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湖的十一月,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
赵秀莲裹紧了身上那件不顶用的棉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片灰蓝色的湖面。湖水安静得像一块巨大的玻璃,不起一丝波澜,也吞掉了一切声音和希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搜救队的营地里,几台雪地摩托的引擎声“突突”地响着,打破了山谷的宁静。穿着橙色制服的队员们正在做着出发前的最后检查,对讲机里不时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和含混不清的指令。
“赵大姐,今天风大,要降温了,您先回屋里去吧,有消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您。”搜救队的张队长走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
赵秀莲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湖面,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七天了。整整七天了。
她的儿子,那个出门前还笑着跟她说“妈,等我回来给你看最美的星空”的林晓宇,就在这片美得像画一样的仙境里,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天气预报说,一场罕见的暴雪就在今晚。雪要是落下来,把山一封,别说是找人了,就连车都开不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秀莲慢慢地收回目光,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经黯淡得像蒙了尘的玻璃珠。她看着张队长,嘴唇动了动,许久,才发出一个沙哑得不像样的声音:
“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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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林晓宇是赵秀莲的整个世界。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在县城的纺织厂里上班,拉扯着儿子长大。苦是真苦,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高,懂事,学习又好,她觉得这辈子就都有了盼头。
晓宇跟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不爱打游戏,也不爱闹腾,就喜欢摆弄一台半旧的单反相机。那是他爸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晓宇宝贝得不得了。从高一开始,他就利用所有课余时间研究摄影,县城周边的山山水水,他几乎拍了个遍。
他的房间墙上,没贴明星海报,贴的全是自己拍的照片。有清晨带着露珠的蜘蛛网,有夕阳下老街的剪影,还有母亲在灯下缝补衣服时,鬓角悄悄露出的白发。
赵秀莲不懂什么构图,也不懂什么光影,她只觉得儿子拍出来的东西,好像会说话。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林晓宇考了全班第三。班主任李老师为了给大家鼓劲,也为了让孩子们在最后的冲刺前放松一下,组织了一场为期五天的毕业旅行。
目的地,就是新疆的喀纳斯湖。
当晓宇把这个消息告诉赵秀莲时,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妈!是喀纳斯!你知道吗?那地方被称为‘摄影师的天堂’!湖水会变色,山上有雪,林子里还有神仙……”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磨破了边的《国家地理》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张喀纳斯湖秋色的照片。
“你看,妈,就这儿!人间仙境!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看着儿子那张兴奋得通红的脸,赵秀莲心里又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儿子能有机会去见见世面,愁的是这趟旅行的费用,要五千多块,差不多是她两个月的工资。
晓宇看出了母亲的为难,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他小声说:“妈,要是不方便,我就不去了,跟李老师说一声就行……”
“去!说啥傻话呢!”赵秀莲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脸上立刻堆起了笑,“你考这么好,这是该你得的奖励!钱的事你别操心,妈有!”
那天晚上,赵秀莲给好几个亲戚打了电话,才算把钱凑齐。
出发前一天,她给晓宇收拾行李,把能想到的厚衣服都往箱子里塞。
“那边冷,早晚温差大,这件毛衣带上……还有这秋裤,必须穿……”
“妈,我多大了,知道了。”林晓宇一边擦拭着他心爱的相机镜头,一边笑着回应。
“相机多充点电,内存卡带够了没有?”
“带了两张,够用了!”
“跟紧了班里同学,特别是去山上水边,千万别一个人乱跑,听见没有?”
“知道啦妈,你都说八百遍了。”
赵秀莲停下手里的活,走到儿子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慈爱和不舍。
“妈就是……不放心你。去了那边,每天给妈发个微信,报个平安。”
“好。”晓宇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举起相机,对着母亲“咔嚓”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赵秀莲的笑容,温暖得像窗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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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从县城到新疆,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换了七八个小时的大巴,一路的颠簸和疲惫,在看到喀纳斯湖的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十一月的喀纳斯,褪去了秋日的绚烂,呈现出一种冷峻而辽阔的壮美。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山腰上是墨绿色的泰加林,山脚下,那片传说中的湖泊,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
同学们都发出了“哇”的惊叹声,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林晓宇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有立刻举起相机,而是用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的空气,带着雪山和松木的清冽气息,吸进肺里,感觉整个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
“晓宇,发什么呆呢?赶紧拍啊!”同桌的胖子王浩拍了他一下。
他这才如梦初醒,兴奋地举起了胸前的相机。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彻底沉浸在了这片山水之中。从晨雾弥漫的湖边神仙湾,到月光下静谧的卧龙湾,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同学们在打雪仗、在民宿里玩牌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或者背着相机在栈道上寻找角度,或者蹲在湖边,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只为捕捉光线最好的那个瞬间。
班主任李老师还特意找他聊过一次,让他别太痴迷,注意安全,多跟同学们一起活动。晓宇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一看到绝美的景色,就把什么都忘了。
旅行的第二天下午,大家在白哈巴村附近自由活动。那是一个图瓦人的小村落,木头搭成的小屋散落在山坡上,背后就是皑皑的雪山,美得像童话世界。
大部分同学都在村子里逛,买点纪念品,或者跟当地人聊聊天。
林晓宇却发现,村子西边有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坡,地理位置绝佳,从那里,正好可以拍下整个村庄、远处的雪山和一角湖水的全景。
他对王浩说:“胖子,我去那边山坡上拍个全景,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
王浩正跟几个女生玩得开心,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注意安全啊!”
晓宇背着他的摄影包,一个人朝着那个山坡走去。夕阳的光线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雪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
一个小时过去了,晓-宇没有回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晓宇还是没有回来。
李老师开始着急了,他拨打晓宇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冰冷提示音。
起初,大家还以为他可能是拍照入了迷,忘了时间,手机没电了。李老师带着几个男生,打着手电筒,朝着那个山坡的方向找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着林晓宇的名字。
但是,除了呼啸的风声,山谷里没有任何回应。
山坡上空空如也,只有一行通往山林深处的脚印,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孤单。
李老师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出事了。
他不敢再有任何耽搁,用颤抖的手,拨通了当地派出所和景区救援队的电话。
“你好,我要报警.....”
03.
赵秀莲是在纺织厂上夜班的时候,接到李老师的电话的。
轰鸣的机器声,掩盖了电话铃声。直到车间主任跑过来拍她的肩膀,她才摘下耳塞,接起了那个已经响了很久的电话。
“喂,是林晓宇的妈妈吗?我是他的班主任,李老师……”
电话那头,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制的慌乱和沙哑。
当“晓宇不见了”这五个字,通过听筒传进赵秀莲的耳朵里时,她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所有的机器噪音,工友的谈话声,全都消失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五个字,像一把大锤,反复地砸着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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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主任请的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县城那个小小的火车站里,手里攥着一张连夜买的、去往乌鲁木齐的硬座票。
两天两夜的火车,她几乎没有合眼,也没有吃任何东西。车窗外的风景从平原到戈壁,再到连绵的雪山,她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儿子,带他回家。
从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包了一辆车,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当她终于抵达喀纳斯湖边的搜救队临时营地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嘴唇干裂,脸色蜡黄。
她见到了同样满眼血丝的李老师,也见到了搜救队的张队长。
张队长指着墙上一张巨大的地图,给她介绍着情况。
“我们已经以孩子失踪的山坡为中心,对周边十公里的范围,进行了三轮地毯式搜索。动用了两条最好的搜救犬,还有两架无人机进行空中侦察。”
“但是……这片山区地形太复杂了,原始森林,沟壑纵横,加上前几天刚下过雪,很多地方都被覆盖了,搜救难度非常大。”
“我们目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孩子的脚印,到一片林子边上就消失了。”
赵秀莲听着这些冷静而专业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张队长:“我儿子……他会不会……掉进湖里了?”
张队长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可能性不大。失踪地点离湖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湖边的路我们都排查过了,没有发现滑落的痕迹。”
从那天起,赵秀莲就守在了喀纳斯湖边。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站在营地门口,看着一队队搜救队员,牵着搜救犬,开着雪地摩托,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雪原里。
然后,她就去湖边,找一块石头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她总觉得,儿子就在湖对面的某座山里,只要她在这里等,儿子就能看见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冷了,就搓搓手,跺跺脚。饿了,就啃一口李老师送来的干馕。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望着那片山,那片湖,固执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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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第三天,没有消息。
第五天,还是没有消息。
搜救的范围,已经从最初的十公里,扩大到了二十公里。搜救队甚至请来了经验最丰富的当地牧民做向导,钻进了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深山沟谷。
可林晓宇,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同学们,在配合警方做完笔录后,由学校派来的另一位老师,提前带回了县城。李老师坚持留了下来,陪着赵秀莲,每天跑前跑后,联系各方,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营地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队员们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带回的,永远是那句“没有发现”。
第七天,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
地区气象台发布了暴雪蓝色预警,预计从当天夜里开始,喀纳斯山区将迎来一场持续三天的大范围降雪,风力可达八级,气温将骤降到零下三十度。
张队长找到了还在湖边发呆的赵秀莲,脸色无比凝重。
“赵大姐,我们……尽力了。”他艰难地开口,“晚上暴雪就要来了,一旦大雪封山,所有搜救工作都必须立刻停止。为了安全,我们和您,都必须在天黑前撤离这里。”
赵秀莲的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她知道,这句话,等于宣判了她儿子最后的死刑。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失踪了七天的孩子,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装备,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希望。
暴雪,将掩盖掉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也将彻底掩埋掉她心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那天下午,赵秀莲没有再去湖边。
她把自己关在临时安排的木屋里,第一次,放声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哭过之后,是一种彻底的麻木和死寂。
她慢慢地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来的时候,就只背了一个小包。她走到床边,那里放着一个属于林晓宇的背包,是搜救队在他们住过的民宿房间里找到的。
她拉开拉链,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充电宝,还有一本晓宇最喜欢的摄影集。
赵秀莲伸出颤抖的手,一件一件地,把儿子的衣服叠好,放进自己的包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就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叠到最后一件卫衣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那是儿子一直用的牌子,是阳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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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屋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木屋的窗户上,“噼啪”作响。暴雪随时都可能降临。
赵秀莲已经穿戴整齐,把两个背包都放在了门口。送她离开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李老师和张队长站在门口,陪着她,谁也没有说话。
离别的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赵秀莲准备弯腰拎起背包,做最后告别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搜救队员,忽然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他跑到张队长面前,敬了个礼,因为跑得太急,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张队!……有……有发现!”
赵秀莲那颗已经死了的心,猛地一跳。她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年轻队员。
队员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证物袋装着的小东西,递了过去。
“今天早上,最后一批撤离的B组队员,在月亮湾东岸的一处石缝里,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张小小的,沾满了泥土的SD内存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快!拿电脑来!”张队长立刻喊道。
很快,一台笔记本电脑被搬到了木屋的桌子上。一个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内存卡上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插进了读卡器。
电脑屏幕上,一个代表着存储卡的盘符,跳了出来。
技术人员的手有些抖,他点开那个盘符,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照片文件。
他点开了第一张。
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是一张喀纳斯湖的晨雾,拍得如梦似幻。
赵秀莲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是晓宇的……这是我儿子的照片……”
她认得出来,这种风格,这种感觉,只有她儿子拍得出来。
技术人员开始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是神仙湾的薄雾,是卧龙湾的秋色,是白哈巴村的炊烟,是夕阳下的金色白桦林……每一张,都美得让人心碎。
照片记录着林晓宇失踪前,在这片他向往已久的人间仙境里,度过的最后时光。
赵秀莲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
照片一张张地闪过,从风景,慢慢地,变成了一些森林里的特写。有不知名的野花,有挂着霜的松针,还有树洞里探出头来的小松鼠。
看得出来,他当时的心情很好,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热爱。
照片翻到了最后。
忽然,画面风格一变。不再是开阔的风景,而是在一片幽暗的密林里。镜头有些晃动,焦点也不再那么清晰,似乎是在一种很匆忙,甚至是很紧张的状态下拍摄的。
最后几张照片,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赵秀莲更是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