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二十八,年味儿像村头王屠户锅里炖的肉香,一缕一缕,蛮横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李家村的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即将过年的喜悦。只有老李头,李卫国,从早上起来眼皮就一直跳,心里头堵着一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烦的不是年货没备齐,也不是愁过年的开销。他烦的是他那个在城里当“白领”的儿子,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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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到。一辆崭新的黑色SUV溅着泥点子,稳稳地停在了李家斑驳的院门前。车门打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跳了下来,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得体的羊毛衫,脸上挂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
李卫国刚想挤出一个笑,脸就僵住了。
只见李浩从后备箱里先是搬出大包小包的年货,然后,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一个硕大无比的黑影敏捷地跳了下来。那是一条德国牧羊犬,体型健硕,毛色乌黑发亮,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金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人的智慧光芒。它一落地,就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农家小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声,充满了力量感。
“你…你弄这么个畜生回来干啥?”李卫国眉头拧成了疙瘩。在他看来,狗就是看家护院的土狗,喂点剩饭残羹就行。儿子带回来的这条,油光水滑,威风凛凛,比村里首富家的藏獒看着还吓人,这哪是狗,这分明是个“祖宗”。
“爸,这是黑豹,我的伙伴。”李浩笑着拍了拍德牧的脖子,黑豹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腿,“它很乖的,受过严格训练,不咬人。”
李卫国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进屋了。他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思想传统而固执。儿子李浩三十出头,在城市里有份体面的工作,有车有房,就是一样——没对象。这成了李卫国最大的心病。眼看着村里同龄的娃,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自家这个“人中龙凤”却还是光棍一条,这让他每次在村里溜达,都觉得脸上无光。
所以,今年过年,他下了死命令,必须给李浩安排几场相亲。可他万万没想到,儿子带回来的不是女朋友,而是一条他看着就心烦的大狗。
晚饭时,李卫国喝着闷酒,终于还是没忍住:“小浩啊,你也不小了,个人问题要上心啊。你王叔家的二闺女,在镇上当老师,人品样貌都没得说,我托人给你约了,后天见见。”
李浩正给桌子底下眼巴巴瞅着他的黑豹喂一块瘦肉,闻言头也不抬:“爸,我工作忙,暂时不考虑这些。”
“什么叫不考虑?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五了!你想打一辈子光棍?”李卫国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你带这么个大狗回来,哪个姑娘见了不害怕?你是打算跟它过一辈子吗?”
“爸,黑豹不是普通的狗,它……”李浩想解释什么,但看着父亲涨红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现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黑豹的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父亲看不懂的情绪。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李卫国觉得,儿子带回来的这条狗,就是他抱孙子路上的第一块绊脚石。他看着在院子里撒欢的黑豹,眼神愈发不善。
02
大年初二,说好的相亲还是来了。姑娘是隔壁村的,在镇上当小学老师,名叫张静。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语,李卫国在门口迎着,心里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为了不让那条“闯祸精”搅局,李卫国一大早就把黑豹用粗麻绳拴在了后院的枣树上,还特意扔了半只烧鸡过去,想把它喂饱了,让它老老实实待着。
李浩拗不过父亲,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客厅里。张静显然对李浩的条件很满意,长得帅气,谈吐不凡,又是大城市回来的,脸上始终带着羞涩又欣喜的微笑。
“小浩在哪个单位工作啊?”媒人王婶在一旁热络地打开话匣子。
“一个互联网公司,做技术研发的。”李浩礼貌地回答。
“哦哟,高科技人才啊!”王婶夸张地赞叹着,张静的脸更红了。
李卫国在一旁看着,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这事有门儿。他起身去里屋,准备把他珍藏的好茶叶拿出来招待客人。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汪!汪汪!”几声石破天惊般的咆哮。那声音洪亮、威严,充满了穿透力,仿佛一头雄狮在宣告自己的领地。紧接着,是粗麻绳被挣断的“啪”一声脆响,以及一个沉重的身影高速奔跑带来的风声。
客厅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黑色的闪电就从后门冲了进来。黑豹大概是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又或许是听到了陌生人的声音,它挣脱了束缚,一个箭步冲到李浩身边,对着一脸惊愕的张静和王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啊!”张静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躲到了王婶身后。王婶也是一脸煞白,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黑豹,坐下!”李浩立刻喝止。
黑豹听到命令,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瞬间收起了攻击姿态,乖巧地坐在了李浩脚边。但它那庞大的身躯,和依旧警惕的眼神,像一尊黑色的雕塑,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冰点。李浩连声道歉,解释说狗只是护主心切。但张静的脸色已经从红转白,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半点羞涩。她哆哆嗦嗦地跟王婶说了几句,就以“家里还有事”为由,落荒而逃。
李卫国从里屋出来,正好看到姑娘仓皇离去的背影。他手里的茶叶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浩脚边的黑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孽畜!真是个孽畜!”他终于迸出几个字,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03
第一次相亲的惨淡收场,让李卫国在村里面子丢尽。王婶添油加醋地把李家那条“会吃人的狼狗”传得神乎其神。李卫国一连好几天,出门都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对黑豹的厌恶,也随之攀升到了顶点。
但他不甘心。他觉得儿子这么好的条件,不能就这么被一条狗给耽误了。于是,他发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软硬兼施,又给李浩安排了两次相亲。
第二次来的是县城一家超市的收银员,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次李浩学乖了,提前把黑豹关进了自己的卧室,还用椅子顶住了门。可那姑娘香水味太重,黑豹在屋里嗅到了陌生的、具有侵略性的气味,开始焦躁地用爪子挠门,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声响。姑娘全程坐立不安,以为屋里关着什么猛兽,聊了不到十分钟就借口上厕所,直接溜了。
第三次,来的是个据说性格泼辣,胆子很大的姑娘。李卫国这次下了血本,把黑豹锁在了院子角落的铁笼子里,那是他以前用来关猪的,自认为万无一失。
姑娘确实胆子大,看到笼子里的黑豹,非但没怕,还好奇地凑过去看。李浩反复叮嘱她不要靠太近。可姑娘偏不信邪,还想伸手去逗弄。黑豹一直很安静,但当那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快要碰到笼子时,它突然猛地向前一扑,用身体狠狠撞在铁门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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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的一声巨响,整个铁笼子都晃动了一下。姑娘吓得“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这下彻底没戏了。姑娘走的时候,看李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随时会放出猛兽的怪物。
连续三次失败,让李卫国彻底爆发了。他把李浩叫到院子里,指着铁笼里同样有些不安的黑豹,吼道:“李浩!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过完年,就把这畜生给我弄走!不然,你就带着它滚出这个家!”
“爸!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黑豹对我来说很重要!它不是一条宠物狗那么简单!”李浩也来了火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重要?能有你娶媳妇给老李家传宗接代重要吗?一条狗而已,你把它看得比你爹还重?”李卫国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父子俩的争吵,引来了不少邻居探头探脑。李浩看着父亲固执而愤怒的脸,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最终选择了沉默。他只是走过去,打开笼子,默默地牵着黑豹回了自己房间。看着儿子和那条狗亲密无间的背影,李卫G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他觉得,这根扎在心里的刺,必须由他亲手拔掉。
04
父子间的冷战持续了两天。正月初五,眼看就要到返程的日子,李浩却突然接到了公司总部的紧急电话。一个他负责的重点项目出了一个致命的Bug,需要他立刻返回去组织技术攻关,否则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军令如山,李浩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匆匆收拾了行李,准备立刻开车返程。临走前,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黑豹。带着它上千公里长途奔波,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走到父亲面前,语气前所未有地诚恳:“爸,公司有急事,我必须马上走。黑豹……我带不走,你帮我照顾它两天,就两天,我处理完事情马上就回来接它。”
李卫国正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可管不了你那金贵的畜生。”
“爸,我求你了。”李浩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你只要每天给它点吃的喝的就行,别把它放出来。它真的很重要,千万不能出事。”说着,他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钱,大概有两千多,塞到父亲手里,“这钱你拿着,算是黑豹的伙食费,你想给它买什么都行。”
看到钱,李卫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瞥了一眼儿子焦急的神情,终究还是心软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正事。”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爸,你答应我,一定照顾好它!”李浩不放心地再次叮嘱。
“啰嗦!快滚!”
得到父亲含糊的许诺,李浩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汽车引擎响起,黑豹似乎预感到了分离,在屋里发出了不安的呜咽声,用爪子扒拉着房门。李浩在后视镜里看着越来越小的家,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浩走后,李卫国看着院角那个关着黑豹的房间,越看越觉得晦气。就是这个东西,搅得他家宅不宁,父子反目,年都没过好。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张屠户来串门,给李卫国带了两瓶好酒。李卫国高兴,就想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来招待。他有一瓶茅台,是十年前他过六十大寿时,李浩刚工作,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舍得喝,就放在客厅的酒柜顶上,时不时拿出来擦擦灰,当宝贝一样。
他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把那瓶带着红色飘带的茅台酒取了下来。就在他转身下凳子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不知是谁没有把李浩的房门关严,黑豹竟然自己用头顶开了门,从屋里窜了出来。它也许是饿了,也许是想找主人,看到院子里的李卫国,它兴奋地摇着尾巴就扑了过来。
李卫国年纪大了,手里又捧着酒,被这大家伙冷不丁地从侧面一撞,脚下一个趔趄,手一松。
“啪啦!”
一声清脆的、心碎的声音响起。那瓶他珍藏了十年、视若珍宝的茅台酒,不偏不倚地摔在了院子的水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玻璃碴子流了一地,浓郁的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愚蠢和狼狈。
黑豹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停下脚步,耷拉着耳朵,呜咽着退到了一边。
李卫国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足足愣了十几秒。随即,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几天积攒的所有怨气、愤怒、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你这个畜生!我打死你!”他双眼血红,抄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朝着黑豹狠狠地砸了过去。他一边打一边骂,把对儿子不争气的失望,把在村里丢掉的面子,把相亲失败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了这条狗身上。
黑豹被打得嗷嗷惨叫,却只是缩在角落里,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
打累了,李卫国扔掉棍子,喘着粗气,看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黑豹,眼神里的恨意却没有丝毫消减。他掏出手机,翻到了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了,他对着那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喂,是镇上的樊记狗肉馆吗?我这里有条大狗,黑色的,很肥……对,你们过来啦吧。”
05
当天晚上八点多,李浩就赶了回来。项目问题比想象中解决得顺利,他归心似箭,连夜驱车几百公里,只想早点见到黑豹,把它带回自己身边。
院门虚掩着,屋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父亲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喝着劣质的白酒,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
“爸,我回来了。”李浩喊了一声,目光立刻开始在屋里和院子里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黑豹呢?”
李卫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语气冰冷地说道:“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李浩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它把你给我买的茅台打碎了。”李卫国指了指墙角还没来得及清扫的玻璃碎片,“我把它卖给镇上的狗肉馆了,就当是赔我的酒钱。”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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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他后退了两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都在颤抖。他看着父亲那张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显得陌生的脸,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狗肉馆……那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傻眼了,彻底傻眼了。几秒钟后,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淹没了他。
“爸,你闯大祸了!”李浩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带着哭腔,“那不是普通的狗!”
他猛地冲到自己的行李包旁,从里面翻出一个硬壳文件夹,用颤抖的手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啪”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父亲面前的桌子上。
李卫国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不满地嘟囔着:“一条狗而已,你至于吗……”他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那份文件。
当看到文件上面几个醒目的大字后,顿时酒醒了一半,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指着文件,又指着儿子,嘴唇发紫,面无人色。
“你……你怎么不早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