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平提出分房睡的那晚,理由充分得像一份无可辩驳的说明书。
“我最近睡眠太浅,你翻个身我就醒。再加上医生说我的鼾声可能影响了你的休息质量。”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如常,“就试试,好吗?”
王静在床头灯昏黄的光晕里看着他,点了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丈夫的措辞完美得无懈可击——全是为了她和他的健康着想。
那一年,王静四十八岁,李建平五十岁。他们的儿子刚去上海读大学。
起初,分房睡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王静甚至觉得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卧室朝南,每天清晨阳光洒进来,她会在小阳台上做十五分钟的伸展运动,然后准备两人的早餐。李建平则保持着他一贯的作息,七点起床,七点半吃早饭,八点出门上班。
变化是细微的,像墙角慢慢蔓延的潮湿痕迹,不仔细看便无从察觉。
第一个月,李建平偶尔会在她睡前过来坐坐,聊几句儿子的近况或工作上的事。第三个月,这样的来访变成每周一次。到了半年,除非有要事商量,他基本不再踏进她的卧室。
王静试图维持一些仪式感。每周五晚上做他爱吃的红烧鱼,每月一次共同去看望双方父母,每年纪念日去那家他们恋爱时常去的餐厅。李建平配合着,彬彬有礼,像个得体的客人。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王静曾在一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天问过他。餐厅烛光摇曳,他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模糊。
“只是工作压力大,别多想。”他切着牛排,刀叉没有碰到盘子发出任何声音。
王静不再多问。她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习惯了从细微之处读懂人心。她知道,有些问题问出口只会得到官方答案,而真相需要自己观察。
分床第二年,王静五十岁了。
生日那天,儿子打来视频电话,说交了女朋友,可能毕业后留在上海。李建平送了她一条羊毛披肩,质地精良,颜色是她年轻时最爱的宝蓝色。可她早就不穿这个颜色了。
挂断电话,捧着披肩,王静突然意识到:她正在成为一个标准的、孤独的中年妇女。丈夫成了同居的室友,儿子有了自己的人生,而她,只剩下还有十年才到站的教师工作。
那个晚上,她独自坐在阳台上,第一次认真思考:要打破这种局面吗?要去质问、争吵、要求回到从前的亲密吗?
月光很凉,照在她新收到的羊毛披肩上。她抚摸着柔软的羊毛,突然笑了。为什么要打破呢?这种相敬如宾,这种互不打扰,不正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宁静吗?
第二天,她开始重新布置自己的房间。把多年来堆在书房的文学书籍搬了回来,在窗边添了一把舒适的阅读椅,买了一个小茶具专门用来泡花茶。她的卧室成了她的书房、茶室、冥想间。
李建平注意到这些变化,表示支持:“这样挺好,你终于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王静微笑着点头。她不再期待他走进这个空间,反而在他偶尔来访时,感到些许被打扰的不适。
分床第三年,李建平退休了。
退休后的他显得有些失落,常常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王静的卧室自然成了他频繁“拜访”的地方。
“你这盆绿萝长得真好。”
“最近在看什么书?”
“晚上想吃什么?我可以来做。”
王静处理着他的无所适从,像处理一个害羞学生的提问,温和但保持距离。她建议他培养些爱好,加入社区的老干部围棋班,或者每天去公园散步。他一一尝试,但似乎总希望她能陪同。
“你自己去不是更好吗?我下午要备课。”她总是这样婉拒。
她开始享受这种独立空间。每周两次和退休同事爬山,每月参加读书会,还报名了老年大学的国画课。她的生活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逐渐明朗起来。
分床第五年,儿子带着未婚妻回来商量婚事。
未婚妻是个活泼的上海姑娘,在帮着收拾碗筷时,悄悄问王静:“阿姨,您和叔叔分房睡很多年了吧?”
王静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呀,两个卧室的布置完全不同,牙刷杯子都是分开的。”姑娘眨眨眼,“这样挺好的,保持距离感,感情更长久。我和小杰以后也要这样。”
王静愣住了。在外人眼中,这不是婚姻的失败,而是一种值得羡慕的模式?
当晚,为了婚礼筹备,全家坐在客厅讨论到很晚。结束时,李建平自然地站起身:“那大家都早点休息吧。”说完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儿子的目光在父母之间转了个来回,没说话。
五分钟后,王静正准备熄灯,手机亮了。是儿子发来的消息:“妈,你和爸还好吗?”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静的夜色,回复道:“我们很好,别担心。”
这是真话。她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婚礼筹备期间,王静和李建平不得不增加了相处时间。选酒店、定菜单、写请柬,这些事需要共同决定。他们像一对合作默契的工作伙伴,高效而平和地完成每一项任务。
直到婚礼前一周,李建平在核对宾客名单时突然说:“亲家那边要多安排两桌,他们亲戚多。”
“已经和酒店确认过了,最多只能加一桌。”王静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他的声音突然提高。
王静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对她提高嗓门。
“我上周就告诉过你,你还说让我决定。”她平静地说。
李建平怔住了,随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椅子上。“对不起,我忘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他轻声说:“小静,我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样?”她问。
“像两个陌生人。”他说。
王静合上手中的名单,认真地看着他:“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只是...找到了最适合这个阶段的相处方式。”
儿子婚礼那天,王静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旗袍,李建平穿着深灰色西装。在台上,司仪要求他们给新人送上祝福拥抱。李建平犹豫了一下,轻轻抱了抱她。他的手臂有些僵硬,身体保持着距离。
王静却自然地回应了这个拥抱,然后转向新人,微笑着说:“婚姻就像一条河流,有时湍急,有时平缓,有时还会改道。重要的是找到适合每个河段的航行方式。”
台下掌声雷动,没人知道这话里的深意。
婚礼后的第二天晚上,李建平敲开了王静的门。
“我能进来坐坐吗?”他问,手里拿着两杯热牛奶。
王静有些惊讶,侧身让他进来。
他把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的床头柜上,自己端着另一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个曾经完全属于他的空间,如今充满了她的气息——书架上的书,墙上的画,窗台的绿植,梳妆台上的护肤品。
“你这房间布置得很舒服。”他环顾四周,由衷地说。
“习惯了。”王静微笑道。
沉默片刻,李建平终于开口:“这些年来...你是不是早就对我没感情了?”
王静看着他,看着这个与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头上渐生的白发,缓缓摇头:“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感情变了形态。”
她抿了一口牛奶,继续说:“就像水,年轻时是沸腾的,中年后慢慢降温,现在...现在像是温水。不烫,但也不会冷。”
“你接受分床这么久,是不是因为不在乎我了?”他问出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王静笑了,那笑容里有李建平从未见过的释然和通透。
“我50岁才知道,夫妻分床睡后,女人能接受的时间越久,越能体现一件事情——”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她已经找到了不依赖婚姻来定义自我的方式。”
“我不需要每天睡在你身边来确认我们是夫妻,不需要用亲密来证明被爱,不需要通过照顾你来体现价值。分床这么多年,我学会了与自己相处,找到了婚姻之外的存在意义。”
李建平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妻子。
“那我们的婚姻...”他迟疑地问。
“它还在,”王静说,“只是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就像一棵大树,年轻时它的枝叶是我们关注的全部,现在我们的目光能透过枝叶,看到更广阔的天空。”
那晚李建平离开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说:“我明天早上想煮粥,你要喝吗?”
“好啊,”王静点头,“少放点米,我喜欢稀一点的。”
他点点头,轻轻带上了门。
王静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夜景。五十三岁的她明白,婚姻从来不是救赎,而是修行。而最高级的修行,是既能在关系中相依,又能在独处中丰盈。
分床睡的这些年,她失去的是依赖,获得的是独立;失去的是炽热,获得的是温润;失去的是一个共枕的丈夫,找到的却是一个完整的自己。
窗外,月亮正从云层中缓缓移出,清辉洒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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