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见到一个人,长得很像你年轻的时候。”苏瑶摆弄着窗台上的那盆文竹,没有回头。
“哦?是吗。”陈宇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带着一股子油烟味,“男的女的啊。”
“男的。”
“那敢情好,说明我年轻时候长得还行。”陈宇端着一盘炒好的青菜走出来,“说不定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别瞎想,快来吃饭了。”
苏瑶转过身,看着陈宇围着碎花围裙的样子,锅里的热气熏得他眼角都有些湿润。
她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拿起筷子,说:“今天这醋,放得有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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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苏瑶的日子是浸在桂花粥的甜糯香气里的。
陈宇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像是部队里吹了起床号。
他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声音很轻,怕吵醒苏瑶。
然后厨房里就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是他在淘米,是他在剥桂花。
等到六点半,一碗温度正好的桂花粥,两个溏心荷包蛋,一小碟酱萝卜,会准时出现在苏瑶的床头柜上。
陈宇会说:“起床了,我的公主殿下。”
苏瑶今年五十九,听了三十七年的“公主殿下”。
她嫁给陈宇的时候,还是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姑娘。
陈宇是军人,穿着一身笔挺的绿军装,肩膀又宽又厚实。
他说:“嫁给我,我能给你一个家。”
苏瑶问:“什么样的家?”
陈宇想了想说:“一个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家。”
他做到了。
结婚三十七年,苏瑶没洗过一次碗,没拖过一次地。
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管堵了,她从来不用开口,陈宇像是长了雷达,总能在她发现之前就修好。
苏瑶喜欢在阳台上种花,可她总是养不好,不是忘了浇水,就是施肥太多烧死了。
后来,阳台上的花就再也没死过。
陈宇每天早上给它们浇水,每周给它们松土,比照顾自己还上心。
苏瑶对芒果过敏,家里就再也没出现过芒果。
哪怕是邻居送来的芒果干,陈宇也会笑着接下来,转头就扔进楼下的垃圾桶。
苏瑶睡觉要留一盏昏黄的小夜灯,不然就睡不踏实。
有一回夜里停电,苏瑶半夜惊醒,发现身边是空的。
她摸索着喊陈宇的名字,听见陈宇在客厅里小声回答:“别怕,我在这儿。”
她走出去,看见陈宇举着手机,用手电筒功能照着墙壁,光线通过墙壁的反射,变得很柔和,正好照亮卧室的门口。
陈宇说:“这样你就不怕了。”
苏瑶有时候会开玩笑说:“陈宇,你是不是把我当女儿养了。”
陈宇总是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那不好吗,你是我女儿,也是我媳妇儿,是我一个人的公主。”
街坊邻居都羡慕苏瑶。
隔壁的王大妈是个热心肠,见天儿地跟苏瑶念叨:“苏瑶啊,你真是好福气,我们家老王要是能有陈宇一半体贴,我做梦都能笑醒。”
苏瑶只是笑,不说话。
还有人问:“你们俩感情这么好,怎么不要个孩子呢?有了孩子,这日子才叫圆满。”
每当这时,陈宇总是抢着回答:“没孩子多好,我们俩能一辈子这样自在,把苏瑶一个人宠好就够我忙活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看着苏瑶,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翻旧相册的时候,是两个人为数不多的消遣。
照片上的苏瑶,从二十出头到年近六十,每一张都在笑。
陈宇的手指很粗糙,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茧子,他摩挲着照片里苏瑶的脸,一遍又一遍。
他说:“你看,没孩子拖累,你比同龄人看着年轻多了。”
苏瑶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啊,她这辈子过得太顺遂了,顺遂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这份甜蜜包裹着她,密不透风,让她忘了去想,梦会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02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总是让苏瑶觉得不舒服。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叫号。
陈宇去给她买水了,临走前还不放心地叮嘱:“别乱走,就在这儿等我。”
苏瑶觉得有些好笑,她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
旁边也坐着一对年轻人,手里牵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
小孩很皮,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年轻的妈妈一直在后面追着,嘴里喊着:“慢点跑,别摔了。”
苏瑶看着那孩子,圆滚滚的,像个小肉球,很是可爱。
孩子的眼睛很大,双眼皮,鼻子高高的,看着有点眼熟。
“三十七号,苏瑶。”
护士站传来喊声。
苏瑶站起来,走进抽血室。
给她抽血的是个很年轻的小护士,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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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个小孩也跟着妈妈走了进来,大概是要做什么检查。
小孩不怕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苏瑶。
小护士手脚很麻利,针扎进去的时候,只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她一边贴着棉签,一边笑着对苏瑶说:“阿姨,您孙子跟您太像了,这双眼皮、高鼻梁,简直是从您脸上扒下来的。”
苏瑶愣住了。
她手里的水杯没拿稳,“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冰凉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也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孙子?
她这辈子连孩子都没生过,哪来的孙子?
她张了张嘴,想跟护士解释,说你认错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个人影就挡在了她面前。
是陈宇。
他手里拿着刚买的水,脸上堆着笑,对那个小护士说:“姑娘你看错啦,这是我战友的孙子,顺路帮着带过来的。”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要刻意盖过什么。
小护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真巧,长得太像了。”
那个年轻的男人也走上前来,对着陈宇笑了笑,然后拉着孩子和妻子匆匆离开了。
苏瑶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个年轻男人的侧脸,和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压抑。
苏瑶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倒退,像她混乱的思绪。
她问:“那个人是谁?”
陈宇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说:“说了,战友的孙子。”
苏瑶又问:“哪个战友?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陈宇说:“一个很多年没联系的老战友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
可苏瑶看见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路,根本不敢看她。
他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苏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追问:“为什么那个护士说孩子像我?”
陈宇把车停在路边,转过身,攥住苏瑶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甚至有些烫人。
他说:“别瞎想,巧合而已,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他的语气很温柔,和过去三十七年的每一天一样。
可苏瑶却觉得,这温柔的背后,好像藏着一把冰冷的刀子。
03
夜里,苏瑶失眠了。
陈宇睡在她的身边,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熟了。
可苏瑶知道,他也没睡着。
他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平时那样会把她搂在怀里。
三十七年前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苏瑶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那个时候,陈宇还是个年轻的军官。
他穿着军装,英姿飒爽,是苏瑶眼里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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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第二年,苏瑶想过要个孩子。
她觉得家里太安静了,有个孩子,会热闹一些。
她跟陈宇提过一次。
陈宇当时沉默了很久。
过了几天,他从部队执行任务回来。
那一次的任务似乎很危险,他回来的时候,胳膊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他的脸色很苍白,抱着苏瑶的时候,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他对苏瑶说:“瑶瑶,我们不要孩子了吧。”
苏瑶不解,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这工作,说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又担心我,又得拉扯着孩子受累。”
他又说:“咱们就两个人,一辈子守着彼此,不好吗?”
苏瑶看着他受伤的胳膊,看着他眼里的疲惫和后怕,心疼得不行。
她抱着他,哭了。
她说:“好,我们丁克,一辈子就我们两个人。”
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提过孩子的事。
苏瑶以为,这是陈宇爱她的方式,是心疼她,不想让她受苦。
可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好像没那么简单。
陈宇总有些“反常”的举动,只是以前她被幸福冲昏了头,从来没有深想过。
比如,每年清明节前的一个星期,陈宇都会独自回一趟乡下。
他说,是回去给父母扫墓。
苏瑶提过要跟他一起去。
陈宇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他说:“乡下路不好走,你去了也累,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他每次从乡下回来,行李箱里都会多出几件崭新的童装,从婴儿穿的连体衣,到十几岁孩子穿的运动服,各种款式都有。
苏瑶问过他这是给谁买的。
他说:“给战友家孩子买的,他家孩子多,我顺手帮着带几件。”
苏瑶没怀疑过。
她觉得,陈宇重情重义,对战友的孩子好,是应该的。
还有书房里的那个木盒子。
那个盒子是陈宇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上面还带着一把很老式的密码锁。
他从不许苏瑶碰那个盒子。
有一次苏瑶打扫卫生,想把盒子挪个地方,被陈宇看见了。
他当时很紧张,快步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盒子,很严肃地说:“以后别碰这个,里面是部队的机密文件,不能外泄。”
苏瑶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到了,就再也没碰过。
这些被她忽略了三十多年的细节,此刻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苏瑶的心里。
她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
她光着脚下床,走到客厅,拉开窗帘。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地板上,冰冰凉凉的。
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住了三十多年的家,原来还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角落。
04
陈宇对书房的在意程度,超乎寻常。
那不大的空间,像是他的一个独立王国。
他退伍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不是在厨房忙活,就是在阳台摆弄花草。
可每天傍晚五点到六点这一个小时,雷打不动,他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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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还要从里面反锁。
苏瑶以前问过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说:“整理整理以前的老物件,看看书,写写东西。”
苏瑶信了。
她觉得,人总得有点自己的空间,哪怕是夫妻。
所以她从来没去打扰过他。
直到体检之后,苏瑶心里的那根刺越扎越深。
她开始留意陈宇的一举一动。
她发现,陈宇接电话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他会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去,关上玻璃门,声音压得很低。
她发现,他的手机设置了密码,是她不知道的密码。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这个周末,陈宇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说,要去药店买点降压药,最近血压有点高。
临走前,他还特意叮嘱苏瑶:“我书房里东西放得有点乱,你今天就别进去了,等我回来自己收拾。”
他越是这么说,苏瑶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她等陈宇走了以后,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家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一下,一下,都敲在苏瑶的心上。
她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
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很久。
她想,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陈宇只是需要一点私人空间而已。
她应该相信他,像过去的三十七年一样。
可那个护士的话,那个年轻男人和孩子的脸,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鬼使神差地转动了门把手。
门,没锁。
或许是陈宇今天出门走得急,忘了反锁。
苏瑶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很整洁,和他说的“乱”完全不一样。
书桌上的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地板也擦得一尘不染。
靠墙立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还有陈宇在部队时获得的军功章,以及他那套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旧军装。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苏瑶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木柜子上。
柜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那种很老式的对开门。
上面还用胶带贴着一张发黄的纸条,纸条上用钢笔写着几个大字:“部队资料,勿动”。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柜子上挂着一把铜锁,锁得严严实实。
钥匙孔上甚至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像是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苏瑶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着那把锁。
这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秘密?
05
苏瑶站起身,拿起手边的抹布,开始擦拭书架。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进来打扫卫生的,仅此而已。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她从最上层开始擦,擦过那些她看不太懂的军事理论书籍,擦过陈宇的那些军功章。
擦到木柜子上方那一层时,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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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本书本来就放得不太稳,被她这么一碰,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苏瑶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去捡。
其中一本很厚的硬壳笔记本,大概是摔得太重了,书脊从中间裂开了。
一把小巧的铜钥匙,从裂开的书脊里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钥匙上还拴着一根已经褪了色的红绳。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然后,又缓缓地移向那个上了锁的木柜子。
她捡起地上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柜子前,蹲下身,手有些发抖。
她把钥匙插进了那个积了灰的锁孔里。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一拧。
“咔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柜子里没有苏瑶想象中的“部队机密文件”。
只有一个蓝色的布包,安静地躺在柜子最里面。
布包的料子很旧,像是用什么旧衣服改的,上面用白线绣着一朵梅花,针脚很粗糙,花瓣已经洗得发白了。
苏瑶伸出手,把那个布包拿了出来。
布包很沉,里面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她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布包上的系带。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和书信。
苏瑶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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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温柔地靠着他。
苏瑶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