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打算把他们都安排在君悦。”她停下手里的银质餐叉,叉子上那块切得齐整的牛油果,像一块绿色的玉,颤巍巍的。
“那还有假。”我看着窗外深圳湾黏稠的夜色,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登基的国王,“二十五年了,苏晴,二十五年才这么一回。”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块牛油果送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眼神像远处海面上没有航标的灯,幽幽地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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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学群里那条消息是张鹏发的,像一块石头砸进长满绿苔的死水塘。
“兄弟姐妹们,毕业二十五年了,咱们去深圳,找文轩大老板聚一聚怎么样。”
张鹏是我们当年的班长,如今在老家一个什么局里当着副手,说话的口气和他二十五年前在班会上宣布明天要大扫除时一模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权威。
群里瞬间就炸了,像一锅烧开了的油。
几十个潜水多年的头像,争先恐后地冒出水面,吐着一串串气泡。
“好啊好啊,我第一个报名。”
“必须去啊,早就想见识见识文轩总的派头了。”
“深圳我还没去过呢,文轩可得好好招待我们啊,哈哈哈。”
王莉,当年班里的文艺委员,如今的八卦中心,发了一个戴着墨镜、叼着玫瑰的夸张表情。
“@李文轩,大老板,出来接旨。”
我看着手机屏幕,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头像,像一群褪了色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从记忆的深处飞了出来。
我的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少年时代的、不计后果的豪情,像酒精一样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没问题,来深圳的一切开销,我全包了。”
消息发出去,群里是长达半分钟的死寂。
然后,比刚才猛烈十倍的喝彩和表情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
“文轩牛逼。”
“我就知道文轩最够意思。”
“李总大气。”
“跟着李总有肉吃。”
我靠在书房的皮椅上,看着那些廉价的吹捧,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近乎痴傻的笑容。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独的守财奴,终于等来了可以分享他宝藏的人。
这二十多年,我像一头蒙着眼睛的驴,拼命地往前跑,从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李总”。
我拥有了深圳湾的房子,德国产的轿车,还有一家不大不小、每年流水几千万的科技公司。
可我总觉得,我的粮仓是满的,心却是空的。
我怀念大学食堂里那碗三毛钱的白粥,怀念宿舍楼下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怀念和一群同样穷得叮当响的兄弟,为了一个姑娘争得面红耳赤的下午。
现在,他们要来了。
我要把这二十五年积攒的所有风光和体面,像一场盛大的烟花,为他们尽情地燃放一次。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妻子苏晴。
苏晴当时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她用一块湿润的丝绸,一片一片地擦拭着肥厚的叶子,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五星级酒店,每个人一间海景套房。”我挥舞着手臂,像一个蹩脚的指挥家,“包一艘游艇出海,海鲜管够,晚上去我那个会所,想唱什么唱什么。”
苏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预算呢。”
“预算。”我被这个词噎了一下,随即豪气干云地摆摆手,“没有预算,只要他们开心,钱不是问题。”
苏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睛很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文轩,你确定要做到这个程度吗。”她的声音很平静,“有时候,情谊是无法用价格衡量的。”
我笑了,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脸颊贴着她微凉的头发。
“我知道,我知道。”我像哄一个孩子一样哄她,“可这是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也想让他们看看,我没有给他们丢脸。”
苏晴没有再多说,只是在我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痒痒的,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忧虑的重量。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一种亢奋的、几乎是神经质的忙碌之中。
我推掉了公司所有不必要的会议,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研究深圳最高档的酒店,最奢华的餐厅,最有趣的娱乐项目。
我给助理下了死命令,接送的专车必须是清一色的奔驰S级,不能有一辆例外。
酒店我最终选了君悦,一口气订了二十六间嘉宾轩海景客房,连住七天。
我亲自打电话给酒店的销售总监,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让他务必把服务做到极致。
游艇我租了深圳湾最大的一艘,一天就要十几万,甲板上可以办烧烤派对,船舱里有KTV和麻将室。
我还提前预定了好几家米其林餐厅,从精致的法餐到生猛的潮汕海鲜,确保他们一周之内可以尝遍山珍海味。
苏晴看着我每天红着眼睛,像一头斗牛一样在家里横冲直撞,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每天晚上,在我疲惫地瘫倒在沙发上时,给我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然后安静地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染得五颜六色的海。
我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远航的船长,而她,是我唯一的、宁静的港湾。
“等他们走了,我好好陪你。”我对她说。
她笑了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没事。”她说,“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我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那时的我,被一种巨大的、虚幻的幸福感包裹着,像一个吹得过满的气球,看不到任何潜在的危机。
我以为我是在用金钱,为我那早已褪色的青春,重新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褪色,就再也回不去了。
02
同学抵达的那天,深圳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湿的、属于南方的味道。
我站在宝安机场的到达大厅,心跳得像擂鼓。
当那群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推着行李车,吵吵嚷嚷地从通道里涌出来时,我的眼睛瞬间就湿了。
他们老了。
张鹏的头发已经半秃,肚腩高高地凸起,把那件印着单位LOGO的Polo衫撑得像一面鼓。
王莉化着浓妆,但眼角的皱纹像一张细密的网,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还有李强、赵刚、孙燕……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刻着被岁月和生活碾压过的痕迹。
他们不再是记忆中那些穿着白衬衫、眼神清澈的少年少女。
他们变成了一群面目模糊的、为生计奔波的中年人。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随即被重逢的喜悦冲散了。
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老班长。”
“王莉。”
“大家,欢迎来到深圳。”
短暂的、有些尴尬的拥抱过后,气氛很快就热烈起来。
他们拍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捶着我的后背,嘴里说着各种夸张的恭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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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你可是一点没变啊,还是那么精神。”
“哪里哪里,你们才是,风采不减当年。”
这种客套和寒暄,像一层油腻的浮沫,漂在重逢的喜悦之上。
我安排的奔驰车队,在机场出发层外一字排开,黑色的车身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同学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
“我的天,文轩,这排场也太大了吧。”王莉夸张地捂着嘴。
张鹏则背着手,像领导视察一样,绕着车队走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嗯,不错,文轩有心了。”他说。
我笑着,把他们一个个让进车里。
苏晴作为家属,也跟着我一起来接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连衣裙,化着淡妆,站在一群大呼小叫的同学中间,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玉兰。
她微笑着和每个人点头致意,不多话,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王莉拉着苏晴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眼神像X光一样。
“哎呀,这就是弟妹吧,长得可真漂亮。”她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捏了捏苏晴手腕上那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文轩真是好福气啊。”
苏晴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
去酒店的路上,车厢里充满了喧闹。
他们像一群第一次进城的孩子,对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指指点点,大声地讨论着深圳的房价,猜测着我那辆车的价格。
没有人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累不累。
他们所有的好奇,都集中在那些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东西上。
我坐在副驾驶,听着身后的嘈杂,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温情,像被风吹过的蜡烛,火苗晃了晃,暗淡了一些。
酒店的欢迎仪式,是我精心安排的。
大堂经理带着一群穿着制服的员工,列队鼓掌,为首的领班为每一位女士都献上了一束鲜花。
他们被这种阵仗镇住了,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受宠若惊又极力掩饰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大堂,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他们仰头望着那盏巨大的、像瀑布一样垂落的水晶吊灯。
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晚上的接风宴,我安排在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深圳湾的夜景。
远处的地王大厦和京基100,像两根巨大的、插满了钻石的权杖,直插云霄。
我开了一箱茅台,又点了几瓶价值不菲的红酒。
精致的菜肴像流水一样端上来,澳洲的龙虾,法国的生蚝,日本的蓝鳍金枪鱼。
同学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三杯酒下肚,本性就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们开始大声地划拳,肆无忌惮地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
酒杯碰撞的声音,女人的尖笑声,男人粗俗的吹牛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浑浊的汤。
张鹏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满脸通红,酒气熏天。
“文轩,老同学……嗝……敬你一杯。”他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你现在……是咱们班混得最好的,以后……以后可得……嗝……多拉兄弟一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个叫刘伟的同学就凑了过来,他以前在班里默默无闻,现在在老家做点小建材生意。
“是啊是啊,文轩总。”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笑容谦卑得近乎谄媚,“我听说您公司最近在盖新的研发中心,这外墙的活儿……您看能不能……嘿嘿。”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他们手里拿着酒杯,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嘴里说着的,却全是生意和请托。
这个想让我帮忙安排孩子来深圳实习。
那个想让我动用人脉,帮他解决一点官司上的麻烦。
还有一个,甚至直接问我,公司还缺不缺股东,他可以凑五十万,买一点“原始股”。
他们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将我团团围住,试图从我身上撕下一点血肉。
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们敬来的酒。
酒很烈,但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一场久别重逢的同学聚会,而是在应付一场充满了算计和交易的商务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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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推心置腹,我想要的温情脉脉,我想要的对青春的缅怀,一样都没有。
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利益交换。
在喧闹的间隙,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陈默。
陈默是我们班当年的学习委员,性格内向,不爱说话。
他现在在老家一所中学当老师,是这次来的同学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还在体制内,却没什么一官半职的人。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过来给我敬酒。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夜景。
他的脸上,有一种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平静和落寞。
我端着酒杯,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了他身边。
“陈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文轩。”他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他们太热闹了,我有点不习惯。”
“来,我敬你一杯。”我把杯子递过去。
我们碰了一下杯,都沉默地喝了一口。
“这次……谢谢你。”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让你破费了。”
“说什么呢,同学一场,应该的。”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理解。
“文轩,别太累了。”他说,“我们能聚在一起聊聊天,就很好。”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从他们下飞机到现在,我听到的唯一一句,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真正关心我的话。
但这份短暂的温暖,很快就被王莉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哎哟,文轩这酒不错嘛,不过上次我在上海跟另一个同学吃饭,人家开的是82年的拉菲呢。”
王莉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半个桌子的人都听到。
餐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我瞟来。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苏晴坐在我身边,她轻轻地握住了我放在桌下的手。
她的手心很温暖,干燥,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举起酒杯。
“是吗,那下次有机会,我也弄一瓶尝尝。”我故作轻松地说,“来来来,大家继续喝,今天不醉不归。”
尴尬的气氛被我的打岔掩盖了过去,餐厅里又恢复了喧闹。
但我心里那根名为“情谊”的弦,在那一刻,“啪”地一声,断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我只记得,在醉眼朦胧中,我看到苏晴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她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帮我脱掉沾满酒气的衣服,用热毛巾给我擦脸。
我抓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掌心,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苏晴。”我喃喃地说,“我好像……做错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睡吧。”她说,“睡一觉就好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回到了大学的教室,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的灰尘。
张鹏站在讲台上,大声地宣布着什么。
王莉坐在下面,偷偷地对着一面小镜子涂口红。
陈默低着头,认真地做着笔记。
而我,就坐在他们中间,口袋里只有几块钱,心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那是一个金色的、温暖的梦。
但醒来时,迎接我的,却是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现实。
03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被无限拉长的、华丽而空洞的戏剧。
我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演,带着我那群心不在焉的演员,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
第二天,我们上了那艘我花大价钱租来的豪华游艇。
海风腥咸,阳光刺眼。
我本想和大家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聊聊当年一起逃课去江边游泳的趣事。
可我刚起了个头,张鹏就打断了我。
“文轩啊。”他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挺着肚子,派头十足地靠在栏杆上,“你那个公司,什么时候上市啊。”
我愣了一下。
“还早呢,八字还没一撇。”
“别谦虚嘛。”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到时候,可得给老同学们留点原始股啊,大家也好跟着你发点小财。”
他身后,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文轩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
“跟着文轩总,肯定有肉吃。”
我看着他们那一双双闪烁着贪婪光芒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围猎的肥羊。
我准备了一肚子怀旧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我们的过去,而是我的现在,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我只好尴尬地笑笑,含糊地应付着。
“一定,一定。”
话题很快就从虚无缥缈的同学情谊,转移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脉关系上。
他们围着我,像一群苍蝇,嗡嗡地叫个不停。
这个让我帮忙打听深圳哪个区的学位好。
那个让我介绍税务局的朋友,想咨询一下避税的门道。
王莉则更直接,她拉着我的胳膊,娇滴滴地说:“文轩,我侄子今年大学毕业,学的计算机,你看能不能安排到你公司,工资什么的无所谓,主要是想跟着你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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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只能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好,我回头帮你问问”。
我感觉自己不是他们的同学,而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巨大的人脉资源库。
只有陈默,一个人躲在船尾的角落里,拿着一根鱼竿在钓鱼。
海浪很大,他的鱼线被风吹得乱晃,一看就不可能钓上任何东西。
但他却很专注,仿佛那根鱼竿,是他与这个喧闹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
苏晴也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
她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坐在遮阳伞下,手里捧着一本书,安静得像一幅画。
但她的余光,却像一台精密的雷达,捕捉着甲板上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我脸上越来越僵硬的笑容,看到张鹏他们越来越露骨的索取,也看到陈默那个孤独的、像是在自我放逐的背影。
下午,游艇上的厨师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海鲜烧烤。
生蚝、扇贝、鲍鱼、大虾,堆得像小山一样。
同学们一拥而上,生怕自己抢得慢了。
他们吃得满嘴流油,杯盘狼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有人开始抱怨。
“这游艇也不是文轩自己的啊,我还以为是他买的呢。”
“租一天也得不少钱吧,不过对文轩来说,毛毛雨啦。”
“就是,他给客户送礼,听说都是上百万的车,跟那个比,这算什么。”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密密麻麻的,让人烦躁不安。
我为他们安排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甚至,他们还觉得,我做得不够好,不够“大方”。
晚上,我带他们去了我常去的一家私人会所。
装修是顶级的,音响是顶级的,服务也是顶级的。
我给他们每人安排了一个漂亮的服务员,专门负责倒酒、点歌、递毛巾。
包厢里很快就变得乌烟瘴气。
男人们搂着身边年轻貌美的服务员,一边动手动脚,一边扯着嗓子吼着过时的流行歌曲。
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比较着谁的老公更有钱,谁的孩子更出息,谁新买的包包更贵。
王莉拿着麦克风,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
她五音不全,跑调跑到了太平洋。
但所有人都很给面子地鼓着掌,大声叫好。
“朋友再见,一声珍重。”
她唱到最后一句时,把目光投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某种自以为是的、惺惺作态的感动。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涨红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友谊。
多么讽刺的词。
那一刻,我只想逃离。
逃离这个充满了虚伪、算计和铜臭味的包厢。
我借口去洗手间,走了出来。
走廊里很安静,空气里飘着高级香薰的味道。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这几天,我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小丑,卖力地表演着一场名为“情深义重”的独角戏。
而我的观众,却对此毫不领情,甚至还在台下交头接耳,嫌我的表演不够精彩,不够卖力。
苏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递给我一杯水。
“累了。”她问。
我点点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苏晴。”我看着她,“我是不是特别傻。”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帮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
“回去吧。”她说,“快结束了。”
是啊,快结束了。
这场耗资五十万的、荒腔走板的同学会,终于要落幕了。
最后一天,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把他们一个个送到机场。
离别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得依依不舍。
他们拉着我的手,说着各种感激的话。
“文轩,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让你破费了。”
“是啊,回去以后,一定得到我们那儿去,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
“保持联系啊,以后常来常往。”
我微笑着,和他们一一拥抱,说着“一路顺风”。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也许是真诚的。
觉得前几天的那些不愉快,都只是我的错觉和敏感。
送走最后一个同学,我和苏晴开车回家。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洒满了整个深圳湾。
很美。
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疲惫的、空洞的驱壳。
“结束了。”我对苏晴说。
“嗯,结束了。”她一边开车,一边轻声回应。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觉得我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圆了我二十五年的一个梦。
虽然过程不那么完美,但结局,总归是圆满的。
我这样安慰自己。
晚上,我洗完澡,习惯性地拿起了手机。
我想看看同学群,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平安到家了。
我点开了那个闪烁着红色数字的群聊图标。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手脚冰凉、如坠冰窟的一幕。
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次深圳之行。
没有感谢,没有怀念。
只有抱怨和鄙夷。
最先发言的,是班长张鹏。
他发了一长段文字,字里行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领导总结陈词般的失望。
“说实话,这次深圳之行,有点失望。”
“本来以为文轩现在身家几十个亿,怎么着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结果呢,一周下来,据说总共才花了五十万。”
“我们二十五个人,平均下来,一人才两万块。”
“两万块,在深圳这种地方,算什么。”
“太小气了。”
“格局小了。”
张鹏的话,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群聊。
王莉立刻跳了出来,像一只迫不及待要啄食腐肉的秃鹫。
“就是就是,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住的酒店虽然是五星,但也不是最好的嘛,我听说瑞吉卡尔顿比君悦贵多了。”
“还有那游艇,居然是租的,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的呢,搞了半天是装门面。”
“我听说他给客户送礼,都是上百万的豪车,对我们这些老同学,就这么点投入,看来啊,还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我们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咯。”
另一个人冒了出来,是那个想找我拉关系的刘伟。
“可不是嘛,我跟他提我那点小生意,他也是含含糊糊的,根本没想真心帮忙。”
“我看啊,他这次搞同学会,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情谊。”
“说不定是为了显摆,或者……我听说有些大老板花钱,是可以抵税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恶意,像墨汁一样,在群聊里迅速地蔓延开来。
他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
把我精心安排的一切,都解读成了虚伪和算计。
把我真金白银的花费,都贬低为“小气”和“抠门”。
甚至有人翻出了我当年在学校的糗事,说我一个乡下出来的穷小子,就算有钱了,骨子里也还是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
我看着手机屏幕,那些文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在抖,抖得拿不住手机。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变冷,从指尖,一直冷到心脏。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以为我是在款待我最珍贵的青春回忆。
结果,我只是喂饱了一群白眼狼。
我付出了五十万的真金白银,付出了我全部的真挚和热情,换来的,却是“小气”和“虚伪”的评价。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地罩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进书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没有开灯。
黑暗中,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力地蜷缩在椅子里。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脸上,把我的表情映得像一个鬼。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样,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
我奋斗了二十五年,我以为我赢得了全世界。
但此刻,我感觉我输得一败涂地。
04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苏晴走了进来,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
她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依然沉浸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像遥远的、不真实的星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走到我身边,把一杯温水,轻轻地放在我手边的桌子上。
杯壁和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叩”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像一声惊雷。
我浑身一颤,像一个被惊扰的病人。
她没有说那些我想象中的话,比如“我早就告诉过你”,或者“你不听我的话,现在后悔了吧”。
这些话,像一把把盐,如果她说出口,一定会撒在我血淋淋的伤口上。
但她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沉默的方式,陪着我。
她的存在,像一层薄薄的、温暖的茧,将我从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恶意和背叛的虚空中,一点点地包裹起来。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丝淡淡的、好闻的香气,是她惯用的那款栀子花味的沐浴露,混杂着她身体的温度,像一种无声的、温柔的慰藉。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
“文轩。”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你难过。”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材质的文件袋,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但是,我想,也许你该看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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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在文件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记起我们最初,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我抬起头,麻木的、迟钝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文件袋上。
它看起来很旧了,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封口处的麻绳,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像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我的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在这种时候,她给我看一份文件,是什么意思。
是公司的财务报表。
还是我们最新的家庭资产清单。
是为了提醒我,我依然拥有巨大的财富,不必为那区区五十万和一群无聊的人而烦恼吗。
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机械感,解开了那根缠绕的麻绳。
我打开了文件袋,从里面倒出了几份纸张。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清了最上面那份文件的样子。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上面的内容更是让我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