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你听我一句劝,六年了,放下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晚晴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放下?” 周明远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我老婆死的时候,身上冰凉,她说冷……我还没找到那个畜生,怎么敢放下?我怕我一歇,她就更冷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是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小的深绿色布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找到他,我才能让她安息。”
01
2019年,冬。
北方的这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吝啬,干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
周明远拖着行李箱走出出差回来的高铁站,箱子的滚轮上还沾着南方城市的湿泥。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掏出手机准备给妻子林晚晴打个电话。
电话还没拨出去,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喂,请问是林晚晴的家属,周明远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严肃,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静。
“我是,你是哪位?” 周明远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后背发凉。
“这里是城南分局刑警队,林晚晴同志出了点意外,请您立刻来我们这里一趟。”
“意外?什么意外?我老婆她……”
“电话里说不清楚,请您马上过来。” 对面没给他继续问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周明远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他顾不上回家,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城南分局的地址时,声音都在发抖。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店铺、路灯,此刻在他眼里都变得陌生又狰狞。他双手死死攥着手机,手心里的汗把手机后盖都浸得滑腻。
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没事的,肯定是搞错了,可能是晚晴的钱包丢了,或者是跟人吵架了。她那么善良温和的一个人,能出什么大事?
可车子在刑警队门口停下时,他看到门口停着的白色法医勘察车,腿肚子瞬间就软了。
接待他的是一个姓张的老刑警,四十多岁,眼角有很深的皱纹。张警官没带他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引他到了一间光线惨白的房间。
房间中央的金属床上,盖着一块白布。
那块白布,像一座雪山,压得周明远喘不过气。
“周先生,请您节哀。我们需要您确认一下……” 张警官的声音很低沉。
周明远的脚步像灌了铅,他挪到床边,手指颤抖着,却怎么也不敢去掀开那块白布。
张警官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是晚晴的脸。
那张他每天早晨醒来都能看到的、爱笑的脸,此刻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紧紧闭着,好像只是睡着了。但她眼角残留的一抹青紫,和脖子上那道深深的泪痕,无声地诉说着她最后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痛苦。
周明远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瞬间,碎了。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妻子的脸,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太冷了。
他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
“昨晚十点左右,在城西那条回家的老巷子里。” 张警官把白布重新盖好,领着失魂落魄的周明远去了办公室。
“我们接到报案赶到时,人已经……现场没有监控,雨夜冲刷了很多痕迹,我们只在她……在她指甲缝里,发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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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警官用镊子夹起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小片纤维。
那片纤维很小,不到半个指甲盖大,深绿色,像是什么厚实外套上剐蹭下来的。
“有目击者吗?”
“巷口棋牌室有个打完牌的老大爷,说看到一个穿深色连帽衫的男人匆匆走过去,天太黑,下着雨,看不清脸。”
深绿色纤维,深色连帽衫。
这就是凶手留下的全部。
周明远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小小的绿色纤维,仿佛要把它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行李箱还立在他的脚边,滚轮上的泥点已经干了,变成了灰白的土块。
一个小时前,他还想着回家能吃上妻子热乎乎的汤面。
现在,天人永隔。
02
接下来的六年,周明远活成了另一个人。
或者说,他活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寻凶机器。
他辞掉了国企里稳定的工程师工作,那份曾经让他引以为傲、收入不菲的工作,现在看来毫无意义。他把家里的积蓄全部取了出来,一部分给了岳父岳母养老,剩下的,全都投进了这场看不到尽头的追寻里。
曾经温馨明亮的客厅,被他改造成了一间“作战室”。
墙上最中央,贴着林晚晴放大的照片。照片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拍的,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照片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地图、嫌疑人画像和各种笔记。
城市的地图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笔画满了标记,哪里有废品收购站,哪里是流浪汉的聚集地,哪里没有监控摄像头……
嫌疑人画像是根据那个老大爷模糊的描述画出来的,换了好几个画师,画了十几版,每一张都透着一股看不清面目的阴森。
他像个最偏执的侦探,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破案。
警方换了三任负责人,案子渐渐没了消息,成了卷宗柜里又一个落满灰尘的积案。可周明远没有停。
他把印着妻子照片和案情信息的传单,塞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开始,传单上写着“寻人启事”,后来,他用粗黑的记号笔,把“寻人”两个字划掉,重重地写上了“寻凶”。
他花钱买通网吧老板,通宵达旦地翻看那些陈年的、早已被覆盖的监控录像,希望能从某个角落里找到那个深色连帽衫的影子。一看就是一整夜,直到眼睛又干又疼,流出生理性眼泪。
他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废品站和旧衣物回收点,戴着手套,在一堆堆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里翻找,只为了寻找那片深绿色的布料。工人们都当他是个疯子,远远地躲着他。
为了打听消息,他甚至跟着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起睡在冰冷的桥洞下,用一瓶廉价的白酒,换取一些真假难辨的闲谈。
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分辨谎言,学会了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搜寻有用的信息。
曾经那个穿着得体、温文尔雅的工程师周明远,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执拗、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
六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城市建起了新的高楼,拆掉了旧的街区。当年案发的那条小巷,也早已被夷为平地,盖上了一座光鲜亮丽的购物中心。
只有周明远,还停留在那个下着冷雨的冬夜。
他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晚晴就站在一片黑暗里,不停地对他说:“明远,我冷。”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给她温暖,可每次都扑空。
醒来时,枕头总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便坐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墙上妻子的笑脸,然后咬着牙,继续上路。
03
周明远偶尔会翻开妻子留下的一本日记。
那本日记,他看了无数遍,每一页的字迹都熟悉得像是刻在心里。
日记本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上面画着几朵白色的小雏菊。这是晚晴最喜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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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有一年夏天,他们刚搬进新家不久,晚晴在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她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给那些花浇水、施肥。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晚晴正撅着屁股,很认真地在摆弄一盆刚开花的白菊。
“回来啦?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她头也不抬地说。
他换了鞋,走到她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又在弄你的这些宝贝疙瘩。”
“那当然,你看这盆白菊开得多好。” 晚晴献宝似的指给他看,“干净,素雅,多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感觉有点素净了,不如下次我们买点红玫瑰,多喜庆。” 他故意逗她。
晚晴转过身,用沾着泥土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嗔怪道:“你懂什么,这叫纯粹。不像你们男人,就喜欢那些大红大紫的,俗气。”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拉她去洗手池。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指尖的泥土,他一边帮她洗,一边说:“是是是,我俗气,我们家林老师最有品位了。”
晚晴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厨房里,砂锅里的排骨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幸福的味道。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平凡又温暖的日子,会戛然而止。
日记本里,记录的都是这些琐碎的小事。
“今天周明远又把臭袜子扔在了沙发上,被我罚洗一个星期的碗,看他那个委屈的样子,真好笑。”
“他出差了,第一天,想他。给他发消息,他秒回,心里甜甜的。”
“生日,他忘了买蛋糕,但是亲手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还卧了两个鸡蛋。面有点咸,但我全吃光了。”
每一件小事,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周明明的心上。不致命,但密密麻麻,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把日记本重新合上,放回抽屉里锁好。
这些回忆,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他坚持下去唯一的动力。
他要为这些曾经的美好,讨一个公道。
04
朋友老王来看过周明远几次。
老王是他以前在设计院的同事,也是最好的哥们儿。
这天,老王提着两盒热气腾腾的饭菜,推开了周明远家的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泡面味和灰尘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老周,我来了。” 他把饭菜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茶几一角。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周明远正坐在地上的一个旧床垫上,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在他憔悴的脸上。
他头发白了大半,原本挺直的脊梁也有些微微佝偻。听到声音,他只是“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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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看这些东西?” 老王走过去,看到电脑上是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
“我昨天从一个收废品的口里打听到,六年前,有个收旧衣服的贩子,好像收到过一件深绿色的旧大衣。” 周明远沙哑地说着,手里飞快地敲着键盘,似乎在比对什么信息。
老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酸又气。
他蹲下身,想帮他收拾一下散落在地上的泡面盒子和烟头。
“别动!” 周明远突然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王的手僵在半空。
周明远指了指地上那些看似杂乱的纸张和资料,“这些都有用,不能乱。”
老王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终于忍不住了。
“老周,你听我一句劝,六年了,放下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晚晴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周明远敲击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鬼火,死死地盯着老王。
“放下?”
那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对,放下!案子警察都没办法,你一个人能怎么样?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老婆死的时候,身上冰凉,她说冷……” 周明远的声音抖得厉害,“我还没找到那个畜生,怎么敢放下?我怕我一歇,她就更冷了。”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袋子里又套着一个,层层包裹。
他把袋子打开,里面正是那片警方给他的物证复刻品——深绿色的布料纤维。
这六年,这片小小的纤维,就是他的全部执念。
“找到他,我才能让她安息。” 他低头看着那片绿色,像是看着什么神圣的东西。
老王看着他偏执的样子,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像是放弃了一样,说道:
“你……你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前两天我妈去城郊的清凉寺上香,说那里很灵。要不,你也去拜拜?不为别的,就当……就当是给晚晴祈福,也给你自己求个心安。”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把那片纤维重新包好,贴身放回怀里。
老王把饭盒打开,推到他面前,“先把饭吃了吧,热的。”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门关上后,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只有电脑屏幕的光,还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过了很久,周明远才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了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饭菜。
清凉寺……吗?
05
2025年,深秋。
老王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周明远死水一般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六年来,他信奉的只有证据和追踪,从没想过去求神拜佛。他觉得那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但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决定去看看。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那个“灵验”的说法触动了他心里最隐秘的一丝期盼。
他找出了柜子里一件还算整洁的深色夹克穿上,对着镜子,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捋了捋。镜子里的男人,眼神疲惫,两鬓斑白,陌生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出门前,他路过一家花店。
他停下脚步,走了进去,买了一束白菊。
那是晚晴最喜欢的花。
清凉寺在城郊的山上,不算有名的景点,香火也谈不上鼎盛。
周明远坐着公交车到了山脚,然后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一步步往上走。
山里的空气比城里清新得多,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已经金黄,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铺了满地,像是金色的地毯。
周明远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所有线索,像个普通人一样,走在一条安静的山路上。
他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寺庙不大,显得很古朴。红色的墙壁有些斑驳,透着岁月的痕迹。
他走到大殿前,殿内传来阵阵诵经声,混着袅袅的香火味,让人心里不自觉地就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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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理了一下怀里的白菊,正准备走上台阶去给晚晴上柱香,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落在了大殿外的走廊下。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人,正站在廊下,背对着他,正是寺庙的主持。
他手里的那束白菊,“啪嗒”一声,掉在了铺满落叶的青石板上,白色的花瓣散落一地。
周明远整个人,瞬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