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市黄昏,巨大的塔吊像一尊沉默的钢铁巨兽,将最后一片晚霞切割得支离破碎。
李卫国摘下头顶那顶黄色的安全帽,随手在满是灰尘的裤腿上磕了磕,露出一张被阳光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他今年四十六岁,来自川北的大山深处,在这座被霓虹灯包裹的繁华都市里,他只是三千多万人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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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很简单,一方小小的工地,一间八人合住的板房宿舍,还有一部存着女儿照片的老旧智能手机。女儿小雅今年八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那双本该清澈如山泉的大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医生说,手术越早做越好,但那笔高达二十多万的手术费,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李卫国的心头。
他一天的工作是从清晨五点开始的。搬砖、和水泥、扛钢筋……汗水浸透工装,又被炙热的太阳晒干,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盐渍。中午的午饭是两个馒头加一袋咸菜,他舍不得吃工地食堂十五块钱一份的盒饭,因为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意味着女儿离健康更近了一步。
工友们都说李卫国是个“怪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在深夜里,对着手机屏幕上女儿巧笑嫣然的照片,无声地流泪。他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默默地拉着生活的犁,期待着能在贫瘠的土地上,为女儿开垦出一片希望的田野。
他来这座城市已经五年了,除了给家里汇去的钱,自己账户上的存款刚过五万。距离那个天文数字般的手术费,还遥遥无期。有时候,深夜躺在咯吱作响的架子床上,听着工友们震天的鼾声,李卫国也会感到一阵绝望。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但每当女儿在电话里用稚嫩的声音喊他“爸爸”时,他所有的疲惫和迷茫都会烟消云散。他是女儿的天,他不能塌。
今天发了工资,三千八百块。李卫国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内侧口袋,这是他用一个月的血汗换来的。他盘算着,留下三百块做生活费,剩下的三千五百块全部汇回家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汗水,一点一点地为女儿砌着通往健康的路。
收工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宿舍,而是绕了点路,想去路边的小摊上给女儿买一个她念叨了很久的娃娃,下次回家时带给她一个惊喜。城市的灯火渐渐亮起,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看起来孤单而又疲惫。
02
与此同时,距离李卫国所在的工地几公里外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张兰老太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张兰今年六十有五,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丈夫前几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生活渐渐不能自理。儿子儿媳工作忙,虽然孝顺,但也有自己的小家庭要顾。思来想去,张兰决定给老伴找一家条件好点的养老院。
她跑了好几家,终于相中了一家环境、服务都还不错的。对方要求一次性缴纳两万元的押金和首期费用。张兰寻思着把钱放在银行卡里,老伴有时候犯糊涂会乱说密码,她自己年纪大了也记性不好,索性一咬牙,今天下午去银行把两万块钱现金全都取了出来。
那可是两沓崭新的百元大钞,银行的工作人员用牛皮纸袋给她包得整整齐齐。张兰把钱放进自己那个用了多年的布手袋里,外面还用一条丝巾盖着,生怕被人瞧见。
从银行出来,她心里揣着这么一大笔钱,总觉得不踏实,一路上都把手袋抱得紧紧的。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她想着顺便买点菜回家做晚饭。
傍晚的菜市场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张兰挤在人群里,挑着最新鲜的青菜。就在她弯腰捡一个滚到脚边的土豆时,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撞了她一下,说了声“对不起”就钻进了人流。张兰当时没在意,拍了拍衣服,继续挑菜。
等她买好菜,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时,手往布袋里一摸,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牛皮纸信封,不见了!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敲击了一下。冷汗瞬间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她发疯似的把整个布袋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颗葱、一把青菜和一些零钱,哪里还有钱的影子?
是丢了?还是被偷了?
张兰第一个念头就是刚才撞她的那个年轻人。可菜市场人山人海,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她根本没看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急得在原地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可是给老伴看病的救命钱啊!是她和老头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
她像是丢了魂一样,沿着来时的路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眼睛都快贴到地上了,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牛皮纸袋。可除了地上的烂菜叶和垃圾,什么都没有。天色越来越暗,她的心也越来越冷,最后,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03
李卫国低着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娃娃,是买个会说话的,还是买个能眨眼睛的?女儿一定会喜欢。
就在他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脚下好像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有点厚实。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棕色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男士钱包,因为塞得太满,拉链都崩开了一道缝,隐约能看到里面露出一抹诱人的红色。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站台上等车的人都在低头看手机,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弯下腰,飞快地将钱包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然后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比在工地上扛一百斤水泥时还要剧烈。他颤抖着手,拉开了钱包的拉链。
一沓、两沓……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他粗略地数了一下,足足有两万元!
两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李卫国。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女儿那张苍白的小脸和医生严肃的表情。有了这两万,再加上自己的五万存款,离女儿的手术费就又近了一大步!这简直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让他想立刻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太需要这笔钱了。有了它,女儿就少受一分罪,家里就能少一分愁。谁会知道呢?天知地知,他知。
可是,当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崭新的钞票时,脑海里又浮现出父母从小对他的教诲:“不是咱的东西,一分都不能要。人穷,但志不能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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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看到了失主那张焦急万分的脸。能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的,说不定也是有什么急用。万一这也是别人的救命钱呢?自己拿了这笔钱,女儿的病是有了希望,可另一个家庭可能就因此陷入了绝境。自己吃了半辈子苦,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地做人吗?如果拿了这不义之财,他以后还怎么挺直腰杆教育女儿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
李卫国的内心像是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巨款和女儿的希望,另一边是坚守了一辈子的良心和道德。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比在工地上干活时流得还要多。
他用力地喘息着,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将钱包的拉链重新拉好。他打开钱包的夹层,找到了一张身份证。失主叫张兰,地址就在这附近的一个老小区。
李卫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虽然放弃了一大笔钱,让他心如刀割,但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决定,去警察局。把钱包交给警察,让他们来联系失主,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攥紧了那个沉甸甸的钱包,转身走出了小巷,朝着不远处的派出所走去。路灯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这一次,看起来不再那么孤单,反而显得异常高大。
04
城西派出所里,值班的年轻民警王浩正准备泡一碗泡面当年夜饭。这时,一个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警察同志,我……我捡到了一个钱包。”李卫国将那个棕色钱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接待台,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王浩放下泡面,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李卫国,然后接过了钱包。当他拉开拉链,看到里面厚厚两沓现金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把钱倒出来,和李卫国一起当面清点了一下,不多不少,整整两万元。
“两万块钱!师傅,您真是好样的!”王浩对眼前这个朴实的农民工肃然起敬。他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应该的,不是我的钱,我不能要。”李卫国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王浩在钱包夹层里找到了那张属于“张兰”的身份证。通过内部系统一查,很快就找到了张兰家的座机号码。
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焦急万分的声音。王浩表明身份,并询问她是否丢失了一个棕色的钱包时,电话那头的张兰几乎是尖叫了起来:“是!是我的!警察同志,我的钱包找到了?钱还在吗?”
“钱在,您别着急,请带着您的有效证件来城西派出所认领。”王浩安慰道。
挂了电话,王浩给李卫国倒了一杯热水,由衷地赞叹道:“师傅,您真是拾金不昧的典范。失主一会儿就到,我们按照规定要给她做个笔录,也需要您留下来做个见证和登记,我们警方也会对您进行表扬和嘉奖。”
李卫国连连摆手:“表扬就不用了,能找到失主就行。”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太太冲进了派出所,正是张兰。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那个钱包,眼睛瞬间就亮了,也顾不上跟警察打招呼,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是我的!这就是我的钱包!”她一把抓过钱包,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王浩拦了一下,按照程序核对了她的身份证信息,确认无误后,才将钱包正式交到她手上。“张阿姨,您点点看,里面的钱和东西少没少。”
“哎,好,好!”张兰连声应着,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将那两沓钱掏了出来。她将钱放在桌上,开始一张一张地仔细清点起来。
李卫国站在一旁,看着失主找到了钱包,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转身就准备默默离开。
“师傅,您等一下。”王浩叫住了他,“等失主确认无误,我们做完登记您再走。”
李卫国只好又站住了脚,看着张兰埋头数钱。派出所里的气氛很和谐,王浩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为这件充满正能量的好人好事感到高兴。
然而,这和谐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05
张兰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桌上的钱,她的动作很慢,眉头却越皱越紧。派出所的灯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照着她那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
李卫国和王浩都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确认。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前,最后的一道程序。失主拿回失物,好人受到赞扬,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终于,张兰停下了数钱的动作。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不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怀疑和不满的神色。
她将那两沓钱在桌上拍了拍,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年轻的民警王浩和朴实的农民工李卫国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
“警察同志……”她开口了,声音有些尖锐,“这钱……不对啊。”
“不对?”王浩愣了一下,“阿姨,我们刚才当着这位师傅的面清点过,是整整两万块,您再仔细数数?”
“我数了好几遍了,就是两万块没错。”张兰肯定地说道,但她话锋一转,眼神偷偷地瞟向了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李卫国,“可是,我钱包里原来装的是两万8000块!这里……少了整整8000块!”
此话一出,整个派出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兰,又转过头,用一种审视的、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李卫国。
李卫国整个人都懵了,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心,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8000块?他连钱包里到底有多少钱都只是粗粗看了一眼,一心只想着赶紧交给警察,哪里会想到被人反咬一口?
“这……这不可能!”李卫国急得脸都红了,“我捡到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一分钱都没动!”
张兰却不依不饶,抱着胳膊,冷哼一声:“谁知道你动没动?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啊!警察同志,我那8000块可是给我老伴看病的救命钱,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像防贼一样地盯着李卫国。
王浩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一边是言之凿凿的失主,一边是拾金不昧的好心人。他一时间也难以判断。但失主已经明确表示钱款数目不对,作为警察,他必须严肃对待。他的目光在李卫国那身满是尘土的工装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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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凝重而又尴尬的气氛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被冤枉的李卫国身上。只见他先是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怒。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或者痛哭流涕地为自己辩解时,李卫国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愣了一下之后,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他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派出所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他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在张兰和王浩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桌上的钱包和那两万块钱全都抢了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钱不对?”李卫国盯着目瞪口呆的张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说明这钱包不是你的。”
张兰顿时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