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风卷着落叶,在老旧小区的地面上打着旋儿。
张山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袋,从银行里走出来。帆布袋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但被他抓得很紧。袋子里,是三千二百块钱,他这个月的全部退休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小区门口的菜市场。
“老李,来两根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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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老张,今儿个发退休金了?”摊主老李一边麻利地捡葱,一边打趣。
张山脸上挤出一丝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点了点头。
“你家那小子,有福气啊。”老李把葱递给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你这每个月的钱,都给了儿子儿媳妇?”
张山的手顿了一下,接过葱,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钱,数了两枚硬币递过去。
“孩子压力大,帮衬着点,应该的。”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
老李摇摇头,没再多说。街坊邻居的,有些话,点到为止。谁不知道,张山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身上那件蓝色的劳动布外套,穿了快十年了,袖口都磨破了。吃的,更是简单,常常就是馒头配点咸菜。
可他的儿子张伟,日子却过得光鲜亮丽。
开着十几万的车,住在城东的新楼盘,儿媳妇李娟(化名)更是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用的化妆品,都是商场专柜的。
这些,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杆秤。
张山不在乎这些议论。他这辈子,就是为了儿子活的。
回到家,他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杂着潮湿和陈旧的味道。
他把帆布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用一张旧报纸包好,压平,再用一根红绳捆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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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他才走进厨房,就着水龙头,啃起了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
水是凉的,馒头是硬的,可他好像感觉不到。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照片上,一个温柔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一脸幸福。那是他过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张伟。
看着照片,张山浑浊的眼睛里,才透出一丝活气。
他这辈子,苦是苦了点,但他觉得值。
只要儿子好,比什么都强。
02
二十多年前,这间屋子比现在还要拥挤。
那时候,张山还在郊区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妻子在一次意外中走了,留下他和只有五岁的张伟。
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像打仗。
下了夜班,别的工友倒头就睡,张山不行。他得先给儿子做早饭。一个鸡蛋,一碗粥,雷打不动。他自己,常常就是工友吃剩的饭菜热一热。
厂里的机器声震耳欲聋,棉絮满天飞。张山戴着口罩,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口罩,黏糊糊地贴在脸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干点活,多挣点钱,不能让儿子跟着自己受委屈。
有一次,张伟看到邻居家的小孩有了一辆崭新的玩具小汽车,羡慕得挪不动步。
张山看到了儿子眼里的渴望。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张零钞,是接下来一个星期的菜钱。
那天晚上,张山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废品站。他在一堆废铜烂铁里翻找了半天,用几块钱买了一堆小零件。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等张伟睡着了,张山就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叮叮当当地敲打。他的手很大,布满老茧,摆弄那些细小的零件,显得格外笨拙。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把自己的手给砸了。
一个星期后,一辆“组装”的小汽车出现在张伟的床头。车身是罐头盒子做的,轮子是瓶盖,刷上了厂里找来的红油漆,看起来有模有样。
张伟醒来后,抱着那辆车,高兴得满屋子跑。
那一刻,张山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烟消云散了。
儿子的学习,他更是上心。他不识几个大字,没法辅导,就每天晚上陪着儿子写作业。儿子在桌上写,他就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借着光,缝补儿子磨破的衣裤。
针脚很粗,歪歪扭扭,但很结实。
张伟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一路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张山在妻子的照片前,摆上了一瓶酒,两副碗筷。
他喝了很多,一边喝,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妻子说话。
“你看到了吗?咱儿子,有出息了!他要去大城市念书了……”
说着说着,这个在厂里扛得住几百斤重物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这辈子,没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儿子。
03
儿子张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谈了个女朋友,就是李娟。
第一次见面,是在市里一家挺高档的餐厅。
张山特意穿上了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那还是十年前买的。他局促地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李娟长得漂亮,说话也客气,一口一个“叔叔”。但张山能感觉到,那客气里,带着一种疏离。
李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脚上那双旧皮鞋,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这个细节,被张山捕捉到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后来,两人谈婚论嫁。李娟家里的条件不错,父母都是单位的。他们对这门婚事,提了不少要求。
首先是房子。必须在城里有套全款房,名字要写小两口两个人的。
张伟刚工作没几年,哪有什么积蓄。他为难地看着父亲。
张山一辈子没求过人。但为了儿子,他拉下老脸,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后,又咬着牙,卖掉了父母留给他的、在乡下的祖屋。
那座老房子,是他唯一的念想了。卖掉那天,他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很久,摸着冰冷的墙壁,眼圈通红。
凑够了首付,房本上,如愿写上了张伟和李娟两个人的名字。
接着是彩礼。李娟家开口要十八万八,说是讨个吉利。
这笔钱,对张山来说,是天文数字。他把自己的养老钱,棺材本,一分不剩地全拿了出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最后,他背着儿子,去厂里办了提前退休。那笔一次性的补偿金,加上东拼西凑的钱,才勉强凑够了彩礼。
婚礼办得很风光。
李娟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张伟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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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山作为男方家长,坐在主桌上,却像个局外人。亲家那边,谈笑风生,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股票、理财。他只能埋着头,默默地吃菜。
席间,李娟的一个亲戚开玩笑说:“亲家,你这儿子可是捡到宝了,我们家娟娟,从小就没吃过苦。”
张山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心里清楚,为了儿子的幸福,他只能忍。儿媳妇挑剔点,娇气点,没关系。只要她真心对张伟好,就行了。
他这个做父亲的,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只要儿子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他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04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像张山想的那样,渐渐归于平淡。
小两口搬进了新房,买了新车,每个月的房贷、车贷,再加上日常开销,压得张伟喘不过气。
李娟是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姑娘,习惯了高品质的生活。她的护肤品要用进口的,衣服要买当季的新款,偶尔还要和闺蜜出去吃顿人均几百的下午茶。
张伟的工资,渐渐有些捉襟见肘。
一天,小两口回张山这里吃饭。饭桌上,李娟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爸,我听阿伟说,您现在每个月都有退休金了?”
张山心里一紧,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厂里给办的,每个月有三千多。”
李娟立刻笑了起来,给张山夹了一筷子菜,“爸,您看,我跟阿伟现在压力也挺大的。这房贷车贷,一个月就得一万多。我们年轻人,又刚结婚,花钱的地方多。要不……您的退休金,先放我们这儿,我们帮您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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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着?”张山愣了一下。
“对啊,”李娟说得理所当然,“您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呢,还能帮您理理财,总比放在银行里强。您放心,您要用钱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就行。”
张山沉默了。他下意识地去看儿子张伟。
张伟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在默认。
张山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知道,这钱只要给了,就是要不回来的。什么“存着”,什么“理财”,不过是说辞罢了。
他想拒绝。他想问问儿子,你的工资不够花,难道我的养老钱,就够了吗?
可话到嘴边,看着儿子那为难又躲闪的眼神,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怕儿子为难。他怕因为这点钱,小两口闹矛盾,影响感情。
最终,他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行。你们用得着,就拿去吧。”
从那天起,每个月的十五号,张山都会准时去银行,取出他那三千二百块钱的退休金,然后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送到城东的儿子家。
有时候,李娟在家,会客客气气地接过钱,说声“谢谢爸”。
有时候,只有张伟在家。儿子接过钱的时候,眼神总是有些闪躲,不敢看他的眼睛。
张山把钱给了他们,自己的日子,就得掰着指头过。
菜市场里,他专挑那些蔫了的、打折的菜买。家里的灯,能不开就不开。身上的衣服,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
有一次,他牙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邻居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摇摇头,说没事,老毛病了。其实,他只是舍不得那笔检查费和药费。
他想,只要自己省一点,儿子和儿媳妇的日子,就能宽裕一点。
这样,就够了。
05
初冬,天变得很冷。
张山住的老破小,水管因为老化,半夜给冻裂了。水淹了半间屋子,家里的电器也遭了殃。
没办法,他只好给儿子张伟打电话。
张伟把他接到了自己家,让他暂住几天,等家里的水管修好。
这是张山第一次在儿子家过夜。
新房子很大,三室两厅,装修得很漂亮。地板光可鉴人,家具崭新,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薰味道。
和他那间阴暗潮湿的老屋子,简直是两个世界。
李娟对他还算客气,给他找了新的拖鞋和睡衣,晚饭也做得颇为丰盛。
吃完饭,李娟就回卧室敷面膜、看剧去了。张伟陪着他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看手机。
不到九点,小两口就都回房了。
张山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巨大的液晶电视,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拘束。
他睡在次卧。床很软,被子很暖和,但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后半夜,他觉得口干舌燥,就想起来去客厅倒杯水喝。
他怕吵醒儿子儿媳,特意放轻了手脚,没有开灯。
客厅里很暗,只有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摸索着走到客厅,刚要伸手去拿水杯,主卧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模糊的说话声。
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是李娟和张伟在说话。
张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他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那声音,像带着钩子,一下就抓住了他的神经。
他屏住呼吸,往前挪了两步,离那扇紧闭的房门更近了一些。
里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他听不清每一个字,但那语气,那腔调,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他的心上。
突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是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