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工地上和人扯着嗓子喊。九月底的太阳，依旧毒辣得像个后娘，晒得人皮肤发烫。我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裤腰带上积成一圈深色的水印。
“喂！”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以为又是催款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遥远的声音。“李军，是我。”
我愣住了。这个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是老班长张伟。
“班长？”我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甚至有些激动。“你个老东西，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不乐意接？”张伟在电话那头笑骂道，“国庆中秋，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想去你那儿转转，看看你这个大老板。”
我的心“咯噔”一下，随即被一股巨大的热浪包裹。战友，是刻在骨子里的称呼。我李军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
“来！必须来！来多少人？”我对着电话吼，生怕他听不见我的热情。
“六个，加上我，刘鹏、赵强、孙磊、周杰，还有林涛。”
都是一个坑里爬出来的兄弟。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
“好！太好了！吃住我全包！你们人来就行！”
挂了电话，我感觉脚下都轻飘飘的。什么工地，什么催款单，全都滚蛋了。我抓起搭在钢筋上的T恤，胡乱擦了把脸，骑上那辆破摩托就往家里冲。
一进门，我就对着正在拖地的妻子王芳喊：“老婆！天大的好事！”
王芳抬起头，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她今年三十八，比我小四岁，是个贤惠的女人，就是话不多，性格有些闷。
“我的老战友，六个，要过来旅游！国庆中秋，双节同庆！”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咱们得好好招待！拿出最高规格！”
王芳手里的拖把停住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担忧、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拖地。水渍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沉默的痕迹。
我当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没在意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只想着，我的兄弟们要来了。我李军混得再差，也不能在兄弟面前丢了面子。
02
国庆节那天，我去机场接他们。我特意租了一辆别克的商务车，自己那辆拉货的破皮卡，实在开不出手。
第一个出来的是老班长张伟。他还是老样子，个子不高，但很敦实，皮肤黝黑，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他家境一般，退伍后做了点小生意，看样子过得不算太好，但精神头很足。他上来就给了我一拳，捶在我胸口上。“你小子，壮实了！”
我笑着回敬他一拳，“班长，你可是老了。”
紧跟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以一种极其嚣张的姿态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刘鹏下来了。这家伙，富二代，当年在部队里就喜欢显摆。现在更是人模狗样，一身名牌，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摘下墨镜，对我扬了扬下巴：“老李，可以啊，混成老板了。”
我哈哈大笑，走过去拥抱他，“你小子还是这么骚包。”
老实人赵强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坐的普通航班，还带着老婆孩子。他憨厚地笑着，把手里的土特产递给我，“俺家自己种的，不值钱。”他的妻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儿子躲在妈妈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孙磊那个单身汉，还和以前一样，大大咧咧，没个正形。一见面就勾着我的脖子，讲黄段子。文艺青年周杰则安静许多，他话很少，脖子上挂着个单反相机，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最后是林涛。他还是那么沉稳，像一口深井。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深邃，话不多，但你看他一眼，就觉得心里踏实。他走过来，简单地和我握了握手，说：“李军，辛苦了。”
六个兄弟，一个不少，全都站在我面前。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军营，浑身充满了力量。我大手一挥：“走！上车！先去酒店！”
商务车里，孙磊的笑话就没停过。刘鹏则在吹嘘他那辆卡宴的性能。赵强的儿子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象。周杰的相机对着我们每一个人。老班长张伟拍着我的肩膀，感慨万千。林涛坐在角落，安静地看着我们笑闹。
我开着车，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我对自己说，李军，接下来的八天，你一定要让兄弟们吃好、玩好、喝好。钱，算个屁。
03
我把他们带到了市里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前台小姐的微笑职业而又甜美。
“开三个最好的套房。”我对她说。
前台小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这群穿着各异的男人，微笑着报出一个价格。
“一晚一万六，三个就是四万八，住八天……”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把卡拍在了柜台上，“开！”
刘鹏皱了皱眉，把我拉到一边。“老李，你疯了？住这么好的地方干嘛？随便找个干净的酒店就行了。再说了，咱们得AA制。”
我把他的手推开，眼睛一瞪：“刘鹏，你把我李军当什么人了？兄弟来我的地盘，还能让你们掏钱？这话以后别说了，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战友情谊，不谈钱。”
刘鹏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是眼神有点复杂。
我回头，看见王芳就站在不远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她手里捏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静静地看着前台的POS机。当那张消费凭条被打印出来时，我看到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没表现出来。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对战友们介绍：“这是我老婆，王芳。”
兄弟们都很客气地喊“嫂子好”。王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然后就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像个局外人。
晚宴，我安排在了一家极其隐蔽的私人会所。这里的菜，一道就能顶普通人家一个月的伙食费。
我让人开了三箱茅台，三箱五粮液，摆在桌子中间，像座小山。
“兄弟们，今天别的没有，就是酒管够！不醉不归！”我举起第一杯酒。
气氛瞬间被点燃了。大家推杯换盏，回忆着过去的糗事，笑得前仰后合。
“老李，你还记得不，当年你为了救我，硬生生替我扛了处分，在禁闭室待了一个礼拜。”老班长张伟喝得满脸通红，眼眶也红了。
“班长，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喝酒！”我给他满上。
“我记得！”赵强也大着舌头说，“我儿子做手术那年，差三万块钱，我求爷爷告奶奶都借不到。是你，老李，你二话不说就把钱打给了我。”
“喝！都给我喝！”我不想听这些。兄弟之间，帮忙是应该的。
那一晚，大家似乎都喝多了。刘鹏中途出去接了好几个电话，每次回来脸色都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又被酒桌上的气氛掩盖了。林涛喝得最少，他总是用那种深邃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想把我看穿。
王芳坐在我身边，滴酒未沾。她没吃几口菜，只是默默地给我们添酒，递纸巾。她的沉默，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喧闹的空气里。
散场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去结账。会所经理递给我账单，上面一长串的零。八万块。
我刷卡的时候，手有点抖。不是因为心疼，是因为酒精。我对自己说，就是因为酒精。
04
第二天，我安排大家出海。我包下了一艘豪华游艇，一天就要六万。
碧海蓝天，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湿的味道。孙磊兴奋地在甲板上大吼大叫。周杰拿着相机，对着海鸥和浪花不停地拍。赵强的儿子第一次见到大海，高兴得小脸通红。
我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根烟。海风吹散了酒气，也吹来了一丝清醒。我想到公司账上那点可怜的流动资金，心里有点发虚。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兄弟们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刘鹏又在接电话。他躲在船舱的一角，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和人争吵。我走过去，他立刻挂了电话，对我笑了笑，“家里那点破事，烦人。”
林涛走到了我身边。他递给我一瓶水。“老李，你的建材生意……最近还顺利吗？”
他的问题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向我最脆弱的地方。我的生意，何止是不顺利，简直是举步维艰。原材料价格飞涨，下游的开发商又压着款不给，资金链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但我不能说。尤其不能在兄弟们面前说。
“顺利！好得很！”我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几个分贝，“准备再开个分厂呢。”
林涛看着我，没再追问。他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很轻，却让我觉得很重。
中午和晚上，都是最高端的海鲜大餐。澳洲的龙虾，法国的生蚝，北海道的海胆，流水一样地端上来。每一顿，结账的时候都是两万多。
我表现得毫不在意，大声地招呼大家：“吃！多吃点！这玩意儿平时可吃不着！”
王芳的话越来越少了。从前她只是沉默，现在是死寂。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看见她好几次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头，说眼睛被风吹得不舒服。
她的眼圈一天比一天红。
05
第四天是中秋节。我一大早就去银行取了十二万现金。
晚饭前，我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拿出十二个厚厚的红包。
“兄弟们，过节了，一点小意思，添点喜气！”我笑着说，把红包一个个递过去。
“老李，这不行，这绝对不行！”赵强和他媳妇第一个站起来推辞，脸都涨红了。
“拿着！”我把红包硬塞到赵强手里，“给孩子买点好吃的。不拿着，就是不给我面子。”
老班长他们几个看了看，没再推辞，默默地收下了。刘鹏接过红包，掂了掂，吹了声口哨：“老李，你这是发大财了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笔钱，是我准备给工人发工资的。现在，只能先拖一拖了。
中秋夜，我为他们准备了一场惊喜。我花了十万块，请了专业的团队，在海边放了一场私人订制的烟火秀。
当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五彩的光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也映在我空洞的口袋里。我看着身边兄弟们开心的笑脸，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烟火散尽，人群也渐渐散去。我回到酒店房间，却发现王芳不在。我找了一圈，最后在阳台上找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深夜的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我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
“怎么了？”我问。
她迅速擦干眼泪，转过身来，对我勉强地笑了笑。“没事，烟花太好看了，感动的。”
我知道她在撒谎。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追问。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就在这时，林涛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李，你来我房间一下，有件事，我想我必须得跟你谈谈。”他的声音很严肃。
我心里一紧，答应了他。可我刚准备出门，刘鹏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老李，快！孙磊那家伙喝多了，在走廊里耍酒疯，非要拉着酒店经理拜把子，你快去看看！”
我只好先去处理孙磊的烂摊子。等我把孙磊弄回房间，安顿好，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我再给林涛打电话，他却说：“算了，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我能感觉到身边的王芳，也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06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是疯了一样。
我带着他们去市里最高档的商场购物。我给每个“嫂子”都买了一条上万的项链，给老班长他们每人买了一块好几万的玉佩。赵强的媳妇拿着那条项链，手都在抖，一个劲地说太贵了。我笑着说：“嫂子，这是我这个当弟弟的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
结账的时候，十二万又没了。
然后是KTV，最豪华的包厢，最贵的酒水。是高尔夫，是温泉，是所有我能想到的烧钱的娱乐。
短短两天，又是六万块钱花了出去。
每一次刷卡，我的手都在抖。不是装的，是真的在抖。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来。但我脸上依然挂着豪爽的笑容。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绝对不能。
战友们之间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我好几次看到林涛和刘鹏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表情严肃。一看到我过去，他们就立刻停止了交谈。孙磊的玩笑也少了，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连最老实的赵强，吃饭的时候都总是心事重重的。
只有我，还在扮演着那个无所不能、挥金如土的“李老板”。
07
第八天，他们要走了。
一大早，我就把给他们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是本地最好的茶叶和一些珍贵的药材，每一份都价值不菲，加起来又是五万块。
机场里，离别的气氛很浓。
我们一个一个地拥抱。
“老李，你太破费了。”老班长张伟的眼眶湿润了，“下次，下次我们来安排。”
“班长，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用力地拍着他的背。
孙磊没再开玩笑，他只是重重地抱了我一下，“保重。”
赵强夫妇一个劲地跟我说谢谢。
周杰把相机递给我看，里面全是我们这几天的照片，每一张都笑得很开心。
林涛是最后一个。他握着我的手，力气很大。“老李，公司要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登机广播就响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些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安检口。
刘鹏走在最后。他那辆嚣张的保时捷就停在不远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兄弟，保重。”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是演了八天的大戏，现在终于落幕了。
08
回家的路上，是我开车。王芳坐在副驾驶。
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我脑子里像有个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酒店三十八万，晚宴八万，游艇六万，海鲜大餐加起来有十万，红包十二万，购物十二万，KTV高尔夫六万，最后的礼物五万……
我不敢再往下算了。粗略一加，就已经超过九十万。
九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公司的资金链本来就快断了，现在……我等于是在公司的棺材板上，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我甚至不敢去想，接下来该怎么面对那些追债的供应商，怎么面对几十个等着发工资的工人。
车里的空气，安静得可怕。
王芳全程一言不发。她只是坐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那个包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损了。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她的侧脸，在车窗外掠过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憔悴和苍白。
车子终于开到了家门口。我熄了火，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王芳也推开了车门。但她没有下车，她站在车边，定定地看着我。
她就那样站着，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个牛皮纸包裹。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镶上了一道脆弱的金边。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李军。”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我看着她。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然后，她颤抖着双手，将那个牛皮纸包裹，举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你自己看吧……”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
我伸出手，接过那个包裹。它很沉，沉得我几乎拿不稳。我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撕开了包裹的封口。
我的目光落在了包裹里的东西上。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天灵盖上。
包裹里的东西，让我如遭雷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