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从北方飞来的信鸽,腿上绑着蜡封的细小竹管,落在御花园湿漉漉的亭角。
它梳理着被江南烟雨打湿的羽毛,并不急着将襄阳城头的捷报,送进那片金碧辉煌的殿宇。
一个上了年纪的内侍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来,像一片影子滑过青石板,捻起竹管。
他转身,对着重重帘幕后的那个人影躬身说:“官家,是岳帅的。”
里面的人影没有动,许久,才飘出一个疲惫而多疑的声音:“他还想要什么。”
01
襄阳城里的血腥气,还没有被百姓的欢呼声和米酒的香气完全冲散。
残垣断壁上,新插上去的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红色,比城墙缝里渗出的血迹更新鲜,也更刺眼。
岳飞站在城头,一件寻常的布面甲,被风沙和血污磨得看不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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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越过脚下鼎沸的人群,望向更北的地方,那里,天与地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永远化不开的浓痰。
他身后站着王贵,还有牛皋,这些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一个个都咧着嘴笑,牙齿在初秋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牛皋瓮声瓮气地说:“大哥,襄阳这帮龟孙子,总算是把城门给咱们打开了。”“是咱们自己拿刀子劈开的。”岳飞淡淡地回了一句,目光依旧没有收回来。
城下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岳爷爷”,让他宽阔的脊背似乎又挺直了几分。
他终于回过头,看着一张张被战火熏黑又被狂喜照亮的脸,沉声说:“此战只是开始。”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收复襄阳六郡,不过是拿回了自家院子的一块砖。”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不直捣黄龙府,迎回二圣,誓不罢休。”将士们胸中的热血“轰”地一下就炸了,他们举起手里的兵器,用嘶吼回应着他们的主帅,那声音,仿佛要把襄阳城的天给顶破一个窟窿。
岳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很淡,像冬日里的一抹残阳,转瞬即逝。
他的心里,只有那座叫黄龙府的城,和那片被称作“故土”的无尽疆域。
捷报是插着飞翎,八百里加急送进临安城的。
像一颗石子,扔进了这片温柔富贵乡里。
一时间,临安城都活了过来,茶馆酒肆,勾栏瓦舍,到处都在传颂着岳飞和“岳家军”的名字,仿佛只要提着这个名字,就能嗅到北方战场上的硝烟味,就能感受到收复失地的荣耀。
早朝之上,宋高宗赵构龙颜大悦。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阶下官员们山呼海啸般的恭贺,脸上的笑容像是用金线绣上去的,恰到好处的君王气度。
他当朝下旨,赏岳飞金银绸缎,加官晋爵,言辞之间,满是赞誉和恩宠,仿佛岳飞就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一根擎天柱。
满朝文武,无论主战还是主和,此刻都躬着身子,说着“陛下圣明,岳帅神武”的漂亮话。
整个大殿,一派君臣和睦,上下一心的盛世景象。
然而,退朝之后,当赵构回到寝宫,脱下那身沉重的龙袍,换上宽大的便服时,他脸上那绣出来的笑容,便立刻脱落了。
寝宫里焚着名贵的龙涎香,那香气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子里,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个最贴身的老宦官给自己捶着背。
他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欣喜,有如释重负,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你说,这岳飞,也太能打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那个老宦官。
老宦官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用更轻柔的力道捶着,嘴里谄媚地说:“岳帅是陛下的忠臣,是为我大宋江山社稷,天大的好事啊。”赵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好事。”他睁开眼睛,眼神里一片浑浊:“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啊。”当年靖康之耻,他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南渡,金人的铁蹄声,是他前半生所有噩梦的源头。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是临安的暖风无论如何也吹不散的。
他害怕金人,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开始有点怕岳飞了。
就在这时,有小内侍在殿外通报,说秦桧秦相公求见。
赵构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道:“快,快让他进来。”秦桧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带一丝风。
他走路总是很稳,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温和而恭谦的微笑,仿佛世间的一切纷乱,都与他无关。
他先是恭贺了一番襄阳大捷,说的还是那些朝堂上的陈词滥调。
赵构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秦桧谢了恩,在一张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构揉着额头:“但说无妨。”秦桧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了:“岳飞此番大胜,固然可喜可贺,但如此一来,恐怕会激怒金人,让我们之前与金人暗中接洽的‘议和’之事,尽付东流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赵构的心坎上。
赵构猛地坐直了身子,寝宫里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些窒息。
“议和。”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他要的是和平,是稳定,是他屁股底下这张龙椅的稳定。
岳飞的胜利,像一团烈火,固然能带来荣耀,但也可能将他这偏安一隅的安乐窝,烧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秦桧,眼神复杂,而秦桧,只是低着头,将自己隐藏在灯火的阴影里,像一尊泥塑的神像,不动声色。
韩世忠在自家府里摆了一桌酒,请岳飞。
都是些军中粗鄙的吃食,大块的炙肉,大碗的浊酒。
韩世忠也是当世名将,战功赫赫,但他和岳飞不一样。
岳飞是一杆永远不会弯的枪,而韩世忠,却像一根浸了油的鞭子,懂得在什么时候该甩出去,什么时候该收回来。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微醺。
韩世忠满脸通红,抓着岳飞的手,大着舌头说:“岳兄,我的好哥哥,你这次的功劳,太大了。”岳飞端着酒碗,有些不解:“为国杀敌,何言功劳。”“太大,太大了。”韩世忠摇着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大到,快要盖过官家了。”岳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身上的酒意,瞬间就醒了一半。
“你我皆是武将,想这些做什么。”“就是因为是武将,才要想啊。”韩世忠苦笑一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你忘了太祖皇帝是怎么坐上这龙椅的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岳飞:“咱们手里,有兵。”岳飞猛地把酒碗顿在桌上,酒水洒了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淌成一条线。
他脸色严肃,眼神里没有一丝杂质,像山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盯着韩世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为国尽忠,收复河山,是我辈军人的本分,何言功大。”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能迎回二圣,还我河山,我岳飞,便是万死,也在所不辞。”韩世忠看着他那双清澈得有些执拗的眼睛,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岳飞。
他也知道,岳飞这样的性子,在这临安城的浑水里,早晚要出事。
他只能端起酒碗,将满腔的忧虑,都灌进肚子里,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此时的秦桧,正在他那间光线有些阴暗的书房里,织着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却能将所有人都牢牢困在里面的网。
他不像韩世忠那样,会去和岳飞喝酒,说些掏心窝子的醉话。
他的手段,从来都是在暗处的。
他让自己的党羽,那些御史言官们,开始搜集岳飞的“罪证”。
说是罪证,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岳飞曾经因为朝廷的某个战略部署与自己的想法相悖,一气之下撂了挑子,跑回庐山给母亲守孝。
这件事,往好了说,是孝心可嘉,是性情中人。
但到了秦桧的嘴里,就变成了“骄横跋扈,要挟君父”。
又比如,岳飞治军极严,赏罚分明,在军中威望极高。
这本是治军的典范。
但在秦桧的授意下,传到高宗耳朵里的,就成了“拥兵自重,岳家军只知有岳帅,不知有陛下”。
他像一个耐心的蜘蛛,一点一点地吐着丝,将这些“证据”分门别类,添油加醋,再通过各种渠道,不经意地送到赵构的面前。
他从不直接说岳飞的坏话,他只是引导,只是暗示。
他会拿着一份岳飞请求增兵的奏疏,对高宗说:“陛下您看,岳帅雄心万丈,只是这国库嘛,唉。”他会听着外面“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传言,对高宗感慨:“岳帅治军有方,实在是太祖之风啊。”他把岳飞描绘成一个潜在的赵匡胤,那个当年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皇帝。
每一个暗示,都像一根小小的毒针,扎在赵构那颗本就多疑而恐惧的心上,慢慢地,注入致命的毒液。
他知道,皇帝心中那颗猜忌的种子,已经被他亲手种下,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它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一棵能够绞死任何人的参天大树。
02
岳飞的帅帐里,灯火彻夜通明。
收复襄阳六郡之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整个人的精神都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
他摊开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记着敌我双方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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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像一柄利剑,划过地图上的山川河流,最终,稳稳地落在了那两个字上——汴京。
那是大宋的旧都,是所有南渡而来的人心中永远的痛。
他要打回去,他要乘胜追击,趁着金人主力未集,内部纷乱之际,给他们致命一击。
“时不我待。”他不止一次地对帐下的将军们说。
他连续给临安上奏,详细陈述自己的北伐方略,分析战局,请求朝廷增派兵马,调拨粮草。
他的奏疏,言辞恳切,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一种必胜的信心和一个军人对胜利最原始的渴望。
他像一个赶路的旅人,看到了远方的家,恨不得一步就跨过去。
然而,从临安传回来的圣旨,却像一盆一盆的冷水,兜头浇下来。
圣旨的措辞,总是那么冠冕堂皇,先是对他嘉奖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就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时而让他“相机进兵,毋失良机”,时而又让他“审时度势,切勿冒进”。
至于他要的兵马粮草,更是迟迟没有下文,不是说国库空虚,就是说尚需从长计议。
岳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掣肘。
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却被无形的锁链牢牢地捆着。
他想不通,明明前线一片大好,为何朝堂之上,却总是瞻前顾后。
他不止一次地在帅帐中发怒,将那些圣旨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对着自己的部将们抱怨:“这一定是朝中那些主和的投降派在作梗。”他以为他的敌人,只是那些贪生怕死的文官。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的决心够大,战功够多,就能扫清这些障碍。
他不知道,真正给他套上枷锁的,正是他一心效忠的,远在临安皇宫里的那个人。
临安城的风,是香的,也是软的。
风里夹杂着西湖的潮气,秦淮河畔的脂粉气,还有各种小吃的香甜气。
在这温柔的风里,一些奇怪的说法,也开始像柳絮一样,飘进大街小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
金人都说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一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着。
这句话,本是金人对岳飞部队战斗力的惊叹和赞誉,是一种荣耀。
但是在临安,在这座远离战火的都城里,它的味道,却慢慢地变了。
“是啊,只说岳家军难撼,没说大宋官军难撼啊。”邻桌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摇着扇子,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这话说的,难道岳家军不是咱们大宋的兵吗。”有人不服气地反驳。
那书生冷笑一声:“是。
可如今,这军中只知有岳帅,又有几人还知道临安城里,还坐着一位官家呢。”一石激起千层浪。
茶馆里顿时嗡嗡作响。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是啊,岳家军,岳家军,叫得多么顺口。
这军,到底姓“岳”,还是姓“赵”。
这样的流言,起初只在市井之间流传。
但很快,就像一场瘟疫,迅速地蔓延开来。
它通过秦桧安插在各处的耳朵,通过那些善于捕风捉影的言官,通过那些成日里在皇帝身边嚼舌根的宦官,一字不差地,甚至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赵构的耳朵里。
赵构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人说着这些市井流言,面色平静,但袖子里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头。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得他坐立不安。
他仿佛看到了,在遥远的北方,一支只听岳飞号令的大军,所向披靡。
他仿佛看到了,岳飞的威望,像太阳一样,越来越高,高到足以将他这个皇帝的影子,完全遮蔽。
他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一个手握重兵,功高盖世,而且还不怎么听话的将军。
这简直就是他噩梦里最常见的情景。
就在这个时候,岳飞又从前线递上来一道奏疏。
而这道奏疏,彻底点燃了赵构心中那座猜忌的火山。
岳飞在奏疏里,建议高宗早立太子,以安国家之本。
这本是一个武将最朴素的忠心。
在他看来,国本稳固,江山才能稳固,大家才能安心地在前方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个单纯的军事将领,伸手去触碰了一件他最不该碰,也最碰不得的事情——皇位继承。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尤其是一个因为“绝嗣”而内心极为敏感自卑的皇帝来说,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居然开始关心起他死后的继承人问题,这意味着什么。
奏疏被送到秦桧的案头。
秦桧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然后,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无法察致的弧度。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拿着这份奏疏,进宫面圣。
他没有直接说岳飞的不是,他只是把奏疏恭恭敬敬地呈给赵构,然后,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陛下,岳帅真是为我大宋的千秋基业,操碎了心啊。”赵构一把抢过奏疏,草草地看了一遍,脸色瞬间就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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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秦桧“恰到好处”地在他身边,轻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武将干政,乃是国朝大忌。
更何况,是干涉立储这等国之大事。”他偷眼看了一下赵构的脸色,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岳帅如今就开始考虑‘后高宗时代’的事情了,这份‘远见’,臣,实在是佩服。
也实在是……担忧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滴滚油,浇在赵构心头那团愤怒的火焰上。
“其心可诛。”赵构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仿佛已经看到,岳飞正站在他的龙椅旁边,冷冷地注视着他,盘算着他还能活多久,盘算着该扶持哪一个皇子上位,以便将来更好地控制朝政。
这一刻,岳飞过去所有的功劳,所有的忠诚,都被这巨大的猜忌和恐惧,碾得粉碎。
在他眼里,岳飞不再是那个为国征战的英雄,而是一个觊觎皇权,随时可能取而代之的潜在叛逆。
他对岳飞的猜忌,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赵构的恐惧,终于压倒了对胜利的渴望。
他宁愿不要那些虚无缥缥的失地,也要保住自己实实在在的皇位。
他把秦桧召来,商议如何处置岳飞。
秦桧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向高宗建议:“陛下,岳帅在前线劳苦功高,对北伐方略想必有更深远的见解。
不若以‘共商国是’为名,召他回临安,当面向陛下陈述。
如此,既能彰显陛下对他的重视,又能让他暂时离开军营,以示君臣一心,岂不两全其美。”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剥夺岳飞兵权的第一步。
赵构立刻就准了。
一纸诏书,以飞快的速度,送往了襄阳前线。
诏书上,写满了对岳飞的褒奖和期许,邀请他立刻返回临安,与皇帝“共商北伐大计”。
当这封诏书在岳飞的帅帐里被宣读时,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牛皋第一个嚷嚷起来:“大哥,这临安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能回去。
这肯定是秦桧那奸贼的鬼计。”王贵也劝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如今战机稍纵即逝,怎能擅离。”帐中的将领们,七嘴八舌,都在劝他不要遵旨。
岳飞自己,何尝没有疑虑。
他不是傻子,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他早有耳闻。
但是,他内心深处那套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让他无法做出“抗旨”这样的行为。
在他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天经地义的纲常。
皇帝召见,他没有理由不去。
也许,皇帝是真的想听听他的北伐计划呢。
也许,那些掣肘和猜忌,都只是他的错觉呢。
他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他看着帐中一张张焦虑的脸,缓缓地说:“陛下召我,我身为臣子,没有不去的道理。”他将兵权暂时交给了王贵,嘱咐他们好生操练,等他回来。
他换下战甲,穿上一身素色的官袍,几乎是孤身一人,踏上了返回临安的路。
他以为,他去的是那个权力的中心,他要去说服皇帝,争取支持。
他不知道,他正一步一步,走进一个为他精心准备好的巨大漩涡。
车轮滚滚,身后的襄阳城,和那面崭新的宋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江南氤氲的雾气里。
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03
临安皇宫。
不是金碧辉煌的正殿,而是一间偏殿。
殿里没有群臣,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巨大的梁柱投下浓重的阴影,让整个大殿显得阴森而压抑。
一尊巨大的铜鼎里,焚着香料,烟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高宗赵构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榻上。
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家常的便服,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帝王,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富家翁。
岳飞就站在殿下,一身风尘仆仆的青色官袍,让他在这华丽而空洞的宫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脊背,挺得像一杆标枪。
远处,靠近殿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影。
是秦桧。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道影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他又确实在那里,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着自己布下的棋局,正走向最后的“将军”。
赵构先开口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亲切,仿佛是在和一个久别重逢的家人说话。
“岳卿,一路辛苦了。”他说。
“襄阳大捷,爱卿居功至伟,朕,心甚慰。”岳飞躬身道:“此乃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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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岳飞能感觉到,皇帝的温和背后,藏着一种他看不透的疏离和冰冷。
赵构嘉奖了几句,随即,话锋一转。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忧愁,一种发自内心的,让人无法怀疑的疲惫。
“爱卿,你可知,连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百姓疲敝不堪。”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朕,也累了。”岳飞心中一凛。
他正要上前一步,慷慨陈词,告诉皇帝,将士们愿意同甘共苦,只要能收复失地,一切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然而,高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轻轻地一摆手,打断了岳飞。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探究、疲惫和冷酷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岳飞的眼睛。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他早已在心中盘算了千百遍,淬满了剧毒的问题。
“秦桧与金人议和,可换来十年,甚至更久的安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能让朕,也让这江南的百姓,得以喘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你,收复了襄阳六郡,却让战火重燃。”他死死地盯着岳飞,问出了那句致命的话:“你又能给朕什么。”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岳飞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次战略讨论。
这是一场审判。
一场对他毕生信念,对他所有浴血奋战的审判。
皇帝不是在问他北伐的方略,而是在问他,他的存在,对于他赵构本人,究竟有什么价值。
一股巨大的悲愤,像岩浆一样,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冲得他一阵眩晕。
他的脸色,由被风沙吹出的古铜色,瞬间转为煞白。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因为恐惧。
那是因为,他用生命去捍卫的信仰,在这一刻,被他发誓效忠的君主,轻描淡写地,扔在地上,踩进了泥里。
他沉默了。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香鼎里,香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越过了御座上那个满脸疲惫的皇帝,仿佛穿透了这宫殿的层层屋瓦,看到了靖康之耻中,被金人像牲口一样掳走的徽、钦二帝。
看到了在金人的铁蹄之下,呻吟、流血的北方故土。
看到了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和那些盼着王师北定的百姓。
他的嘴唇翕动,终于,用一种泣血般的声音,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而赵构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种死灰。
他眼神中最后一丝温情,最后一丝犹豫,都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毫不掩饰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