“你还记得她吗。”
一个声音在他梦里潮湿地问。
“谁。”他含糊地回答,像是嘴里含着一团烂泥。
“那个被你扔掉的女人。”
他猛地惊醒,房间里只有月光,冷得像一条铁。
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片不会熄灭的鬼火,而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看看那个被他扔掉的女人,是不是还像一只被遗弃的旧鞋,在门口等他。
他觉得,她一定在等他。
他要去找到她,就像找到十八年前的自己。
01
那封信就压在一只油腻的外卖盒下面,像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尸体。
李文博的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信纸上熟悉的香水味,一种甜到发腻,如今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味道。
张曼莉的香水,十八年来,像一条无形的狗链,牢牢拴着他的鼻子和灵魂。
他把外卖盒推开,盒子里剩下的半块披萨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霉斑,像一块微缩的、腐烂的草坪。
信纸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俗气的烫金玫瑰。
字迹潦草而决绝,仿佛用尽了最后的耐心。
“文博,我们都老了,激情像水龙头里漏掉的最后一滴水,干了。我走了,跟一个能让我重新感觉到活着的人走了。柜子里还有几百块钱,够你吃几顿泡面。别找我,找也找不到。我们之间,就像这十八年,过去了。”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用口红印上的、鲜红的唇印,像一个嘲弄的伤口。
李文博盯着那个唇印,仿佛能看到张曼莉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蔑地捏着口红,在他的人生判决书上盖下最后的印章。
十八年。
他的脑子里像有一台生锈的放映机,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
画面从他第一次见到张曼莉开始。
那是在一个酒气熏天的饭局上,他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小老板,而她是全场的焦点,像一朵开在油污和人声里的罂粟花。
她的裙子像红色的火焰,她的笑声像碎玻璃,扎得他心里又疼又痒。
为了这朵花,他拔掉了家里那棵虽然不起眼但能遮阴的树。
他拔得那么用力,那么理直气壮。
他以为自己摘到了一颗星星,却不知道那只是一块在夜里反光的玻璃碎片。
他为了张曼莉,把自己的小公司掏空,带着钱和她远走高飞,去了一个陌生的南方城市。
他们住过海边的别墅,开过红色的跑车,在最昂贵的餐厅里用香槟漱口。
张曼莉喜欢珠宝,他就把一沓沓的钞票换成那些在灯光下闪着贼光的石头,挂在她的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
他以为那些光能照亮他的脸,能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从乡下泥地里爬出来的穷小子。
钱像水一样流走。
他的生意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每一次失败,张曼莉的眼神就冷一分。
他们从别墅搬到高档公寓,又从高档公寓搬到普通小区,最后,搬进了这个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发霉卫生间的出租屋。
这个房间小得可怜,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下水道和隔壁炒辣椒混合的怪味。
他曾经以为的激情,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争吵和彼此的嫌弃。
他看着张曼莉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多起来,像干涸的河床。
她看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和凸起的啤酒肚,眼神里的鄙夷像一把钝刀子,每天都在割他的肉。
最后的晚餐,就是这块长了霉的披萨。
是三天前,张曼莉在又一次争吵后摔门而出前,扔给他的。
她说:“李文博,你现在就像这块冷掉的披萨,看着就让人恶心。”
他当时还嘴硬,说:“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这朵花,早就谢了。”
现在,花真的谢了,并且被别人连盆端走了。
他环顾这个狗窝一样的房间。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水泥,像人的皮肤生了癣。
地上堆满了啤酒罐和泡面桶,散发着一股绝望的酸臭。
他,李文博,五十岁了。
一个被掏空了身体、掏空了钱包、也掏空了灵魂的男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乌鸦。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滚烫的,带着咸味,滴在粉红色的信纸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印记。
他恨张曼莉吗。
恨。
但他更恨自己。
在这一片废墟里,在他绝望的脑海中,浮现出的脸,竟然不是张曼莉那张美艳却刻薄的脸。
而是一张模糊的,带着泪痕的,被他唾弃了十八年的脸。
林秀兰。
他的前妻。
那个被他骂作“黄脸婆”的女人。
记忆像被洪水冲开的闸门,汹涌而来。
他想起她身上总是有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而不是昂贵的香水味。
他想起她总是在灯下缝补他穿破的袜子,一针一线,那么专注,仿佛在修补一个世界。
他想起他创业时,她把娘家给的最后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眼睛里满是信任。
他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她抱着六岁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那张脸因为泪水和绝望而扭曲,一点也不好看。
他当时觉得,那张脸,是他急于摆脱的噩梦。
可是现在,在这间发臭的出租屋里,这张脸,却像一盏在遥远的风暴中闪烁的灯塔。
他开始疯狂地美化那个被他亲手摧毁的家。
他想,秀兰那么传统的女人,那么爱他,她一定还在等他。
她肯定没有再婚。
她一定把女儿拉扯大了,守着那个旧房子,守着对他的记忆。
他回去,只要他回去,跪下来求她,给她讲自己这十八年的“苦楚”,她一定会心软的。
她总是心软。
那个家,是他的。
那个女人,也是他的。
他只是把她们寄存在那里十八年而已。
现在,他要去取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满了他的脑子。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翻找。
身份证,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旧夹克。
他要去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他要回到那个他逃离了十八年的地方。
他把张曼莉的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就像扔掉了一段发臭的垃圾。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眼袋浮肿、眼神浑浊的男人,努力地扯出一个自以为是的微笑。
“秀兰,我回来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他要去寻找他最后的避风港。
却不知道,港湾早已不存在,那里只有他从未见过的,陡峭的悬崖。
02
火车像一条巨大的、疲惫的铁蜈蚣,在南方潮湿黏腻的空气里缓慢爬行。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孩子隐约的哭闹声。
李文博靠在坚硬的座椅上,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像他被挥霍掉的十八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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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也随着火车的晃动,变得颠簸而碎片化。
这些碎片,无一例外,都经过了他自私的剪辑和美化。
回忆A,他给它命名为“甜蜜的负担”。
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还住在一间租来的小阁楼里。
阁楼冬冷夏热,夏天像个蒸笼,汗水黏在身上,怎么也擦不干。
林秀兰总是在他下班前,用一块湿毛巾,把小桌子、小板凳擦得干干净净。
她会买最便宜的菜,却想方设法做出三四个菜来,摆在桌子上,期待地看着他。
他记得有一次,他想买一套新的西装去谈一笔生意,钱不够。
林秀含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去工厂里找了一份计件的活,给衣服剪线头。
她的手指被剪刀磨出了水泡,晚上回来,就在灯下用针挑破,涂一点红药水,第二天继续去。
他拿到那套崭新的西装时,心里有过一丝感动。
但那感动很快就被一种不耐烦所取代。
他看着林秀兰因为劳累而有些蜡黄的脸,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李文博,是要做人上人的。
我的女人,应该是光鲜亮丽的,而不是一个在灯下剪线头的“黄脸婆”。
现在,在摇晃的火车上,他回想起那一幕,却自动过滤掉了自己的不耐和嫌弃。
他只记得昏黄的灯光下,林秀兰温柔的侧脸,和他心中那“甜蜜”的感动。
他想,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她怎么可能不爱我。
回忆B,他称之为“致命的诱惑”。
遇到张曼莉,是在他生意最顺风顺水的时候。
他不再是那个住在小阁楼里的穷小子了。
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车,虽然都不是顶好的,但在那个小城市里,已经足够让他挺起腰杆。
他开始出入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合。
张曼莉就是在那样的场合出现的。
她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在场的每个男人都想把她攥在手心。
而她偏偏对他笑了。
她的笑,她的奉承,她身上那种纸醉金迷的气息,让他头晕目眩。
她带他去高级会所,教他品红酒,认奢侈品的牌子。
她让他觉得自己终于脱掉了身上的泥土气,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他和她开始了秘密的、刺激的地下情。
每一次从张曼莉那里离开,回到那个充满了肥皂味和饭菜香的家,他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林秀兰会问他:“今天累不累,给你留了汤。”
他闻着自己身上残留的、张曼莉的香水味,心里一阵烦躁,粗暴地回答:“别烦我。”
他看到林秀兰眼里的失落,但他不在乎。
他觉得林秀兰和她的世界,正在成为他奔向“美好生活”的绊脚石。
如今在火车上,他回忆起这些,却觉得自己是“身不由己”。
是一个男人在面对无法抗拒的诱惑时,犯下的一点“小错误”。
他想,哪个男人不犯错呢。
更何况,张曼莉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他把自己的背叛,归结为命运的安排,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劫数。
回忆C,最不堪回首的一幕,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决裂的远航”。
摊牌的那一天,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空气闷得像要下雨。
他把一个信封扔在桌子上,里面是他当时能拿出来的所有的现金。
“这些钱给你和孩子,我们离婚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其实心虚得厉害。
林秀兰愣住了,仿佛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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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像那张桌子一样白。
“为什么。”她颤抖着问。
“为什么。”李文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自己都信服的、正当的理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什么。头发不梳,脸不洗,身上一股油烟味,你就是个黄脸婆。你配不上我,你懂吗。我带你出去都觉得丢人。”
他把最恶毒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扔向那个为他操持了整个家的女人。
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无耻和心虚。
林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桌子上。
六岁的女儿李思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跑过来抱住林秀兰的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像一根针,扎得李文博心烦意乱。
他不想再待下去,一秒钟都不想。
张曼莉还在等他,他们的“新生活”就在门外。
“别哭了,没用的东西。”他冲着林秀兰和女儿吼了一句,抓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身后,是林秀兰绝望的哭喊和女儿撕心裂肺的“爸爸,爸爸”的叫声。
他没有回头。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为了摆脱这个沉闷的、没有前途的牢笼。
现在,十八年过去了。
火车上的李文博回想起这一幕,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但这痛苦,不是为林秀兰和女儿,而是为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年轻气盛”,多么的“冲动”。
他想,如果当时自己处理得更温和一点,也许就不会那么僵。
他甚至开始想象,如果他当时没有说那些伤人的话,只是说“我们性格不合”,也许秀兰就不会那么恨他。
他的回忆里,自己永远是主角,所有的过错都可以被“年轻”、“冲动”、“身不由己”这些词语轻轻揭过。
他坚信,十八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恨意。
林秀兰那样善良的女人,现在肯定已经原谅他了。
她一定还在那个家里,那个他熟悉的,有点破旧,但很温暖的家里,等着他这个“迷途知返”的浪子。
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前方的城市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李文博整了整衣领,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天空,心里充满了虚假的、自我感动的期待。
他觉得,他不是回家,他是去“恩赐”一个机会。
一个让林秀兰和那个家,重新拥有他的机会。
03
火车进站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尖叫,像一个巨人临死前的呻吟。
李文博提着他那个破旧的行李箱,随着人潮走出车站。
一股热浪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陌生。
记忆中那个低矮、混乱的旧火车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玻璃和钢筋结构的怪物,在阳光下闪着冷酷的光。
广场宽阔得像一个国王的操场,无数的人和车在里面穿梭,像一群忙碌而冷漠的蚂蚁。
他找不到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坐标。
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婆婆不见了。
那个写着“红星旅馆”的霓虹灯牌不见了。
甚至连空气中的味道都变了,不再是他熟悉的煤灰味,而是一种汽车尾气和商业香氛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新气味。
这个城市,像一个一夜之间整了容的女人,五官变得华丽了,但灵魂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李文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上的宇航员。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记忆中的那条路,曾经两旁都是矮矮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现在,梧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它们像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冰冷的天光,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走在崭新的人行道上,感觉自己像一个从旧时代穿越而来的鬼魂,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从他身边走过,带着耳机,目不斜视,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带着一张张光滑的面具。
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他记忆中的那片街区。
或者说,是那片街区的废墟。
他曾经住的那栋六层高的红砖筒子楼,已经消失了。
原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吊车的手臂像史前巨兽的脖子,在空中缓慢地挥舞。
“拆迁”两个鲜红的大字,用油漆喷在一堵残存的墙上,像一道凝固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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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博站在工地外面,手里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心,像是被那巨大的吊车给一下子掏空了。
家没了。
他预想中那个可以回去的“壳”没了。
一种比在出租屋里被张曼莉抛弃时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慢慢淹没了他的脚踝。
他茫然地在附近转悠,希望能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
终于,在街角一个卖杂货的小卖部门口,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婶。
他以前的邻居。
十八年过去了,王婶变得又老又胖,头发全白了,像一团被揉过的棉花。
她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摇着一把蒲扇,眼神浑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李文博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王婶,还记得我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
王婶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像是看一个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你是……你是……文博。李文博。”王婶的嘴巴张成了O形,手里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我的天哪,你回来了。你这十八年死到哪里去了。”
王婶的声音又大又尖,立刻引来了周围几个闲人的注意。
李文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尴尬地笑了笑,捡起地上的蒲扇递给王婶:“王婶,说来话长。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们那楼……拆了啊。”
“可不是嘛,拆了快十年了。”王婶接过蒲扇,重新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八卦的光芒,“你可真是心狠啊,老婆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以后,秀兰那日子过得有多苦。”
李文博的心沉了一下,但又升起一丝病态的期待。
他想听,他想听林秀兰过得有多苦,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回归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像一个“救世主”。
“她……她还好吧。”他故作关切地问。
“好什么好,你刚走那几年,人都快垮了。”王婶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尝一段陈年的故事,“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你留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她去给人家当保姆,去饭店洗盘子,什么苦活都干。后来听说在自家开了个小作坊,做衣服,没日没夜的,人瘦得像根竹竿。”
李文博听着,心里竟然涌起一阵满足感。
看,她果然过得不好。
她需要我。
“那……那她现在住哪儿啊。”他急切地问,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王婶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现在可不得了了。人家发了,发大财了。”
“发财了。”李文博愣住了。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是啊。”王婶一脸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就她那个小作坊,后来做大了,听说开了公司,成了大老板了。几年前就在‘香榭丽舍’买了房,那可是我们这儿最高档的小区,一平米好几万呢。”
“香榭丽舍……”李文博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在他还和张曼莉挥霍金钱的时候,他们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楼盘的广告。
张曼莉当时还说,等我们再赚一笔大的,也去那里买一套。
结果,他被扫地出门,而他抛弃的“黄脸婆”,却住进了那里。
这怎么可能。
李文博的大脑一片混乱。
“她……她一个人。”他艰难地问出了一个最让他害怕的问题,“她没……再嫁人。”
“那谁知道呢。”王婶撇了撇嘴,“有钱的女人,身边哪能缺男人。我听说啊,她公司里有个年轻的小伙子,跟她关系不一般,经常开着好车接送她。说不定啊,早就成了一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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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的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戳进了李文博的心里。
嫉妒、愤怒、不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翻腾。
她怎么可以过得好。
她怎么可以有钱。
她怎么可以有别的男人。
她不是应该在某个破旧的出租屋里,苦苦等着我回去解救她吗。
李文博的内心,瞬间从一个准备荣归故里的“施舍者”,变成了一个惴惴不安的“挑战者”。
他从王婶那里问来了“香榭丽舍”小区的具体地址,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要去看看。
他必须亲眼去看看。
他要去揭穿这个“谎言”。
他觉得,王婶一定是在夸大其词。
林秀兰,那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女老板。
一定是她再婚了,嫁了一个有钱的男人。
对,一定是这样。
她只是一个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这个想法让李文博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他要去见的,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而是一个背叛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他又有理了。
他又有资格去质问她了。
他拖着行李箱,朝着那个金光闪闪的小区名字走去,脚步沉重,又带着一丝狰狞的决心。
04
“香榭丽舍”这个名字,就像它的法国原名一样,充满了金钱和浮华的味道。
当李文博站在这个高档小区的门口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华丽梦境的乞丐。
黑色的雕花铁门,气派非凡。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眼神锐利,像两尊守护着财富的门神。
他身上的旧夹克,在这样光鲜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寒酸和碍眼。
他不敢直接进去,他怕被保安拦住盘问。
他绕着小区的围墙走了一圈,围墙上都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里面是一栋栋精致的欧式小高层,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他看到有昂贵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地下车库,看到有打扮优雅的女人牵着名贵的狗在草坪上散步。
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比外面要清新和昂贵一些。
这和他想象中的“家”,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他最终还是找了个机会,跟在一个住户后面,低着头,像个做贼一样溜了进去。
他按照王婶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楼。
17号楼,2单元,1201室。
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
十二楼的那个窗户亮着灯,是温暖的橘黄色,像一块融化的琥珀,在深蓝色的夜幕中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他想象着窗户后面的情景。
林秀兰会在里面做什么呢。
是在做饭。
还是在看电视。
或者,身边坐着那个王婶口中的“年轻小伙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楼下的花坛边上找了个长椅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
他开始在心里排练。
排练他见到林秀兰的第一句话。
“秀兰,我错了,我回来了。”
不行,太直接了,显得自己很卑微。
他现在虽然落魄,但男人的面子不能丢。
“秀兰,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个听起来不错,深沉,又带着一丝沧桑的关怀。
他甚至想象好了林秀兰的反应。
她看到他,一定会先是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眼泪会涌出来,她会捂住嘴巴,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她可能会冲上来打他,骂他:“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
他会任由她打,任由她骂。
等她发泄完了,他就会伸出手,抱住她,用一种饱经风霜的语气说:“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这十八年,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每天都在想你和孩子。”
对,一定要说自己过得不好。
女人都是心软的,她们最见不得男人示弱。
只要他把自己的“苦”说得足够惨,林秀兰就一定会原谅他。
然后,她会把他领进家门,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至于那个“年轻小伙子”,如果真的有,他也有办法对付。
他才是这个家的“原配”,是女儿的亲生父亲。
他有天然的优势。
他可以打感情牌,打亲情牌。
他甚至可以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深深的忏悔,让女儿来帮他说情。
李文博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越想越觉得可行。
他心中的不安和忐忑,渐渐被一种虚妄的自信所取代。
他甚至开始考虑“复合”之后的生活。
住进这大房子,开上那好车。
林秀兰的公司,他也可以去帮忙管理。
他毕竟是有过“成功经验”的男人。
他可以帮她把事业做得更大。
到那个时候,他依然是这个家的主宰。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长椅上,站了起来。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让他激动得有些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唯一的、还算体面的夹克,把领子翻好。
他用手抹了抹头发,试图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凌乱油腻。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决定命运的战斗。
他走进单元门,电梯无声地上升,平稳得让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动。
电梯间的镜子里,映出他那张憔悴、苍老、写满了欲望和算计的脸。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叮”的一声,十二楼到了。
他走出电梯,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一面被人用鼓槌奋力敲打的破鼓。
1201室的门就在眼前。
是一扇厚重的、深棕色的实木门,门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环。
他能听到门后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和笑声,很模糊,听不清内容,但那气氛听起来很温馨。
这温馨,像一根针,刺痛了他。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他告诉自己,不要怕。
门后面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只是来取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抬起手,颤抖着,按下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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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门铃声清脆悦耳,像一串风铃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但对李文博来说,这声音却像一声惊雷,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能听到门内的笑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拖鞋摩擦地板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正在向门口靠近。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屏住呼吸,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黏住了他的夹克。
就是现在了。
他排练了无数次的场景,即将上演。
他想象着门后会出现的那张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震惊和泪水的脸。
锁芯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道温暖的、橘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泄露出来,照亮了李文博脚下的一小块地毯。
门开得不大,只开了一半。
门口站着一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李文博想象中的林秀兰。
既没有憔悴,也没有欣喜。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比他年轻,比他高大。
他穿着一套质地很好的灰色棉质居家服,显得身材挺拔。
头发剪得很短,很精神,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沉静而有礼。
他的身上,有一种李文博从未拥有过的气质,一种从容、儒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质。
他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手的毛巾,似乎是刚刚从厨房里出来。
男人看着门口这个形容落魄、眼神复杂的陌生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然后用一种非常平静且礼貌的语气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
“您好,请问您找谁。”
这七个字,像七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李文博。
他的大脑,在一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的预设。
所有的幻想。
所有的彩排。
在他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全部崩塌了,碎裂了,变成了一地捡不起来的玻璃渣。
他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个巨大的、带着倒刺的铁球,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滚动、冲撞。
他是林秀兰的新丈夫。
是王婶口中那个“年轻的小伙子”。
是这个房子的新主人。
李文博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准备好的所有台词,所有表情,所有动作,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嫉妒。
愤怒。
羞辱。
困惑。
难堪。
无数种情绪像一群被激怒的野兽,在他的胸腔里撕咬、咆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撑爆。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收复失地”的国王。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连城门都进不去。
他更像一个走错了门的、可笑的闯入者。
一个不请自来的、多余的、令人尴尬的存在。
他狼狈地站在自己“家”的门口,站在那个温暖明亮的门光之外的阴影里。
他和门里的那个男人,仿佛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是温暖、安逸、体面的世界。
一个是阴冷、落魄、不堪的世界。
而隔开这两个世界的,就是这扇半开着的,他再也无法理直气壮推开的门。
男人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又问了一遍:“先生,您没事吧。您是找1201的吗。”
李文博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但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我找林秀兰。”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充满了敌意和审视,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老狼。
他想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出一点心虚,一点慌张。
但是他失望了。
男人听到“林秀兰”这个名字,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对着屋里喊了一声。
那声音,自然而然,充满了熟稔。
“秀兰姐,有人找。”
06
随着那个男人的一声呼喊,屋子深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啊,陈浩。”
那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温润的质感,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李文博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的骨头都在颤抖。
是林秀兰。
但是,又好像不是。
记忆中,林秀兰的声音总是怯怯的,带着一丝讨好和不自信。
而这个声音,从容,淡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从客厅走向玄关。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陈浩的身后。
当李文博看清那个身影时,他的呼吸再一次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