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那蒙古女人，今晚真要被抬进去了”。
小太监的声音像捻碎的干树叶，飘在养心殿幽暗的廊下。
“皇爷的牌子都翻了，还能有假”。
另一个声音闷闷的，像是从湿棉絮里挤出来。
“可我瞧着她那眼神，不像要去承恩雨露，倒像是要去赴一场明晃晃的死。
那里面，是空的”。
“嘘。
再嚼舌根，脑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你当这是什么好去处不成”。
01
紫禁城的风，总带着一股子陈年灰尘和干枯草木的味道。
吹在人脸上，像是老婆婆的手，粗糙，又凉。
苏茉儿就站在那风里，和其他几十个新入宫的秀女一起。
她们是贡品。
是献给这天下最尊贵男人的活物。
每一个都穿着崭新的旗装，花盆底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摇摇欲坠，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雏鸟。
只有苏茉儿站得很稳。
她的脚仿佛在土里生了根。
前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喊着名字，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
有的喜，有的悲，有的面无表情，像是魂被抽走了。
轮到完颜·云珠的时候，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下巴抬得高高的，满头的珠翠叮当作响，像是要宣告整个后宫，她来了。
她确实有这个资本。
满洲贵族出身，家世显赫，容貌也是一等一的。
玄烨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些年，他见过的美人太多了，像流水一样，从他眼前淌过去，留不下一点痕迹。
“才艺”。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云珠娇羞一笑，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琴声流畅，技艺娴熟，但玄烨听着，就像在听一只被人驯养得很好的画眉鸟在叫，好听是好听，却没半分意思。
接下来几个，不是写诗就是作画，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精致。
玄烨有些乏了。
他捏了捏眉心，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立刻递上一盏热茶。
“下一个，苏茉儿”。
太监的声音喊出来，底下的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出身也普通，蒙古科尔沁部的旁支，几乎是这次选秀里地位最低的一个。
苏茉儿走出来，她没有云珠那样的盛气凌人，也没有其他秀女的战战兢兢。
她只是平静地走着，像草原上的一头小鹿，安静，警惕。
“你，有什么才艺”。
玄烨终于睁开了眼，打量着这个过分沉静的女孩。
她很美，但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而是一种 خام 的、带着野性的美，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苏茉儿屈了屈膝，声音不高不低，却很清晰：“奴婢没有才艺。
奴婢只会讲故事”。
玄烨来了点兴趣：“哦。
讲来听听”。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苏茉儿却说：“在草原上，迷路的时候，要看风。
风从哪个方向来，草就往哪个方向倒。
风里有沙子，说明附近有戈壁。
风里有水汽，说明附近有水源。
找不到水的时候，就跟着狼走。
狼最知道哪里有活水，那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命脉”。
她的话很简单，没有一点文采，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玄烨心上。
他见惯了歌舞升平，听惯了阿谀奉承，这个女孩嘴里的风、草、狼和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那是一种他久违了的感觉。
完颜·云珠在底下嗤笑一声：“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在皇上面前说这些粗野的玩意儿”。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玄烨的目光扫了过去，云珠立刻噤声，脸上却还带着不屑。
他没再看云珠，而是对苏茉儿说：“你的故事，有点意思”。
最终的结果下来，完颜·云珠被封为贵人，风光无限。
而苏茉儿，则被指给了云珠，当她的贴身侍女。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不识好歹的蒙古女人，好日子到头了。
住在储秀宫的西偏殿，云珠的日子过得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而苏茉儿的日子，像火堆旁被踩进泥里的灰。
02
“蠢货，茶这么烫，你想烫死我吗”。
滚烫的茶水泼在苏茉儿的手背上，立刻红了一大片。
她声也不吭，默默地跪下，用袖子擦干地上的水渍，然后重新去沏茶。
“木头桩子一样的东西，看着就晦气”。
云珠骂骂咧咧，一脚踹在她的肩上。
苏茉儿的身子晃了晃，还是没说话。
这种欺凌，每天都在上演。
克扣饭食，让她睡在漏风的耳房，用洗脚水泼她的被子，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苏茉儿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
她越是沉默，云珠就越是愤怒，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种无力感让她更加疯狂地想要从苏茉儿身上找到一丝裂痕。
但她失败了。
苏茉儿的眼睛，永远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无波。
这天，云珠养的一只波斯猫病了。
这猫是她阿玛花重金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如今上吐下泻，奄奄一息，太医看了好几个，都束手无策，只说是水土不服，怕是熬不过去了。
云珠急得掉了好几滴金豆子，对着宫女太监们又打又骂。
整个西偏殿，人心惶惶。
到了晚上，苏茉儿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小厨房。
她从自己藏起来的布包里，捻出几株干枯的草药，这是她从御花园的角落里偷偷采来晒干的。
她将草药捣碎，混进一点点鱼肉里，然后端着那碗东西，进了云珠的房间。
猫就趴在锦垫上，叫声微弱。
苏茉儿蹲下身，将混了药的鱼肉一点点喂进猫嘴里。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李德全看到了。
李德全本是奉康熙之命，来给云珠送些赏赐，安抚一下这位新晋的贵人。
他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宫女正跪在地上喂猫，神情专注，手法轻柔，与白日里那个任人打骂的木讷侍女判若两人。
他没有出声，悄悄退了回去。
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那只波斯猫竟然停止了呕吐，开始下地喝水了。
云珠大喜过望，赏了所有伺候的人，却唯独忘了苏茉儿，仿佛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李德全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玄烨。
玄烨听完，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深邃了些。
“一个懂草药的蒙古侍女”。
他自言自语道。
他对苏茉儿的好奇心，又多了一分。
宫里的夜很长，长得像没有尽头。
对于苏茉儿来说，只有在深夜，她才真正属于自己。
她会躲在废弃的柴房里，就着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用一把捡来的小刀，雕刻一块小小的木头。
木头在她手里，渐渐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马鞍模型。
那马鞍的样式，是科尔沁草原上最流行的。
她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旧的结了痂，新的又添上。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专注而悲伤，像是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今晚的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李德全提着灯笼，巡夜路过柴房，听见里面有细微的声响。
他以为是野猫，便凑过去，从破洞的窗户纸往里瞧。
他看到了苏茉儿。
看到了她手里的马鞍，和她脸上那种与世隔绝的悲伤。
那一刻，李德全觉得这个女孩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再次将所见所闻禀告给玄烨。
玄烨正在批阅奏折，听到李德全的话，他停下了笔。
“会治猫病，会雕刻马鞍”。
玄烨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个苏茉儿，比那些只会在朕面前搔首弄姿的女人，有趣多了”。
一个白天逆来顺受，晚上却有另一副面孔的侍女，成功地勾起了他作为帝王的征服欲和探究欲。
他想把她藏起来的另一面，亲手剥开。
机会很快就来了。
秋日的一个午后，玄烨心情烦闷，便独自一人在御花园里散步。
走过一片假山时，他听到了完颜·云珠尖利的声音。
“跪下。
给我跪在这石子路上，跪到我满意为止”。
玄烨绕过假山，便看到云珠盛气凌人地站着，而苏茉儿，直挺挺地跪在满是鹅卵石的小径上。
她的膝盖下面，已经渗出了血迹，染红了浅色的宫装。
但她的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白杨。
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抬着头，看着远方。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压抑着火焰的平静。
那眼神，像极了玄烨曾经在木兰围场亲手驯服的一匹烈马。
桀骜不驯，充满了生命力。
玄烨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走了出去。
“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珠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安：“给皇上请安。
这个奴才手脚笨，打碎了臣妾心爱的玉镯，臣妾正在教训她”。
玄烨看了一眼地上的玉镯碎片，又看了一眼苏茉儿血肉模糊的膝盖。
他缓缓开口：“玉镯碎了，可以再赏你一个。
朕的侍女，跪坏了膝盖，谁来伺候你”。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看来是平日里太闲了，竟有功夫为难一个下人。
罚你禁足一月，抄写《女则》百遍”。
云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不敢相信，皇上竟然会为了一个卑贱的侍女惩罚她。
玄烨不再看她，而是转向苏茉儿，声音缓和了些：“你，起来吧”。
苏茉儿的身子晃了晃，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膝盖的剧痛而跌了回去。
玄烨皱了皱眉，对李德全使了个眼色。
李德全连忙上前，将苏茉儿扶了起来。
玄烨看着苏茉儿苍白的脸和紧咬的嘴唇，心中那股探究的欲望越发强烈。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御花园里炸开。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储秀宫的侍女了。
朕封你为答应，赐居永和宫”。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从一个任人欺凌的侍女，一步登天，成了有品级的答应。
这在后宫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云珠的眼中充满了嫉妒和怨毒，她死死地盯着苏茉儿，恨不得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苏茉儿的反应，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感激涕零。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玄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冰冷的石子路。
“奴婢……谢主隆恩”。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没人知道，这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她知道，她蛰伏许久，终于走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她的计划，开始了。
苏茉儿被封为答应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整个后宫。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更多的人是在观望。
一个毫无根基的蒙古女子，能得到皇上的一时垂青，又能维持多久呢。
03
苏茉儿住进了永和宫的偏殿。
地方不大，但很清静。
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宫里按例赏赐下来许多东西，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摆满了整个房间。
苏茉儿看都没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膝盖上的伤，太医已经用最好的药膏处理过了，但还是火辣辣地疼。
那种疼，让她无比清醒。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要走的路，比跪在石子路上，要疼千百倍。
玄烨并没有急着召幸她。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耐心。
他只是偶尔会派李德全送些东西过去。
有时候是一盘精致的点心，有时候是一本来自蒙古的游记，有时候甚至是一盆来自草原的无名野花。
每一次，苏茉儿都恭敬地收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从不主动去御前献殷勤，也不去巴结那些得宠的妃嫔。
她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后宫这片深海里。
她越是这样，玄烨就越是好奇。
他每天都会听李德全汇报苏茉儿的动向。
“苏答应今天在做什么”。
“回皇上，苏答应在殿前的小花园里开了一小块地，种上了些草药”。
“哦”。
又过了几天。
“苏答应今天在做什么”。
“回皇上，苏答应在廊下晒草药，还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用纸包好，写上名字”。
玄烨放下手中的奏折，起身在殿内踱步。
这个女人，似乎把永和宫当成了草原上的蒙古包。
她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在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玄烨翻了苏茉儿的牌子。
消息传到永和宫时，苏茉儿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太监的传话，她拿书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然后，她平静地合上书，起身，任由宫女们为她沐浴更衣。
热水氤氲，模糊了她的脸。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是多年前草原上那场血色的大火，是阿爸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额吉绝望的哭喊。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疼。
很好。
只有疼痛，才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被一条厚厚的锦被包裹着，由四个太监抬着，送往养心殿。
她能听到风声，和太监们细碎的脚步声。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些声音。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晃动的明黄色帐幔。
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
这一夜，养心殿的灯火比往常更亮一些。
玄烨已经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龙床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孩如此上心。
是因为她那双像草原孤狼一样的眼睛。
还是因为她身上那股子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野性。
他想征服她，想看到她在他身下求饶、哭泣，想撕碎她那层平静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苏茉儿被抬了进来，放在龙床之上。
锦被被揭开，露出了她穿着一身单薄丝衣的身体。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蜷缩在那里，微微发抖。
玄烨的喉结动了动。
他放下书，俯下身，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水汽。
她很美，美得惊人。
玄烨伸出一只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怕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
苏茉儿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点了点头，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羔羊。
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怕。
但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自己这步棋，走得不够险，不够让他震怒。
“看着朕”。
玄烨命令道。
苏茉儿缓缓地抬起眼帘。
那双眼睛，在烛光下像两潭深水，映着他的影子，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装进去。
是空的。
这个念头又一次在玄烨的脑海里闪过。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喜欢掌控一切，包括女人看他的眼神。
那里面应该有爱慕，有敬畏，有恐惧，有欲望，但不应该是这种空洞的平静。
他俯下身，靠得更近了些。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混杂着沐浴后的皂角气味。
干净，又带着一丝疏离。
“为什么进宫”。
他又问。
这是一个所有秀女都会被问到的问题，标准答案是“为了伺候皇上，光耀门楣”。
苏茉儿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为了……活下去”。
这个答案让玄烨愣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进宫是为了权力，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家族的荣耀。
为了活下去。
这个理由，太原始，也太真实。
真实得让他觉得有些刺耳。
“在宫里，有时候比在宫外，更容易死”。
他说。
04
苏茉儿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更暗了一些。
玄烨觉得今晚的自己有些反常。
他竟然有耐心在这里和一个新来的答应说这么多废话。
他体内的燥热和那股子探究的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更多的耐心。
他一把扯下了床头的明黄色帷幔。
帷幔缓缓垂落，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龙床成了一个密闭的、燥热的、只属于他和她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让人窒息。
苏茉儿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能感觉到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
然而。
就在最关键的那个瞬间，玄烨所有的动作都猛然停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