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是不是用我们的钱买的?妈!”
陈春燕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院子里所有人的心上,一片喜气洋洋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没等婆婆开口,一只大手钳住了陈春燕的胳膊,是丈夫李建华。他的力气大得吓人,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陈春燕,你给我闭嘴!”
01
陈春燕的手,不像城里女人的手,白白嫩嫩的。
她的手关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偶尔会残留一点点洗不掉的白面。这是一双做拉面,揉面团的手。
她和丈夫李建华,在镇子的老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建华拉面馆”。
说是面馆,其实就是个夫妻店,连个帮工都没请。
每天天不亮,镇子还沉睡在雾气里,他们店的灯就亮了。李建华去市场挑最新鲜的牛骨头,回来用一口大锅,文火慢炖,吊那一锅鲜美浓郁的汤。汤是拉面的魂,李建华在这上面从不含糊。
陈春燕则负责和面、揉面、醒面。一块硬邦邦的面团,在她手里反复揉搓、摔打,最后变得筋道、光滑。案板上,“砰、砰、砰”的摔面声,是小镇老街每天最早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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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话都不多,但配合得天衣无缝。李建华把滚烫的汤浇进碗里,陈春燕利索地捞起面条,撒上葱花香菜,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就递到了客人面前。
靠着这一碗碗面,他们拉扯大了儿子乐乐,还在镇上买了套小两居的房子,虽然背着些贷款,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日子算不上有钱,但靠着自己的双手,一分一毫挣来的,过得踏实、安稳。
李建华就是个闷葫芦,性子像他炖的牛骨汤,得慢慢熬,味道才出来。他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但他会默默地把最重的活干了,会把磨破了的煤气管道及时换掉,会在陈春燕腰疼的时候,一声不吭地递上热毛巾。
陈春燕懂他。这个男人,爱都藏在行动里,藏在那一碗为她留的,多加了两片牛肉的面里。
所以,当他吼出那句“你给我闭嘴”的时候,陈春燕才会那么震惊,那么委屈。结婚十几年,他从没用那种几乎是憎恶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02
婆婆偏心大姑姐李娟,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刻在骨子里的。
李娟是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市里,在一家公司当文员,穿着体面,说话好听。而儿子李建华,初中毕业就跟着师傅学手艺,一身的力气,满身的油烟味。
在婆婆眼里,女儿是飞出去的金凤凰,是她的骄傲和门面;儿子,就只是个守着小镇的土窝窝,连带着儿媳妇陈春燕,也跟着沾了一身土气。
这种偏心,就像空气里的灰尘,平时你假装看不见,但它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让你呛得难受。
去年开学,儿子乐乐的书包带子断了,陈春燕寻思着给他买个新的,好一点的,能多用两年。婆婆正好在店里,听见了,嘴一撇:“一个书包而已,缝缝补补不就行了?男孩子,哪有那么娇贵,别乱花钱。”
陈春燕听了,心里不舒服,但也没反驳。
结果隔了一个星期,婆婆喜气洋洋地又来了,拿出一个遥控汽车,在店里显摆:“看,给我外孙买的,进口的,花了我三百多呢!城里的孩子,眼界要开阔,不能小气了。”
那遥控车,比乐乐想要的那个六十块钱的书包,贵了好几倍。
当时李建华正在给客人下面,他头也没抬,只是抓面下锅的动作,重了一下。
更让陈春燕记得清楚的,是有一年。
她儿子乐乐过五岁生日,她特意关了半天店,炒了几个好菜,请婆婆来家里吃饭。婆婆坐了一会儿,临走时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装着两百块钱,塞给乐乐,说:“奶奶给大孙子的,买点好吃的。”
两个月后,大姑姐李娟的儿子过生日,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办。
陈春燕和李建华也去了。
亲戚朋友面前,婆婆红光满面,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少说也有一千块,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外孙戴上了一个明晃晃的金锁。婆婆拉着外孙的手,骄傲地说:“我们家小宝,以后也要像他妈妈一样有出息,考大学,坐办公室!”
当时,李建华就坐在旁边,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廉价茶水,一句话没说。陈春燕看到,他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从酒店回来,一路无话。
晚上,陈春燕听见丈夫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落了一地烟头。
她没去打扰。她知道,有些男人的难受,是不能问的,一问,就碎了。
从那以后,陈春燕对婆婆的偏心,也就看淡了。只要不来搅和他们的小日子,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想着,人心都是偏的,计较太多,累的是自己。
可她没想到,这次,婆婆的手,直接伸进了她的口袋里。
03
出事前的一个星期,店里打烊后,陈春燕拿出那个用了好几年的铁皮盒子。
盒子里,是家里的所有积蓄,一本存折。
她和李建华凑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建华,你看,咱们这个月生意不错,又存了六千。现在总共有五万三千块了。”陈春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咱们这个店面的房东不是说想卖吗?我打听过了,大概要二十万。咱们再干个两三年,凑够首付,就能把店盘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再看房东脸色,乐乐上大学的钱,也更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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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华凑在灯下,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平时紧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个“嗯”字很轻,但在陈春燕听来,却充满了力量。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好日子,在向他们招手。
可这份憧憬,没过几天,就被婆婆亲手打碎了。
那天下午,面馆里客人不多,婆婆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她没在饭桌旁坐,而是直接走到了柜台边。
“春燕啊,忙着呢?”
“妈,您怎么来了?快坐。”陈春燕赶紧拿了张干净凳子。
婆婆摆摆手,没坐,就靠在柜台上,眼睛在店里扫来扫去,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浑身上下没个地方不疼。”
陈春燕听着,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用抹布擦着已经很干净的桌面。她知道,这是开场白。
婆婆见她不接话,又幽幽地开了口:“最近物价也贵,去趟医院,钱就跟纸一样。你姐一个人在市里也不容易,唉……”
李建华在后厨听见了,掀开帘子走出来,问:“妈,你哪里不舒服?还是姐出什么事了?”
婆婆立刻摇头:“没,都没事,都挺好。就是……就是妈最近手头有点紧,有个急用。”
话说到这份上,陈春燕和李建华都明白了。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陈春燕的目光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情愿,她想起了那个铁皮盒子,想起了他们盘下店面的梦想。
李建华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陈春燕以为他会开口问个究竟。
但他没有。
他只是开口问:“妈,要多少?”
婆婆伸出五个手指头,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别人听见:“五万。”
五万!
陈春燕的心,瞬间沉到了底。那正是他们存折上几乎全部的数字。
她张了张嘴,那句“妈,到底是什么急事要这么多钱”就在嘴边,可看着李建华那张沉重又坚决的脸,她又咽了回去。
李建华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会儿,拿着那本承载着他们梦想的存折,连同银行卡一起,递给了婆婆。
“妈,钱都在这里,密码是乐乐的生日。”
婆婆接过存折,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速度快得让陈春燕觉得刺眼。她嘴里念叨着:“还是我儿子孝顺,妈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说完,揣着存折,脚步轻快地走了,从头到尾,没再多解释一句。
陈春燕看着婆婆的背影,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她转头看李建华,李建华却避开了她的眼神,闷头走回了后厨,锅碗瓢盆的声音响得比平时更重,更乱。
04
第二天,谜底就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揭晓了。
不是婆婆自己说的,是邻居张大妈跑来面馆,一脸羡慕地嚷嚷开的。
“建华,春燕,你们可真有本事,还给你姐买车了?大红色的,真气派!停在你妈家门口,好多人围着看呢!”
陈春燕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她和李建华冲出店门,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婆婆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人群中央,是一辆崭新的红色小轿车,车头还系着大红绸带,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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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姐李娟正靠在车门上,满脸得意地和邻居们分发着喜糖。婆婆站在旁边,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比自己买了车还高兴。
“娟子,真有出息啊,自己买车了?”有邻居问。
李娟笑得更得意了,故意扬了扬声音:“哎呀,也不是我一个人买的。主要是我妈心疼我,看我每天挤公交上班太辛苦了,就出了大头。我弟建华也支持,这就是我妈和我弟一起给我买的!”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恭维声。
“你妈真是疼你!”
“建华两口子也真舍得!”
这些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春燕的耳朵里。
她的血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
好啊,真是好啊!
拿着他们夫妻俩起早贪黑、一个钢镚一个钢镚攒下来的血汗钱,那个准备用来安身立命的钱,转头就给女儿买了辆车!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胸口剧烈起伏,拨开人群就冲了过去。
“妈!”
她死死盯着婆婆,一字一句地问:
“那辆车,是不是用我们的钱买的?!”
空气瞬间安静了。
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你姐她……她上班不容易……”
大姑姐李娟一看情况不对,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婆婆面前,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春燕,阴阳怪气地说:“弟妹你这是干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点钱吗?我妈愿意给,我弟也愿意给,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嚷嚷什么?”
“外人?”陈春燕被这两个字彻底激怒了,“那钱是我们俩一碗面一碗面卖出来的!是我们俩的!你们问过我一句吗?!”
她越说越气,指着那辆刺眼的红车,正要再理论。
突然,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
李建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脸色铁青,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和警告。
“陈春燕,你给我闭嘴!”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然后,不顾陈春燕的挣扎,不顾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眼光,他半拖半拽地,强行把她拉离了人群。
回店里的路不过百米,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身后邻居们的议论声,李娟那得意的冷笑,都像鞭子一样抽在陈春燕的背上。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钱是他们俩的,被骗了,被坑了,受委屈的明明是他们俩。为什么,为什么丈夫不帮着她,反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这样难堪的一击?
05
那件事后,整整两个月,家里的空气都是冰的。
面馆照开,拉面照卖。
只是,案板上“砰砰”的摔面声,显得格外孤独。后厨里,也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夫妻俩之间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除了“盐递给我”、“该进货了”这种必要的交流,再没有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死一样地寂静。
儿子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乖巧懂事。有一次,他夹了一块肉放进陈春燕碗里,又夹了一块放进李建华碗里,小声说:“爸爸妈妈,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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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燕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李建华也只是默默地扒了一口饭,什么都没说。
那堵墙,依旧坚硬。
陈春燕心里那股气,没消。她觉得委屈,更觉得寒心。她不光气婆婆和李娟,更气丈夫那句“闭嘴”,那一下狠心。
她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日子,还得过。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收了店,一家三口默默吃完饭。
陈春燕正在水槽边洗碗,水流声哗哗地响着,掩盖着一室的沉默。
李建华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到了餐桌上,推到陈春燕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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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燕擦手的动作停住了。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了看丈夫。李建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朝文件袋点了点,示意她打开。
这两个月,他第一次主动跟她“交流”。
陈春燕心里五味杂陈,她走到桌边,解开文件袋的绳子,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展开纸,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
是一份手写的协议。
起初,她只是慢慢地看,眉头还下意识地紧锁着。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最后,当她的目光落到纸张最下方的两个签名和两个鲜红的手印上时,所有的疑惑、愤怒、委屈、寒心,仿佛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向上扬起。
先是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她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丈夫。
李建华依旧沉默着,但那张紧绷了两个月的脸,此刻线条却柔和了下来。他看着她,眼里似乎也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这一刻,陈春燕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