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54岁的农民工李建军的这双手,像极了他老家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皮,粗糙,干裂,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洗不掉的泥沙和岁月。五十四岁的他,本该是含饴弄孙,或者至少是在老家种几分薄田,过着清闲日子的年纪。可他偏不,他总觉得,自己这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再为儿子李明拼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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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是他的骄傲,是全村飞出去的唯一一只“金凤凰”。从小就聪明,读书不用人催,一路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毕业后又凭本事进了一家不错的互联网公司,成了别人口中体面的“白领”。
每次过年回家,李建军听着亲戚邻里对自己儿子的夸赞,脸上的褶子都能笑成一朵菊花。他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吃了没文化的亏,在黄土里刨食,在工地上卖力,他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如今,儿子出息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但了了心愿,不代表就没了心事。新的心事,是儿子的婚事。
李明在城里谈了个女朋友,也是大学同学,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李建军见过一次,心里满意得不得了。可城里娶媳妇,不比乡下,彩礼、房子、车子,哪一样不是一座大山?
李明总在电话里说:“爸,您就别操心了,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您和我妈把我拉扯大,供我读完大学,已经够辛苦了。现在您就该享福了。”
李建军听着儿子懂事的话,心里暖烘烘的,嘴上却犟道:“什么享福?我天天在家坐着骨头都得生锈!你那点工资,自己花销就够紧张了,还想攒钱买房?听我的,我身体好着呢,出去干两年,给你攒个首付,也给你把彩礼钱备足了。不然将来亲家问起来,说我们老李家没个表示,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妻子的早逝,让李建军觉得自己既是爹又是妈,对儿子的责任感也比旁人重了一倍。他觉得,把儿子养大成人,只是完成了上半场,看着儿子成家立业,才算是真正的终点。
于是,不顾李明的再三阻拦,去年开春,李建军还是跟着同乡的包工头,来到了这座他儿子正在奋斗的城市。他没告诉李明,只是说在邻市的工地上。他怕儿子知道了,会放下工作跑来看他,会硬拉着他回家。
他所在的工地,是城南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名叫“瀚海天城”。光听这名字,李建军就觉得气派。他想,等房子盖好了,或许可以带儿子来看看,告诉他,这里面的哪一块砖,哪一堵墙,有他这个老父亲的汗水。
工地的生活,单调而枯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顶着星星出门,伴着月亮收工。汗水像拧不干的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蓝色的工服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但李建军不觉得苦。每当他从银行的ATM机里,把一个月血汗换来的几千块钱存进那张为儿子准备的银行卡时,所有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那不断上涨的数字,是他作为父亲,能为儿子做的,最实在的支撑。
他老实本分,不善言辞,在工地上属于最沉默的那一类人。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干活,挣钱,不惹事。然而,他不知道,在某些地方,你的沉默和本分,并不会换来尊重,反而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软弱可欺。
02
工地上是个小社会,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大部分工友都和李建军一样,是背井离乡养家糊口的实在人。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和李建军一个工棚的,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混子,领头的叫张虎,三十来岁,膀大腰圆,一条狰狞的蝎子纹身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耳后。他不是来挣钱的,更像是来混日子的。手底下的活儿干得稀烂,偷懒耍滑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张虎这几个人,最喜欢欺负的,就是李建军这种年纪大、性格又闷的老实人。
一开始,只是些小打小闹。
“老李头,水壶借我喝口水。” 张虎说着,就自顾自地拿过李建军放在床头的军绿色大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壶。喝完,随手一扔,里面的水洒了一地,他也毫不在意。
李建军只是皱皱眉,没说什么,捡起水壶,默默地拧好盖子。
后来,就变成了“借”东西。
“老李头,你那副新手套不错啊,借我戴两天。” “老李头,烟抽完了,给我来一根。”
所谓的“借”,自然是有去无回。李建军不想惹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都忍了。他的忍让,在张虎等人看来,就是懦弱的证明。于是,他们的行为也愈发变本加厉。
分配活儿的时候,最脏最累的,比如清理堵塞的下水道、在烈日下扛水泥,总会“凑巧”地落到李建军头上。张虎会和小组长使个眼色,小组长也乐得卖个人情,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
吃饭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挤到李建军身边,嘻嘻哈哈地从他碗里夹走最大块的肉。李建军的饭盒里,总是妻子生前最爱给他做的腌咸菜,这是他唯一的念想。有一次,张虎的一个跟班,故意把一口浓痰吐进了他的咸菜罐里,然后几个人爆发出哄堂大笑。
李建军的拳头瞬间攥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跟班,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张虎感受到了他的怒气,站起身,拍了拍李建军的脸,力道不轻,啪啪作响。“怎么着,老李头?不服气啊?想动手?来来来,往这儿打!” 他指着自己的脸,一脸的挑衅。
周围的工友都看着,有的人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有的人眼神里带着同情,却不敢出声。
李建军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拳头。他想起了儿子李明,想起了那张存着彩礼钱的银行卡。他不能出事,一旦动了手,打输了住院,打赢了赔钱,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承受不起。
“算了,算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默默地端起饭盒,连同那个被玷污的咸菜罐,一起倒进了泔水桶里。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工棚的角落里,就着月光,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张被他用塑料纸包了三层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他年轻的妻子抱着年幼的李明,笑得一脸幸福。
“他娘啊,你放心,为了明伢子,我啥都能忍。” 他对着照片,无声地说道。
03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那天,天气异常闷热,一丝风都没有。工地上尘土飞扬,混着混凝土和汗水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李建军正在和几个工友一起给一栋楼的外墙浇筑水泥。这是个精细活,也是个力气活。
中途休息的时候,李建军累得不行,靠在墙角,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宝贝似的钱包。他打开钱包,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黑白照片,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是他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刻。
“哟,老李头,又看你那死鬼老婆呢?”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张虎叼着烟,带着两个跟班,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一把抢过李建军手里的照片。
“还真是个黄脸婆啊,抱着个小崽子,这就是你那个大学生儿子?看着就跟个书呆子一样,弱不禁风的。你说,他现在在城里花着你卖命的钱,是不是正搂着哪个小姑娘风流快活呢?说不定啊,人家早就不认你这个乡巴佬爹了!” 张虎一边说,一边用夹着烟的手指在照片上戳来戳去。
李建军的眼睛瞬间红了。侮辱他可以,但侮辱他逝去的妻子和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不行!这是他的逆鳞,是他的底线!
“你把照片还给我!” 李建军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还给你?行啊。” 张虎笑了,笑得很邪恶。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照片上,李明幼小的脸庞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洞。
“轰!”
李建军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了。他什么都忘了,忘了儿子的前程,忘了自己的忍耐,忘了一切的后果。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猛地扑了上去,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张虎的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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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虎惨叫一声,鼻血顿时喷涌而出。他没想到,这个一直任人欺负的老家伙,居然敢真的动手。
“操!你他妈敢打我!给我弄死他!” 张虎捂着鼻子,疯狂地吼道。
他的两个跟班立刻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李建军的胳膊。另外几个平时就跟着张虎混的工人,也围了上来。
一场毫无悬念的围殴开始了。
拳头、脚、甚至是工地上随手抄起的木棍、安全帽,雨点般地落在李建军的身上、头上。他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在地上。他想护住自己的头,但根本做不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那些人的咒骂和殴打的闷响。
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他的意识渐渐远去,最后看到的,是那张被踩在泥水里、烧穿了一个洞的黑白照片。
“他娘……明伢子……” 他喃喃地念叨着,彻底失去了知觉。
04
ICU病房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的、规律而冰冷的声音。
李明站在病床前,看着浑身插满管子,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父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昨天晚上还在和父亲通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让他注意身体,别太累。可现在,这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却像一艘搁浅的破船,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生命垂危。
医生告诉他,情况很严重。颅内出血,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三根肋骨骨折。
接到工地包工头王胖子电话的时候,李明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他几乎是闯出会议室的,一路上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王胖子也等在ICU门口,一脸的晦气和不耐烦。他把李明拉到一边,递给他一根烟。
李明没有接,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爸,是怎么回事?”
王胖子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烟。“小李啊,这事……唉,说起来也怪你爸脾气太冲动。就是工友之间闹了点小矛盾,他先动了手,结果对方人多,下手没个轻重,就……就成这样了。”
他避重就轻,把所有的起因都归结为李建军的“冲动”。
“那几个人呢?” 李明的声音冷得像冰。
“跑了两个,剩下的三个我已经控制住了。小李,你看这事怎么办?咱们是私了,还是报警?” 王胖子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份皱巴巴的劳务合同,“你看,咱们当初签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工地上严禁打架斗殴,一切因个人矛盾引起的纠纷,都由当事人自己负责,我们工地概不承担责任。”
他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私了,他们赔钱,我让他们给你爸磕头道歉。报警的话……警察把人抓走,最多也就是个故意伤害,判个一两年。可他们都是穷光蛋,烂命一条,你一分钱赔偿都拿不到。你自己选吧。” 王胖子的语气,像是在谈一笔生意。
李明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报警?他比谁都清楚报警的后果。就像王胖子说的,工地那种地方,没有监控,没有摄像头。那几个打人者只要串通好口供,把责任全都推到他父亲“先动手”上,再加上他们那副“我穷我有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赖嘴脸,法律能给他的,或许只是一纸冰冷的判决书,和永远无法兑现的赔偿裁决。
正义?在绝对的无赖和现实的冷酷面前,正义有时候苍白得像个笑话。
他父亲的血,难道就要白流了吗?那一声声沉重的殴打,那深入骨髓的伤痛,难道就要用一句“他们没钱”来潦草收场吗?
李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报警。”
王胖子脸上露出一丝“你很上道”的表情,刚想说点什么。
李明却接着说道:“也不私了。”
王胖子愣住了。“那你什么意思?”
李明没有再看他,他转过身,隔着ICU厚重的玻璃墙,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悲痛、震惊,慢慢地,一点点地,凝固成了某种坚硬而可怕的东西。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是冲破一切规则的决绝。
他走出了医院,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滔天怒火。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找到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他按下了通话键,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粗犷而沉稳的声音。
“喂?”
“辉哥,是我,李明。”
“阿明?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李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压抑而低沉:“辉哥,我需要你帮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出什么事了?”
“我爸……被人打进了ICU。” 李明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浓缩进了这句话里,“我爸给我攒的那些彩礼钱,我一分不要了,全都给你。我只要一件事。”
“说。”
“给我找人。靠得住的,能办事的。越多越好。”
“……阿明,你想清楚了?这条路,可就回不了头了。”
李明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赤红的疯狂。“我爸在里面生死未卜,我还回什么头?”
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地址发给我。”
挂掉电话,李明将那笔凝聚了父亲半生血汗的钱,全部转了过去。那串数字,本来是他未来幸福生活的基石,现在,却成了他复仇的资本。
05
第二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瀚海天城”工地的塔吊和未完工的楼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收工的铃声响起,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工地大门里走出来。他们满身灰尘,一脸疲惫,谈论着晚饭吃什么,或者晚上去哪里打几圈牌。
张虎也在人群中。他的鼻子还贴着纱布,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嚣张。他正和身边的几个跟班吹嘘着昨天的“战绩”,不时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对于他们来说,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打进医院,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甚至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功绩。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风暴正在向他们袭来。
就在这时,工地门口的马路上,传来了低沉的引擎轰鸣声。
5辆银白色的金杯面包车,像五头沉默的钢铁野兽,悄无声息地依次停在了工地大门口,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从车上跳下来二三十个穿着统一黑色T恤的男人。他们个个神情冷峻,目光锐利,身上带着一股与工地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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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5辆金杯车的身后,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停下。
后座的车窗降了下来,露出了李明的脸。他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遮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刺骨的寒意。他一夜未睡,此刻双眼通红,像地狱里爬出的复仇恶鬼。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正一脸错愕的张虎和他那几个跟班。
他看着那些曾经对他父亲施加暴行的面孔,他们此刻脸上的茫然和一丝丝浮现出的恐惧,让他心中压抑了一天一夜的火山,终于到了即将喷发的边缘。
李明通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我要你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