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陈叔，我大海叔镇上有个会，来不了了。”
村长侄子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到我怀里，调转摩托车头就走。
“……欸！”
我话还没出口，他已经卷着一阵尘土走远了。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院子里几十双齐刷刷看过来的眼睛，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01
我们杏花村，不大不小，百十来户人家。
村里的日子，就像那村口的老槐树，年复一年，看着平淡，可那交错的枝丫里，藏着的全是人情世故。
去年，对我们家来说，是勒紧裤腰带的一年。
开春雨水少，我承包的那几亩果园收成不好，眼瞅着年底了，账上一算，刨去成本，竟没剩下几个钱。
可偏偏在这时候，村长王大海的儿子王小军要结婚了。
王大海是我们村的能人，脑子活，关系广，早些年带着村里几户人家搞运输，是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他当了村长后，又给村里拉来了项目，修了路，建了厂，村里人都承他的情，也都有点怕他。
村长的儿子结婚，这绝对是全村的头等大事。
那请帖，是烫金的，提前半个月就送到了家家户户。
我捏着那张红得晃眼的请帖，心里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随礼，是免不了的。
问题是，随多少？
按村里这些年的老规矩，普通人家办红白喜事，关系近的随个五百八百，关系远的也就二三百意思一下。
可这是村长家。
我老婆愁得直叹气，说：“当家的，咱家这情况，今年实在是……要不，就随个一千，也算过得去了吧？”
我抽着烟，一口一口，烟雾缭绕里，我摇了摇头。
“不行。”
“一千块钱，拿不出手。”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好个面子。
尤其是在村长面前，我总觉得要是矮人一头，以后办事都直不起腰杆。
更何况，我还有个私心。
我女儿陈婷，今年高三，学习顶呱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我指望着她能考个好大学，跳出这个小山村。
可上大学，那得花多少钱啊。
我就想着，这次把礼随得重一点，让村长记住我陈诚这个人，以后万一女儿上学需要个什么证明，或者家里有什么难处，去求他的时候，他也能高看我一眼。
思来想去，我一咬牙，一跺脚。
“随六千六百六十六！”
我对老婆说。
老婆一听，眼珠子都瞪圆了：“你疯了！那可是咱家小半年的嚼用了！”
“疯了也得随！”
我把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里，语气不容置疑。
“眼光要放长远点，这钱是花出去了，但情分留下了。以后婷婷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跟村长把关系处好了，没坏处。”
我知道，这钱拿出去，我们家接下来几个月都得吃糠咽菜。
可为了女儿的前程，为了我这可怜的自尊心，我认了。
婚礼那天，场面果然气派。
几十桌酒席从村长家门口，一直摆到了村委会大院里。
豪车一辆接一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轮到我交礼金的时候，负责记账的先生高声唱喏：“陈诚，贺礼，六千六百六十六元！”
这一声喊出去，周围瞬间就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不解，有羡慕。
我挺直了腰杆，脸上努力挤出云淡风轻的笑容，心里却在滴血。
王大海亲自迎了过来，红光满面，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老陈！你这……太客气了！有心了！有心了！”
他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
“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别客气！”
听到他这句话，我心里那点滴血的感觉，总算是被一丝慰藉冲淡了些。
我觉得，这六千多块钱，花得值。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们家省吃俭用，总算把日子缓了过来。
而最让人高兴的是，女儿陈婷争气，真的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我激动得手都在抖，老婆更是抱着女儿又哭又笑。
这是我们杏花村几十年来，飞出去的又一只金凤凰。
我当即决定，要给女儿办一场风光的升学宴。
一来是庆祝女儿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二来，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去年送出去的人情，收回来一些，好给女儿凑凑学费和生活费。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订了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二十桌。
我把请帖一张一张地写好，郑重地送到各家亲朋好友手上。
最后一张，也是最重要的一张，我亲自送到了村长王大海的家里。
王大海接过请帖，笑呵呵地说：“好事啊！婷婷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我就知道她有出息！老陈，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到！”
有了村长的这句话，我这心就算是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我想，去年我随了六千六，今年村长怎么着也得回个差不多的数吧？
甚至可能会更多。
毕竟他家大业大，又是村长，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02
升学宴那天，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饭店门口，我搭起了红色的拱门，上面挂着“祝陈婷同学金榜题名，前程似锦”的横幅。
我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服，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亲戚朋友们陆续到了，纷纷递上红包，嘴里说着恭喜的话。
“老陈，你可真有福气，养了个这么好的女儿！”
“婷婷以后可是大学生了，咱们村的骄傲啊！”
听着这些夸赞，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女儿穿着一身新裙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我身边，虽然有些害羞，但眉眼间也满是喜悦和憧憬。
眼看着宾客坐满了大半，吉时也快到了。
可我最期待的那个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伸长了脖子，一遍遍地往村口的方向望去，眼睛都望酸了，还是没有看到王大海的车。
我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不住地看手表。
老婆也凑了过来，小声问我：“当家的，村长怎么还没来？不会是有事忘了吧？”
“胡说！”我嘴上呵斥她，心里却也泛起了嘀咕，“村长是大忙人，估计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再等等。”
又等了十几分钟，宾客们都有些不耐烦了。
有人开始催促：“老陈，别等了，开席吧，菜都快凉了。”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招呼大家开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
我精神一振，以为是村长来了。
可开到门口的，却是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上的人是村长的侄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他把车往门口一停，连火都没熄，就急匆匆地跳下车，朝我跑来。
“陈叔！”
他把我拉到一边，神情有些尴尬。
“我大海叔今天镇上有个重要的会，临时通知的，实在走不开，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说是给婷婷的贺礼。”
说着，他从摩托车后座上，解下来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塞到了我怀里。
“陈叔，我大海叔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也祝婷婷前程似锦！我那边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他话说完，不等我反应，就跳上摩托车。
“……欸！”
我刚想开口说句客气话，让他进屋喝杯水。
可他一拧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卷着一阵尘土，瞬间就跑远了。
我抱着那个分量不轻的包裹，愣在原地。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饭店门口，一下子变得有些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远去的摩托车，转移到了我怀里的包裹上。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村长没来。
他不仅没来，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亲自打，只是派了个侄子送来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意思？
是看不起我陈诚吗？
院子里的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
“哎，村长架子就是大啊，老陈家这么大的喜事，人都不露一面。”
“可不是嘛，去年老陈可是随了六千多呢，这……有点不地道吧？”
“也别这么说，兴许是真有要紧事呢。再说了，你看看那包裹，那么大，说不定里面的礼比谁都重！”
“也是，看看再说。”
这些议论声，一字不落地飘进我的耳朵里，像一根根针，扎得我心里难受。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包裹，它被红布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我掂了掂，分量确实不轻。
但摸上去的手感，却硬邦邦的，方方正正，一点也不像是红包里装着的现金。
我老婆也走了过来，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安。
女儿陈婷也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爸，我们进去吧，客人都饿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种种猜测和屈辱，对着众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让大家久等了，咱们……开席！”
我把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领着妻女走进了宴会厅。
这一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尽管满桌都是山珍海味，可我嚼在嘴里，却像是在嚼蜡。
亲戚朋友们轮流过来给我和女儿敬酒，说着各种吉祥话。
我端着酒杯，一杯杯地往下灌，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可我越喝，心里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觉得憋屈。
我总感觉，周围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探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
他们肯定都在好奇，那个神秘的包裹里到底是什么。
他们肯定都在等着看我陈诚的笑话。
是啊，去年随了六千六，在村里出尽了风头，今年自己办事，村长却连面都不露。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陈诚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席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终于，不知道是谁先开口问了一句。
“老陈，村长送的贺礼，不打开让我们大家开开眼？”
这一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一圈圈涟ë荡。
“是啊，打开看看！”
“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我放在身旁的那个包裹上。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开，还是不开？
开，如果里面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我的脸就丢尽了。
不开，更显得我心虚，更会惹人猜疑。
我转头看了看女儿，她也正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紧张和鼓励。
我忽然意识到，今天是我女儿的好日子，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面子，毁了这里的气氛。
不管里面是什么，是好是坏，我都得接着。
我心一横，把包裹拿到了桌子中央。
那一刻，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颤抖着手，开始去解包裹外面那层红布的绳结。
绳结系得很紧，我解了半天，手指都发白了，才把它解开。
我一层一层地，慢慢地，把红布揭开。
当里面的东西露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