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呢?我那辆车呢?”
“卖了,三十万,卖给我爸了。”
昏暗的灯光下,李建国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他死死盯着妻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妻子张桂芬却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几分得意。
“谁让你卖的?” 李建国几乎是吼了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张桂芬撇撇嘴,刚想说什么,却见李建国转身冲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薄薄的纸。他一把将那张纸拍在桌子上,推到妻子面前。
张桂芬疑惑地拿起那张纸,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瞬间僵住了。
01
李建国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人,五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微微有点驼,脸上总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在一家老旧的汽车修理厂干了快三十年,从学徒干到老师傅,手上功夫是厂里公认最好的。不管是多难修的车,到了他手里,听听声,摸摸管,总能找到症结所在。工友们都开玩笑说,建国哥的手,比医院的B超机还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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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这么一个手艺人,自己却开着一辆破得快要散架的桑塔纳。
那辆车,是他二十八岁那年,用攒了整整五年的工资买的。那时候,桑塔纳可是个稀罕物,开在路上,比现在开个大奔还有面子。李建国还记得,提车那天,他特意穿了件新衬衫,把车开到当时还是他对象的张桂芬家楼下,引来了半条街的人围观。
张桂芬当时就是被这辆车“骗”到手的。她年轻时长得漂亮,是厂里有名的一枝花,追她的小伙子能从车间门口排到大门口。可她偏偏看上了闷葫芦一样的李建国。用她后来的话说,“那时候觉得,能开上桑塔纳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这辆车,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也拉着他们走进了婚姻。结婚那天,李建国把车擦得锃亮,车头扎上大红花,就这么把张桂芬娶回了家。
后来有了儿子李小兵,这辆车就成了家里的功臣。儿子发高烧,半夜三更,李建国开着车满城找医院。儿子上学,风里雨里,这辆车就是最稳固的港湾。李小兵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度过的。车座的弹簧被他蹦断过,车窗的把手被他摇坏过,车里至今还留着他小时候用圆珠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奥特曼。
十二年过去了,这辆曾经风光无限的桑塔纳,早就成了一堆废铁。车漆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下面锈迹斑斑的铁皮,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的老年斑。车门关不严,得用脚踹一下才能合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车里下小雨。冬天,车里的暖风跟没有一样,李建国就放个热水袋在脚下。
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谁见了这车都得说上两句。
“建国,你这车该换换了,现在收废铁的都看不上啦!”
“姐夫,你好歹也是个老师傅,开这么个破车,丢不丢人啊?”
张桂芬更是把换车这事儿,当成了每天的口头禅。
“李建国,我跟你说,下个月同学聚会,你要是还开这破车去,我可不坐啊!我丢不起那人!”
“你看看人家老王,比你小两岁,都换宝马了!你再看看你,守着这堆破烂当宝贝!”
每次听到这些话,李建国都只是憨憨地笑笑,也不反驳,只是在晚上,等妻子和儿子都睡着了,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去车库里捣鼓那辆老伙计。
他给它换机油,给它补漆,给它紧螺丝。那份细致和耐心,比给自己亲爹看病还上心。有时候,他会坐在驾驶座上,不开灯,也不发动车,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黑暗中,只有他指尖上烟的火星忽明忽暗。
车对于他来说,早就不只是一辆车了。那是他的青春,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高光时刻,是他对这个家默默付出的见证。车里的每一个划痕,每一个印记,都刻着一段他忘不了的回忆。
02
矛盾的爆发,是在李建国五十岁生日那天。
那天,张桂芬难得大方了一回,在一家不错的饭店订了个包间,把两边的亲戚都请了过来。李建国本来不想这么铺张,但张桂芬说:“五十岁大寿,一辈子就一次,不能马虎。”
饭桌上,气氛还算热烈。众人推杯换盏,说着些恭维的客套话。酒过三巡,张桂芬的弟弟,也就是李建国的小舅子张桂军,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张桂军是做二手车生意的,这几年挣了点钱,说话也总带着一股子高人一等的腔调。
“姐夫,今天你生日,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准备什么好礼物。”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在手里晃了晃,“我最近收了辆不错的二手大众,才开了三年,跟新的一样。你要是不嫌弃,那辆破桑塔纳就给我处理了,再添个十万块,这辆车你开走。”
这话一出,饭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建国身上。
李建国的脸,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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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芬见状,赶紧打圆场,笑着对弟弟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姐夫就喜欢他那辆老古董,宝贝着呢!”
可她那点笑,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建国,眼神里带着催促和警告。
李建国放下酒杯,抬起头,看着小舅子那张略带轻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桂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车,我不换。”
张桂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李建国会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直接拒绝他。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声音也高了八度:“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是修车修糊涂了吧?一堆破铜烂铁,你还真当成宝了?我这是为你好,你开那破车出去,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是我姐的脸,是我们老张家的脸!”
“够了!” 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盘子碗被震得叮当响。
整个包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李建国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李建国一直是个老好人,脾气好得像个面团,谁都能捏两下。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跟谁红过脸。
张桂芬也愣住了,她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车,开着丢谁的脸了?” 李建国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我开着这车,把你娶回了家。我开着这车,把我儿子拉扯大。它没把我扔在半路上,没让你们娘俩淋过一场大雨。它不丢人!”
说完,他看都没看众人,转身就走出了包间。
那天的生日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03
生日宴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
张桂芬一连好几天没跟李建国说话。她觉得李建国那天是故意让她在娘家人面前下不来台。一辆破车而已,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那么大的火吗?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想当年,自己也是厂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就算了,连点面子上的光都沾不上。
这些年,她看着身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住上了大房子,开上了豪车,老公不是当老板就是当领导。再看看自己,还挤在几十年的老破小里,老公守着个破修理厂,开着一辆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破车。每次参加同学聚会,她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儿子李小兵上了大学之后,家里的开销更大了。张桂芬琢磨着,是不是该想办法搞点钱。她把主意打到了李建国那辆破车上。
在她看来,那车虽然破,但毕竟是个“老物件”,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而且,只要把车卖了,李建国就不得不买新车了。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试探李建国。
“建国,我听说现在有些收藏家,就喜欢收藏咱们这种老款的桑塔纳,能卖不少钱呢!”
“我爸那老战友的儿子,就是搞这个的,要不我让他帮忙问问?”
李建国每次都当没听见,要么埋头吃饭,要么扭头去看电视。
张桂芬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李建国我告诉你,这个月之内,你必须把这破车处理掉!不然我就回我娘家住,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建国依旧沉默,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两人冷战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建国在修理厂干活的时候,被一个掉下来的零件砸伤了脚,虽然不严重,但也需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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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张桂芬更有理由了。她一边“悉心”照顾着李建国,一边在他耳边念叨卖车的事。
“你看你,现在脚也伤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车。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了,换点钱给你补补身子。”
“小兵下学期学费还差一点呢,卖了车,正好能凑上。”
李建国躺在床上,脚上打着石膏,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04
张桂芬觉得时机成熟了。
她瞒着李建国,偷偷联系了她父亲,也就是李建国的老丈人。
老丈人退休前是个小干部,为人精明,一辈子都看不太上李建国这个女婿,觉得他窝囊,没出息。听女儿说了卖车的事,他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桂芬啊,这事你别管了,交给我。” 老丈人在电话里说,“你跟建国说,我相中他那辆车了,想买下来收藏。我出三十万。”
张桂芬吓了一跳:“爸,那破车哪值三十万啊?”
“你懂什么!” 老丈人教训道,“这叫‘投其所好’。李建国不是宝贝他那辆车吗?我出高价买,他面子上好看,心里也舒坦。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白给你们的,就当是我提前给小兵的买房钱。你们把钱拿着,赶紧去买辆新车,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腰杆也能挺直点。”
张桂芬一听,觉得这主意简直太妙了。既能把破车处理掉,又能凭空多出三十万,还能让李建国无话可说。
于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就在父女俩之间悄悄展开了。
那天下午,趁着李建国睡午觉,张桂芬偷偷拿走了车钥匙。她先给弟弟张桂军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个拖车过来。然后,她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以“交易”了。
没过多久,老丈人就开着自己的车,带着一个朋友,来到了楼下。张桂芬把车钥匙交给他,老丈人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她手里。
“这里是三十万现金,你拿好。记住,就说是卖给我了。” 老丈人叮嘱道。
张桂芬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心花怒放。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开着新车,在姐妹们羡慕的目光中扬长而去的场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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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车很快也到了。在张桂芬和她父亲的指挥下,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被缓缓地拖上了平板车。阳光下,车身上斑驳的锈迹,显得格外刺眼。
看着那辆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车,就这么被拖走了,张桂芬心里没有丝毫的不舍,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终于甩掉了这个“累赘”。
她拿着那三十万块钱,回到家里,心里盘算着,等李建国醒了,该怎么跟他说。她决定用一种最温和,也最让他无法反驳的方式,来宣布这个“好消息”。
她甚至想好了,晚上要亲自下厨,做几个李建国最爱吃的菜,好好庆祝一下。
05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这个老旧的屋子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李建国醒了,他脚上的石膏还没拆,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他习惯性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那个停了十二年的车位,此刻空空如也。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桂芬,” 他转过头,看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声音有些沙哑,“车呢?”
张桂芬正哼着小曲切着菜,听到丈夫的问话,连头都没回,语气轻快地说:“哦,车啊,我卖了。”
李建国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扶着墙,又往前走了两步,追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桂芬终于转过身来,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我说,我把那辆破车卖了。卖给我爸了,三十万呢!”
她把“三十万”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劳。
李建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卖了?三十万?” 他死死盯着妻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谁让你卖的?”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张桂芬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一想到那沉甸甸的三十万块钱,她的胆气又壮了起来。她把腰一叉,撇撇嘴说:“我卖的怎么了?那破车早就该卖了!我爸那是可怜你,才出三十万买的!你别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 李建国气得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头愤怒的野兽,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那一眼,看得张桂芬心里直发毛。
然后,李建国一瘸一拐地转身,冲进了卧室。片刻之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薄薄的纸。
他走到张桂芬面前,一把将那张纸拍在厨房的案板上,推到她面前。
“你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张桂芬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迟疑地拿起那张纸,缓缓地展开。
当她看清纸上上打印的那几行字时,她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