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淮南子·说山训》有言：“以小明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其微小的动向，往往预示着常人无法洞悉的变故。
在乡间老人的口中，家宅的兴衰，人丁的祸福，有时并不显露于庙堂之上，反而会借由一些不起眼的生灵传递讯息。
飞蛾扑火，燕子筑巢，各有其说。而其中，最为老人们所忌讳的，却是一种名为“守宫”的生物——壁虎。
此物性阴，喜静，通常只在墙外游走，一旦反常入室，便绝非寻常。
故事，就要从刚刚搬回祖宅的青年画家周毅，和他卧病在床的奶奶，以及那只突然出现在客厅墙壁上的赤色壁虎说起.....
01.
周毅是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才从繁华的都市搬回这座江南古镇的。
祖宅是一座典型的清末老屋，白墙黑瓦，木质的门窗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
只是这静谧，住久了，便显得有些阴冷。
奶奶的病很奇怪，中西医都看了个遍，只说是年事已高，元气亏损，却找不出具体的病灶。她整日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是眼神涣散，口中喃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这天傍晚，周毅刚给奶奶喂完药，端着碗走出房间，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客厅正对大门的那面斑驳的白墙上，赫然趴着一只壁虎。
这壁虎与寻常所见的灰色或褐色不同，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陈年的血迹浸泡过。
它的体型也比一般的壁虎要大上一圈，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两颗黑豆般的小眼睛，幽幽地与周毅对视着。
周毅自小在城市长大，对这些东西谈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膈应。他找来一把鸡毛掸子，想把它赶出去。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驱赶，那赤色壁虎都像是钉在了墙上一样，纹丝不动。
周毅有些恼了，加大了力道，鸡毛掸子的头“啪”地一声打在壁虎身上。
壁虎依旧没动，但它身上的暗红色，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鲜艳了。
“别……别动它……”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周毅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奶奶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挣扎着半坐起身，枯槁的手指着墙上的壁虎，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奶奶，您醒了？就是一个壁虎，我把它赶出去。”周毅连忙放下鸡毛掸子，走过去扶住奶奶。
“不是的……不是的……”奶奶剧烈地摇着头，嘴唇哆嗦着，“快……快给它点上香……它是‘客人’，得罪不起的客人……”
周毅听得一头雾水，但看着奶奶那惊恐万状的样子，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将信将疑地找出几根香，在墙角的香炉里点上。
袅袅的青烟升起，那只赤色的壁虎，竟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般，缓缓地、有节奏地摆动了一下尾巴。
周毅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这间他以为熟悉的老宅，似乎隐藏着他从未触及过的秘密。
02.
自从那只赤色壁虎出现后，老宅里的气氛就变得愈发诡异。
周毅开始失眠。每到深夜，当他躺在床上，总能清晰地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有时是细细碎碎的抓挠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着墙壁；有时是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幽幽怨怨，就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起初以为是风声或是老鼠，可仔细去听，那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奶奶的状态。奶奶的清醒时间变多了，但精神却愈发恍惚。她时常盯着那只趴在墙上一动不动的壁虎，一看就是一整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快了……快了……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周毅试图问她到底是什么快来了，奶奶却只是摇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
那只壁虎，也成了周毅心中的一根刺。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监视者，无论周毅走到客厅的哪个角落，都感觉有两道冰冷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有好几次，他半夜起床喝水，都看到那壁虎的身上，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光，将周围的墙壁都映照出一种不祥的色泽。
周毅的神经一天比一天紧绷，他甚至开始在画画时走神，画布上的人物，不知不觉间，眼睛都会被他画成壁虎那样的、漆黑空洞的模样。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客厅时，周毅看到那只壁虎的身体，竟然诡异地膨胀收缩了一下，仿佛在呼吸。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折磨。他冲进奶奶的房间，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奶奶！您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来我们家干什么？”
或许是周毅的激动刺激了奶奶，或许是窗外的雷声给了她某种触动。这一次，奶奶没有再回避。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叹尽一生的悲苦。
“痴儿啊……你终究是躲不掉的。”奶奶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枯叶在摩擦，“你过来，坐下。奶奶……就给你讲讲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
周毅在她床边坐下，握紧了她冰冷的手。窗外风雨大作，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将祖孙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奶奶缓缓开口，“守宫，也就是壁虎，是阴阳两界的信差。它轻易不进活人的屋门，一旦进来了，就必定是带着目的来的。一般来说，有三个原因……”
03.
奶奶的声音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格外缥缈，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被尘封的年代传来。
“这第一个原因，也是最常见，最不伤人的一个，”奶奶顿了顿，似乎在阻织着古老的记忆，“叫‘过路借宿’。”
“什么意思？”周毅追问道。
“人死后，魂魄要去阴司报到。但总有些魂，因为阳寿未尽，或是心有执念，一时半会儿过不了那奈何桥。这些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又怕被阳气所伤，便会寻找一些阴性的活物，附着其身，暂作躲避。”奶奶的眼神变得悠远，“壁虎性阴，最容易被这些东西看上。有时候，一阵狂风，一场暴雨，就能把这些附着着魂魄的壁虎，吹进或冲进活人的家里。”
周毅听得有些发毛，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客厅的方向，仿佛那只赤色壁虎正在门外偷听。
奶奶继续说道：“这种进来‘借宿’的壁虎，通常不会对家人有害。它所附的魂，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躲避风雨，或是等一个能去投胎的时机。所以老辈人交代，家里见了壁虎，千万不能打，不能赶。你得把它当客人一样供着，早晚一炷香，敬它三分。等它觉得安全了，或是时机到了，自然就会离去。若是伤了它，就等于得罪了它身上那个看不见的‘客人’，轻则让你家宅不宁，重则会让你大病一场。”
奶奶讲起了一个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邻村有一户人家，家里穷，但人心善。有一年夏天，连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山洪都快把村子淹了。雨停的第二天，那家人就在自家的米缸上，发现了一只大壁虎。家里人都知道规矩，不敢动它，当家的男人还特意每天在米缸前点一炷香，嘴里念叨着：“不管您是哪路的神仙，来我家就是客，安心住下，千万别客气。”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那壁虎在一个月圆之夜，自己消失了。说来也怪，从那以后，这户人家就开始转运了。先是男人上山打猎，捡到了一支百年的人参，卖了好价钱；后来他家儿子去考科举，竟也一举中的。家里人都说，是那只来借宿的壁虎，感激他们的收留之恩，暗中保佑了他们。
“所以你那天拿鸡毛掸子打它，是犯了大忌。”奶奶看着周毅，眼中带着一丝后怕，“幸好……幸好你及时点了香，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周毅听完，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如果只是“借宿”，那倒还好，顶多就是多供奉一个看不见的“客人”。
“那我们家的这只，也是来借宿的吗？”他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那丝稍纵即逝的希望之光，瞬间就熄灭了。她摇了摇头，枯槁的手抓得周毅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不……不是的……”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如果是来借宿的，它不会是这个颜色，也不会……也不会直勾勾地盯着你。孩子，我们家的这只，恐怕是后两种……”
04.
“这第二个原因，”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叫‘先祖示警’。”
“示警？”周毅的心又提了起来。
“对，示警。”奶奶的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全家福，那是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人死后，虽入轮回，但对自己的子孙后代，总还有着一份牵挂。若是后世子孙将有大难临头，或是家宅要被什么邪祟侵占，有些挂念深的先人，便会在地府想方设法，传递消息回来。”
“可阴阳两隔，消息又如何传递？”
“这就要靠守宫了。”奶奶解释道，“守宫能通阴阳，是最好的信差。先人的魂魄会在地府设法，将自己的意念，附在一只守宫身上，让它回到阳世的祖宅，向后人发出警示。这种来示警的壁虎，通常会出现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比如客厅的正墙、祖宗牌位旁边，或是长子长孙的床头。它会用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即将有难的人。”
周毅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只赤色壁虎，不正是趴在客厅的正墙上吗？而且他总感觉，那双眼睛，就是在盯着自己！
奶奶仿佛没有看到周毅煞白的脸色，继续讲着另一个故事。那是她外婆村里的真事。有一年，村里的一户大户人家，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壁虎，就趴在他家祠堂的房梁上，头朝着大门口。家里人觉得不吉利，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这是先祖在示警，预示着这家将有“外贼入侵”之祸，而且灾祸就从大门进来。
那家人起初不信，觉得自家高门大院，家丁众多，能有什么外贼。可那道士走后，黑壁虎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没几天，当地闹起了土匪，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第一个就盯上了这户人家。那天晚上，土匪从正门攻入，烧杀抢掠，一夜之间，偌大的家业就化为了一片焦土。据说，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人看到那只黑壁虎，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好落进了火里。
“来示警的壁虎，颜色会根据灾祸的种类和程度而变化。”奶奶的声音幽幽传来，“黑色主兵祸、盗匪；灰色主病厄、官非；而我们家这种赤色……”
奶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死死地盯着周毅，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赤色……主什么？”周毅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奶奶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血光。”
周毅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血光之灾？是自己？还是奶奶？他看着奶奶那油尽灯枯的模样，又想到自己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奶奶……那……那有办法化解吗？”
奶奶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目光，又一次投向了客厅的方向。那只赤色壁虎，依旧安静地趴在那里，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但周毅却觉得，它身上的暗红色，比刚才，又深了一分。
“化解？”奶奶惨笑一声，摇了摇头，“孩子，如果是前两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第三种……那就不是警示，而是……审判了。”
05.
老宅里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雷声雨声都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周毅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奶奶那沉重而绝望的呼吸声。
“审判？”周毅的嘴唇发干，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奶奶，第三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挣扎着，让周毅扶她下床。周毅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客厅。祖孙二人，就站在那面挂着赤色壁虎的白墙下。
烛火的映照下，那壁虎身上的暗红色仿佛在流动，像极了活人的血脉。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冷冷地注视着墙下的两人。
“孩子，你仔细看看它。”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周毅强忍着恐惧，抬头望去。这一看，他才发现一个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在那壁虎赤色的背脊上，似乎有一些颜色更深的、极其细微的纹路。那些纹路交织在一起，隐隐约约，竟构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图案。
那图案，像是一个人的侧脸。
“看到了吗？”奶奶问道。
周毅惊恐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这只，不是来借宿的，因为它身上没有孤魂的怨气。它也不是来示警的，因为它身上没有先人的庇佑之光。”奶奶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丧钟，敲在周毅的心上，“它来，是为了这第三个原因……”
奶奶猛地抬起头，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她不再看那壁虎，而是死死地盯着周毅，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周毅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奶奶，那第三个原因呢？到底是什么？您快告诉我啊！”
墙上的赤色壁虎，在此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清晰的、犹如叹息般的“哒”声。
奶奶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靠在了周毅身上。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毕生的悔恨与恐惧，说出了那个足以颠覆周毅一生的秘密。
“这第三个原因……最是凶险……它不是来避难，也不是来示警……”
周毅扶着奶奶摇摇欲坠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它是来干什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