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家湾,一个镶嵌在北方黄土高坡褶皱里的小村庄,名字里带个“湾”,实际上却连条像样的河都没有,只有一条季节性的小溪在雨季时才会喧闹几天。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世世代代都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村里的人,就像那些在山坡上顽强生长的老榆树,朴实、坚韧,却也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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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满金就是这众多老榆树中,最普通、也最倔强的一棵。
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沟壑,比村头通往镇上的土路还要崎岖。那是一张被风霜和阳光反复鞣制过的面孔,古铜色的皮肤下,透着一股子泥土的芬芳和执拗。他的一生,几乎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从他记事起,他的父亲就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父亲老了,他接过了那把磨得光滑的锄头;如今,他也老了,可他的儿子李建却成了城里人,回来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
李满金对此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儿子有出息,能在城里站稳脚跟,那是光宗耀耀祖的好事。可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尤其是老伴儿前几年走了以后,偌大的一个院子,白天只有鸡鸣狗吠,晚上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咳嗽声和窗外的风声。
他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跟儿子说:“建啊,家里地多,你爹我还能干得动,要不……你就回来?”
电话那头的李建总是沉默半晌,然后用一种疲惫又带着歉意的声音说:“爸,城里……城里事多,我这房贷还没还完呢,孩子上学也得花钱。您……您自己多保重身体。”
李满金听了,就不再多说。他知道儿子的难处,也知道自己这番话只是一个念想。挂了电话,他会习惯性地扛起锄头,走到自家那几亩田地里。只有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闻着泥土和庄稼混合的气息,他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才会被填满。
土地不会骗人,你给它一分力,它就还你一分收成。这是李满金信了一辈子的道理。他的地,在整个李家湾都是出了名的“肥”。别人家的麦子还在抽穗,他家的已经泛起了金黄;别人家的玉米棒子刚长出红缨,他家的已经可以掰下来煮着吃了。村里人都说,李满金伺候庄稼,比伺候亲爹还上心。
李满金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露出满嘴的黄牙。他把对儿子的思念,对老伴的怀念,对生活所有的希望和失落,全都倾注到了这片黄土地里。土地,就是他的根,也是他的一切。
02
又是一年开春,万物复苏。李满金站在田埂上,看着自家那几亩已经平整好的土地,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去年秋收后,儿子李建难得回来了一次,爷俩在炕上喝了半宿的酒。酒过三巡,李建那张在城里被磨平了棱角的脸上,才露出几分难言的苦楚。
“爸,我可能……要失业了。”李建的声音很低,“公司效益不好,要裁员。我这不上不下的年纪,学历也不算高,再找工作难啊。”
李满金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叫“裁员”,但他听懂了“失业”两个字的分量。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嘴里说着“没事,大不了回来,爹养你”,心里却翻江倒海。
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就在李满金心里扎了根:他得再多挣点钱,给儿子攒着,万一……万一儿子在城里真待不下去了,回来也得有条后路。
靠这几亩地,维持温饱有余,但想攒下大钱,无疑是天方夜谭。李满金想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村西头那片荒坡上。那片坡地也是他家的,是他爷爷那一辈开出来的,只是因为地势高,浇水不便,加上土质不如平地的肥沃,已经荒废了快二十年了。上面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和酸枣树,村里的小孩儿都把它当成了乐园。
李满金决定,要把那片荒地重新开出来。
这个决定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劝他:“满金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个啥?那片地邪性,你忘了?你爷爷当年就在那摔断过腿。”
“是啊,那块地叫‘棺材坡’,听说以前是古战场,不吉利。”
李满金对这些话只是摆摆手。他信土地,不信鬼神。什么“棺材坡”,不过是那块地长得方方正正,像个棺材板罢了。至于他爷爷摔断腿,那是天黑路滑,跟地有什么关系?
说干就干。李满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和镰刀上了坡。他先是用镰刀将齐腰深的杂草一片片割倒,然后用锄头一下下地刨掉盘根错节的草根和灌木。那片荒废了二十年的土地,硬得像石头。每一锄头下去,都只能刨开浅浅的一层土,震得他虎口发麻。
村里人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佝偻的背上,都忍不住摇头叹息。可谁也劝不住这头倔强的“老牛”。
整整一个春天,李满金几乎都泡在了那片荒坡上。他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变成了厚厚的老茧;他的腰疼得像要断掉,晚上只能贴着膏药才能入睡。但当他看着那片两亩见方的荒地,一天天在自己手下变得平整、干净,露出了深褐色的土壤时,他心里那股子劲儿就更足了。
终于,在春耕的尾巴上,他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和他原有的田地一样,撒上了饱满的麦种。做完这一切,他直起酸痛的腰,看着眼前这片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秋天,这里一片金黄,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风一吹,就像金色的波浪。
03
夏天如约而至,带来了炎热的季风和充沛的雨水。李满金的庄稼,像喝饱了水的孩子,铆足了劲儿地往上长。平地里的那几亩麦子,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已经开始拔节了。而西山坡上那片新开垦的土地,麦苗虽然比平地的稍显瘦弱,但也总算争气地覆盖了整个地面,远远望去,也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嫩绿。
李满金每天都要去地里转上好几圈。他像个严厉又慈爱的将军,检阅着他的“士兵”。他拔掉混在麦苗中的杂草,赶走偷食的麻雀。有时候,他会蹲在田埂上,一蹲就是小半天,抽着旱烟,看着麦苗在风中摇曳,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从翠绿变成了深绿,又渐渐开始泛黄。丰收的季节,近在眼前了。李家湾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麦子成熟时特有的香甜气息。
然而,就在收割前半个月,李满金发现了一件怪事。
西山坡那片新地里,出现了一片极不和谐的景象。在满眼即将成熟的金黄色麦浪中,正中央的位置,竟然有一块大约桌面大小的地方,麦子长得异常稀疏、矮小,颜色也是病态的枯黄,和周围的丰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一块癞子头上的疤,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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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李满金以为是水没浇透,或是肥没施匀。他特意从家里挑了两桶水浇上去,又撒了一把化肥。可几天过去了,那块地方的麦子非但没有任何起色,反而枯萎得更加厉害,叶子都卷了起来,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邪了门了!”李满金站在地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种了一辈子地,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虫害、病害、水涝、干旱……可没有一种情况,会只精准地作用于这么一小块地方,而周围的庄稼却安然无恙。
他走进麦田,蹲在那片枯黄的麦苗前,伸手抓了一把土壤。土是湿润的,也没有板结。他又拔起一棵病怏怏的麦苗,仔细查看根部,没有发现任何被虫子啃噬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满金百思不得其解。他绕着这块怪地走了好几圈,心里越来越烦躁。这片地承载了他太多的希望,如今出了这么个岔子,就像一首完美的乐曲里出现了一个刺耳的杂音,让他浑身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天天守在这块地里,想找出问题的根源。村里人路过,也纷纷称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又把“棺材坡”不吉利的旧话给翻了出来。
“满金叔,我就说这地邪性吧,你看,报应来了吧?”一个年轻后生开玩笑说。
李满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吼道:“滚蛋!地能有啥邪性?肯定是底下有啥玩意儿!”
一句无心的气话,却让李满金心里咯噔一下。对啊,会不会是……这土层下面,有什么东西?
04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在李满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他决定,挖开看看!
等到村里人都下地收麦子,田野里一片繁忙景象的时候,李满金却扛着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头,独自一人来到了西山坡那片怪地。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免得又招来一堆闲言碎语。
他先是把那片枯黄的麦苗全部拔掉,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他抡起镐头,朝着地面狠狠地刨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震得李满金手臂发麻。他愣了一下,随即心中一喜。有门儿!这下面果然有东西!
他换上铁锹,顺着刚才镐头砸出的印记往下挖。表层的土很松软,但只挖了不到一尺深,铁锹就再也下不去了,仿佛被一整块铁板给挡住了。他用铁锹的边缘敲了敲,发出“梆梆”的闷响。
李满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他丢下铁锹,又拿起镐头,沿着那块“铁板”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刨着。尘土飞扬中,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箱子。一个通体漆黑,不知道由什么金属制成的巨大箱子。
李满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铁箱子。它长约四尺,宽约两尺,就那么静静地埋在地下,仿佛已经沉睡了千百年。箱子的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锈迹和泥土,看不出有什么花纹,但在边角处,似乎有一些模糊的、类似云雷纹的图案。
他的心“怦怦”直跳。这……这是个啥宝贝?古董?财宝?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是个农民,不是寻宝家。这东西埋在自家地里,那就是自家的。
他试着推了推箱子,箱子纹丝不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涨红了脸,才勉强让箱子晃动了一下。太重了!这箱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李满金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又喜又愁。喜的是,这箱子光是当废铁卖,估计就能卖不少钱;愁的是,怎么把它弄回家去?
歇了半天,他站起身,决定回家去叫人,再拉上家里的板车。可转念一想,这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人多嘴杂,万一传出去,招来什么麻烦就不好了。财不露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倔脾气一上来,他决定,靠自己!
他先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镐头和木棍做杠杆,一点一点地把箱子从坑里撬了出来。然后,他回家拉来了那辆吱呀作响的板车。要把这几百斤重的铁疙瘩弄上车,又是一番艰苦的搏斗。李满金使出了年轻时攒下的所有力气,连撬带抬,连滚带拉,等终于把箱子弄上板车时,他已经累得头晕眼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拉着这沉重无比的板车回家,短短的一里多山路,他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等终于把车拉进自家院子,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李满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看着那个静静躺在板车上的大铁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发了!这箱子这么沉,全是实打实的铁,卖废品肯定能卖个大价钱!够儿子在城里缓一阵子了。
至于箱子里有什么,他反倒没那么关心了。这么重的箱子,说不定里面就是些石头铁块压秤的。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孔之类的东西,似乎是焊死的。他累得实在没力气去研究怎么打开它了。
当晚,李满金就发起了一场高烧。他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加上中了暑气,开了几包药,让他好好歇着。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等他身体好利索了,地里的麦子也早就收完了。那只大铁箱,被他顺手推进了院子角落的仓库里,上面盖了些杂物。而挖出箱子的那件事,连同他最初的兴奋和盘算,似乎也随着这场大病,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箱子就这么被扔在仓库的角落里,一待,就是3年。
05
3年的时光,对于李家湾的黄土地来说,不过是经历三轮荣枯。但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却足以耗尽他生命最后的余温。
李满金的身体,自从那次大病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扛着锄头在田里忙活一整天。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眯着眼睛看天,一看就是一下午。
3年后的一个秋天,李满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那年的麦子归仓,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安详地走了。
接到消息的李建,连夜从城里开车赶了回来。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乡亲,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觉得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大块。父亲这座大山,终究是倒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房子里的东西不多,几件半旧的衣服,一些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还有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千块钱现金和一张存折,那是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
最后,只剩下院子角落那间又暗又乱的仓库了。
仓库里堆满了杂物,农具、空麻袋、废旧木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李建叹了口气,戴上口罩,开始一点点往外清理。他想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处理掉,然后把老宅子锁起来,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理工作很繁琐。李建正把一堆烂木头往外搬,脚下却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只见角落的杂物堆下,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铁角。
“什么东西?”他嘀咕着,扔掉手里的木头,开始清理上面的杂物。
很快,一个巨大的铁箱子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箱子被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覆盖着,显得异常古旧。李建愣住了,他完全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东西。
他绕着箱子走了一圈,发现箱子的一侧,竟然挂着一把锁。那是一把样式非常古老的铜锁,上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锁芯的结构看起来十分复杂。
这应该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吧?李建心想。也许里面装着什么重要的地契、或者是什么值得纪念的老物件?他想起父亲是个念旧的人,很多没用的东西都舍不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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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着拉了拉那把铜锁,纹丝不动。看来只能用蛮力了。李建在仓库里翻找了一圈,找到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锤。他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走到铁箱前,深吸一口气,对准那把古旧的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仓库里回荡,惊起一片灰尘。铜锁被砸得变了形,但依然牢牢地挂在上面。
“还挺结实。”李建嘟囔了一句,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再次抡起了铁锤。
“铛!”“铛!”“铛!”
接连几下重击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把饱经风霜的铜锁终于断裂开来,掉落在地。
成了!
李建扔下锤子,双手抓住厚重冰冷的箱盖,用力往上一掀。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箱子,终于被打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金属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等气味散去一些,他才凑上前,往箱子里看去。
当他看清箱子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