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坛晨钟（二十）| 海外一瞥：美国艺术院校的绘画现状与理念

作者近照

（本期英文链接：Morning Bell in the Art World（20）——A Glimpse Abroad The Current State and Philosophy of Painting in American Art Schools.pdf）

（This issue‘s English version link：Morning Bell in the Art World（20）——A Glimpse Abroad The Current State and Philosophy of Painting in American Art Schools.pdf）

「编者按」

自“艺坛晨钟”于2025年元旦首次发声以来，青年艺术家群体借线下相聚拓展创作之境，也在每一次对话与展示中触摸艺术的本真。而今，在既有的积淀之上，正启幕新的维度——《视野与在场》。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艺术现场，亦是一场持续发生的思维探索。在这里，艺术家们将从画室的静默中走出，以个体之眼观照艺术与世界的广阔关联。我们将不再只是观看成型的作品，而是走进艺术家们思考的现场。《视野与在场》内容无界，形式自由：从个人展览的呈现到创作手记的深刻体悟，从异国生活的观察笔记到对当代艺术生态的批判性思考；它既可以聚焦某一群体的创作困境，也可纵论技术迭代下艺术语言的变迁。它可能是一段音频、一篇图像札记、一场对谈实录，也可能是一次突发式的批判观察。它既是艺术家的一手经验，也是思想者的理性辨析。我们期待它成为一个多元、真实，甚至带有“未完成”气质的公共笔记。每一期内容，都不只是分享，更是一次邀请——邀请每一个您与我们一同注视、反思、提问，甚至争鸣。艺术，从来不只是画面之中的事，更关乎在画布之外，我们如何栖居于这个时代。

姜永帅：

江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专业&学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美国密歇根大学艺术史系访问学者（2024-2025）。

2010年硕士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

2015年获南京师范大学艺术考古学博士学位。

2015-2018浙江大学人文学院艺术学系博士后。

主持国家社科艺术学项目一项，在《美术研究》《美术》等杂志发表论文30余篇。

著有《洞天别境：明代吴派仙山图像研究》（该著作荣获深圳何香凝美术馆中国美术史研究资助，首批入选何香凝美术馆文库），商务印书馆，2025年即出；《桃源何处：明代吴门绘画琐记》，河南美术出版社，2023年。

文 / 姜永帅

一直以来，很想了解美国高等院校的艺术教育的现状，尤其是绘画在当今的处境。借在美国访学的便当，在过去的几个月，笔者实地参观了美国多所艺术院校及其博物馆，包括芝加哥艺术学院、密歇根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艺术与设计学院、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等。这些校园遍布于美国的东海岸、中部到西海岸，却共同呈现出一种值得深思的教育风景：绘画在艺术教育体系中依然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保存了艺术的手工传统，又成为当代思想生成的重要媒介。

说实话，一走进美国的艺术学院，人们首先感受到的并非井然有序的静物摆放或是训练有素的模特供专业写生，而更像是一个忙碌的工厂或实验室。弥漫在工作室与走廊之间的皆是一种散漫的气息。当笔者进一步深入了解课堂，发现艺术教育在这里从来不只是技艺训练，更是一种思想的养成，一种通过图像去认识世界的方式。

这片广阔的教育版图上，可以简要地分为专业艺术学院和综合大学的艺术学院。在笔者走访的院校中，前者以芝加哥艺术学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SAIC）为代表，后者以笔者所在的密歇根大学的艺术与设计学院（Penny W.Stamps School of Art&Design）为参照，以绘画为主体，粗略管窥一下美国的高等艺术教育。这两个学院无疑是两种典型，两者有着各自不同的专业与定位。专业院校体现艺术实验与个人表达的自由，综合院校秉持跨学科与社会参与的理想。两者之间的对比，正好折射出当代美国艺术教育的两个维度：艺术作为个人思想的实践，以及艺术作为社会介入的语言和方式。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一、绘画的地位：从技巧到观念

芝加哥艺术学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简称SAIC，成立于1866年，是美国最古老、最具声望的艺术学院之一，也是美国五大艺术学院之一。该校最大的特色是美国唯一一所自创建以来就拥有世界级博物馆的艺术学院。芝加哥艺术博物馆（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就是由该学院教师创建。今年3月份，笔者前往芝加哥参观艺术博物馆与学院。在与博物馆的一位工作人员闲聊中，他告诉我，几乎每学年新生开学，学生们都要从芝加哥博物馆一对威风凛凛的铜狮的大门进入，然后穿过长长的展馆空间，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艺术，目的是让学生们了解人类不同时期的艺术形态，最后走进位于博物馆后方的学院的工作室或教室。教师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艺术走过了各个时期的形态后，我们需要做什么？

塞尚《静物》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正因此，芝加哥艺术学院特别注重学生的智性训练。教师们要求他们的学生在掌握绘画语言的同时，对形式背后的历史与哲学问题保持警觉。绘画在这里被视作一种“智识性的修行”（intellectual practice），而非单纯的视觉快感。这句话几乎可以概括SAIC的教学精神：绘画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思维的形式，一种在视觉层面上与世界展开对话的方式。学生在绘画的自由中寻找表达，在反思中重新定义图像的意义。也因此，芝加哥艺术学院尤其以观念艺术和当代艺术著称全美。

“作为一名教师，我的工作是让我的学生理解艺术如何为他们提供一个批判性思考周围世界的空间，这样他们就可以见证并创造改变。”

Maria Gaspar副教授如是说。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镇馆之宝

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围观的人群

在遇到当下的问题时，学生们可以随时回归到历史上任何时期的艺术作品进行观摩，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是学院最独特的教育资源，它的收藏是课堂的延伸，为学习和研究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机会。此外，在芝加哥艺术学院，每位学生都要经历名为“Critique（评议）”的仪式：学生将作品展示在墙上，导师与同学围坐一圈，展开长达数小时的讨论——从笔触与构图延伸到文化身份、政治寓意乃至个人心理。讨论有时激烈甚至残酷，但正是在这种不断被质疑的过程中，学生学会了如何让作品承担意义，也学会了如何用语言为图像辩护。这种评议既是心理的磨炼，也是观念的试炼。学生在一次次“被质疑”中学会如何为自己的图像负责，也学会如何将思考具象化为图像。这里的绘画，不仅仅是一种媒介，一门封闭的专业，而是一种探索思想的方式。走进那里任何一间工作室，你可能会看到颜料与摄影拼贴共存，纸屑、影像和数字印刷在同一块画布上交织。这里的绘画从不强调“画得像不像”，而是追问“为什么要这样画”。在一次次思想的追问与碰撞下，学生们得以成长。

芝加哥艺术学院

二、从画室到社会：艺术与世界的连接

如果说独立艺术学院如SAIC代表着艺术教育的个人实验，那么综合大学的艺术学院则提供了艺术与社会的接驳界面。密歇根大学的艺术与建筑学院就是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

密歇根大学艺术与建筑学院楼群之一

密歇根大学艺术与建筑学院成立于1906年，其后分化为两个独立而紧密联系的学院：斯坦普斯艺术与设计学院（Stamps School of Art&Design）和陶布曼建筑与城市学院（Taubman College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 Planning）。Penny W.Stamps（1944–2018）是艺术与设计学院最重要的捐赠人，后来学院也以他的名字命名。她本人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密歇根大学艺术与设计专业，是一位极具远见的艺术家、设计师、慈善家和教育推动者。她主张艺术教育不应局限于工作室训练，而应深入社会、科技与文化领域的互动。她的至理名言就镌刻在学院二楼工作室的门口，我把它简单翻译成中文：

“现在就让我们走出课堂，去打破规则。让你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去创造不可思议的艺术、设计与产品，它们会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去梦想，去投入，去想象。过一种辉煌而非凡的人生，并以勇气、毅力与坚定去实现它。”

斯坦普斯设计学院Stamps纪念雕像及语录

在这里，艺术被视为一种社会介入的方式。学院除了现代媒体艺术外，主要包括版画、雕塑、陶艺、绘画、家具、建筑等传统手工专业。课堂是完全开放的，不仅建筑与设计学院的学生可以选艺术实践课，全校的其他院系学生都可以选这些传统手工课程。笔者询问陶艺工作室的负责人是否可以加入他们，遗憾的是作为访问学者是不能选修的。工作室活像一个工厂车间，繁忙而紧张。在这里，绘画、设计、影像或交互艺术都被引导去回应现实议题——环境、科技、社会正义。学生可能在城市社区中以壁画的形式进行视觉行动，也可能与科学家合作研究可持续材料。课堂因此成为连接社会的实验场。学院的口号“Art&Design for a Better World”（为更美好的世界而设计）并非空洞的理想，而是一种日常实践：让艺术重新进入社会，让绘画重新获得公共的意义。

密歇根大学建筑设计方向工作室

密歇根大学版画方向工作室

密歇根大学大一新生习作

有趣的是，在绘画专业的工作室，笔者刚好遇到Ora Venturelli教师，彼此介绍后，她告诉我目前的班级是大一的新生。她主要教授人物画，教室里挂着解剖图，学生们进行着各种不同的训练：有的画动物骨骼，有的画墙壁上折叠的纸张，还有的练习石膏，材料多种多样。我称赞她的教学So open mind，她非常自信，并告诉我：“如果冬学期你来看我的油画教学，那会更加Open mind”。我欣赏地微微一笑，并没出声，只是我等不到冬学期的到来了。

笔者与绘画系Ora Venturelli教师留影

三、绘画的当代使命：手的思考与眼的反思

不管是在美国专业的艺术院校还是大学艺术学院的课堂中，绘画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它不再是训练手眼协调的工艺，而是思想生成的容器。

尽管媒介的边界日益模糊，绘画在美国的艺术教育中依然占据重要地位。在SAIC，学生可以在同一幅画布上使用颜料、摄影、文字甚至声音装置；在耶鲁，绘画成为理解视觉文化史的窗口；在密歇根，绘画被重新嵌入社会场景之中，与设计、生态、科技发生互动。

这种多样的教学方式揭示了一个共同倾向——绘画正在从技艺的传统走向观念的领域。它不再是表现自然的手段，而是反思现实的语言。美国的艺术学院在这一转变中提供了充分的实验空间与批评平台，使学生在图像与思想之间自由穿梭。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

梵高《自画像》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

四、教育的精神：个体与世界的双重觉醒

在这些学院中，教育的本质不在于传授“如何成为一名画家”，而是引导学生发现“为何以艺术为生”。

在美国的语境里，艺术教育更像是一种精神训练：它要求学生保持敏感、独立、开放，同时对社会与自我保持批判性的距离。绘画只是其中的一种语言——如同写作、设计或影像，都是思考世界的方式。

当学生从芝加哥的画室走向城市街头，或从密歇根的工作坊进入公共社区，或是从圣芭芭拉校园走向海边，他们正在实践一种广义的艺术：既关乎形式之美，也关乎人类经验的再思考。正是在这种过程中，美国艺术教育的真正意义得以显现——它塑造的不是工匠，而是思想的行动者。

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

五、结语：开放的疆域与艺术进化论的反思

在全球艺术教育日益标准化的今天，美国的艺术学院以其开放的结构与多元的精神，依然保持着某种罕见的“流动性”。它们拒绝为艺术设立单一标准，也拒绝让学生陷入自我重复的安全区。

从芝加哥艺术学院到密歇根大学，我们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路径：一种重在自由实验，一种重在社会融合，它们共同追求学术深度。它们一同塑造了美国艺术教育的复杂景观——一个以绘画为起点，却不断越出绘画边界的思想场。

密歇根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走廊

当一个学生从芝加哥的画室走向密歇根的社区项目，他（她）携带的已不仅仅是绘画的技巧，而是一种通过图像理解世界的能力。

艺术教育在这里，既是一种训练，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教人如何以视觉的方式思考，如何以图像对世界发问，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变动的时代中，保持创造的勇气与反思的清醒。

密歇根大学博物馆收藏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华裔教授Mignone Yin Cheng的作品

密歇根大学艺术博物馆的公益活动

实际上，单看美国院校本科生的写生还是毕业展，并不比中国艺术院校有明显的优势。可以说中国的艺术基础训练已完全和世界同步。但艺术又何止基础训练与技艺的表达呢？通过笔者多年的观察，近一二十年，世界范围内，绘画甚至是整个艺术生态并不像以往一样“进步”，在某种意义上，它正在停滞或退步。但艺术的发展又不尽是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模式。艺术依然活跃，绘画依旧不死。从世界多元的视角来看，以艺术史预设的进化论模式早该休矣。当今有活力的艺术一定是对当前世界存在的各种问题的反映与表达。也正因此，绘画乃至艺术依然是世界需要的深层理由。

密歇根大学本科生作品

圣芭芭拉分校本科生毕业展作品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教学展作品

旅美作品

姜永帅作品《美国之秋1》

40×40cm

纸本设色

2025

姜永帅作品《美国之秋2》

40×40cm

纸本设色

2025

姜永帅作品《美国之秋3》

40×40cm

纸本设色

2025

姜永帅作品《美国之秋4》

40×40cm

纸本设色

2025

本期执行团队：方雨晨 姜永帅 周空丹 段以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