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1监区新来的那个转业兵,赵建军,他居然敢直接顶撞周科长”。
“哪个周科长”。
“还能有哪个,狱政科的周阎王啊”。
“他怎么顶撞的”。
“就为那个砸饭盆的陈刚,赵建军非要申请家属会见,周科长直接把申请书退回来了,批了三个字,关禁闭”。
“那后来呢”。
“后来,赵建军把陈刚送进了禁闭室,然后一个人对着墙站了一下午,谁喊都不理”。
“哟,这可是来了个更硬的石头啊”。
01
赵建军脱下那身穿了十二年的军装时,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有些陌生。
迷彩的油彩从脸上洗去,留下的是粗糙的皮肤和几道细小的疤。
左腿的伤在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像个不合时宜的旧情人,时刻提醒他那些枪林弹雨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式。
转业报告上,他只填了两个字,服从。
于是他来到了城郊的第三监狱,成了一名狱警。
灰色的制服套在身上,没有军装那么挺括,但多了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报到的第一天,监区长老张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军啊,你这身板,就是天生干这行的料。
赵建军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被分在了一监区,负责管理一百多个服刑人员的纪律和改造。
工作不复杂,就是琐碎。
每天清点人数,监督劳动,处理各种鸡毛蒜皮的摩擦。
和在特战部队的日子比起来,这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但赵建军知道,死水下面往往藏着更汹涌的暗流。
来了一个星期,他还没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狱政科科长周凯。
所有人都说,周科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他很少来基层监区,所有工作指令都通过电话和文件下达。
监区的同事们提起他,表情都有点微妙。
老张说,“周科长啊,业务能力没得说,就是太严了,严到不近人情”。
另一个叫小李的年轻狱警补充道,“何止是不近人情,简直是吹毛求疵,我上次一份报表就因为标点符号用错,被他从头骂到尾,退回来改了五遍”。
“还有个事你们不知道吧”,小李压低了声音,“去年新分来的一个大学生,满腔热情,写了个什么‘人性化管理’的方案,直接送到周科长那,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了”。赵建军问。
“周科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方案扔进垃圾桶,说了一句,‘监狱不是你家客厅,讲规矩的地方少谈人性’,那个大学生第二天就打了辞职报告,跑了”。
赵建军听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做派。
在他看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管理,是在规矩的框架内,把人的问题解决了。
很快,他就和这位只闻其名的周科长有了第一次“交锋”。
监区要上报一份关于重点服刑人员近期思想动态的分析报告。
老张把这活儿交给了赵建军。
赵建军花了两天时间,和几个刺头聊了天,又翻阅了他们的档案,写了一份五千多字的报告。
他觉得自己的分析很到位,既指出了问题,也提出了针对性的教育方案。
他把报告交给老张,老张又转交给负责与狱政科对接的文员。
一天后,报告被退了回来。
上面附着一张便签,字迹潦草而有力。
“内容空泛,缺乏数据支撑,对心理状态的描述过于主观,重写”。
落款只有一个姓,周。
赵建军拿着报告,心里憋了一股火。
空泛。
他一个字一个字和那些人聊出来的东西,到了这位周科长眼里就成了空泛。
老张看他脸色不对,劝道,“建军,别往心里去,周科长对谁都这样,你就按他的要求,加点具体事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为什么事,情绪有什么波动,都写上去,越细越好”。
赵建军没说话,拿回报告,一头扎进档案室。
他把报告从头到尾改了一遍,把能想到的所有细节都填了进去,甚至把一个服刑人员一天叹了几次气都记录了下来。
报告再次交上去,这次没被退回来。
老张说,“看吧,这就对了,对付周科长,就得用细节磨死他”。
赵建军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这不叫工作,这叫应付。
第二次交锋来得更快。
监狱要求各个监区制定新的纪律教育学习方案。
赵建军结合自己在部队带兵的经验,搞了一套半军事化的管理方案。
![]()
队列训练,内务评比,纪律讲评,他认为这些能有效磨掉服刑人员的惰性。
方案交上去,隔天又被打回来了。
这次的批注更长。
“方案可行性差,未考虑服刑人员身体素质差异。缺乏应急预案,如训练中出现冲突、中暑、突发疾病等情况如何处置。细节严重不足,对各环节的责任人、时间点、考核标准均未明确。重写”。
赵建军盯着那几行字,手里的方案纸被他捏得发皱。
他觉得这个周凯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一个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凭什么对基层的实际工作指手画脚。
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在基层待过。
小李凑过来说,“赵哥,别生气,周科长就是这样,他要的是一本能应对所有检查的完美手册,不是一份能实际操作的方案,你就当写小说,把所有可能性都写进去就行了”。
赵建军忍着气,又花了一个通宵,把方案扩充到了两万字。
应急预案写了十几条,责任人精确到每个岗位,考核标准细化到每一个动作。
他自己都觉得这方案繁琐得可笑。
但方案通过了。
赵建军心里的不满又加深了一层。
他觉得周凯不是在指导工作,而是在用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力,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真正让两人矛盾激化的,是服刑人员陈刚的事。
陈刚,刑期十五年,因为抢劫伤人进来的,平时在监区里沉默寡言,但谁都知道他是个硬茬。
02
那天下午,开饭的时候,陈刚突然把饭盆狠狠地砸在地上。
不锈钢的饭盆弹起来,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稀饭和馒头撒了一地。
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刚身上。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眼睛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赵建军第一时间冲了过去,把他按在墙上。
“陈刚,你想干什么”。
陈刚不说话,只是用头用力撞墙。
赵建军立刻让两个狱警把他架走,带到谈话室。
经过半个小时的对峙,陈刚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原因。
他刚接到家里的信,他妈查出了肺癌晚期,可能就剩下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陈刚是单亲家庭,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赵建军听完,沉默了。
他想起了自己。
他在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父亲突发心梗去世,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走出谈话室,对老张说,“我想为陈刚申请一次特别家属会见”。
老张愣了一下,“建军,这不合规矩啊,他砸饭盆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按规定得先关禁闭”。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建军说,“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如果硬关禁闭,我怕他会出事,见他妈一面,可能是他现在唯一的念想了”。
老张叹了口气,“理是这个理,但申请报告要交到狱政科,周科长那关,恐怕过不了”。
“我来写报告”,赵建军的语气很坚定。
他写了一份情理兼备的申请报告,详细说明了陈刚的家庭情况和目前的精神状态,并强调了安排会见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他以自己的名义签了字。
他希望那个叫周凯的科长,能看到文字背后一个即将崩溃的人。
报告交上去,如石沉大海。
赵建军等了一天,没等到任何回音。
他有些坐不住了,直接去了狱政科的办公楼。
狱政科在另一栋楼,和基层监区离得很远。
赵建军也是第一次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敲击键盘和翻阅纸张的声音。
他找到了负责对接的文员。
“你好,我是一监区的赵建军,我想问一下关于陈刚的会见申请,周科长批了吗”。
![]()
文员看了他一眼,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了那份申请。
“哦,这个啊,周科长看过了”。
“结果呢”。
文员指了指申请书的背面。
赵建军接过来,翻到背面,只看到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关禁闭”。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按规定执行,不得变通”。
赵建军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压着火问,“周科长在吗,我想当面跟他汇报一下情况”。
“周科长出去开会了”,文员头也不抬地说。
赵建军攥紧了手里的申请书,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回到监区,一言不发地打开禁闭室的门,对陈刚说,“进去吧,三天”。
陈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嘲讽,然后默默地走了进去。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上。
赵建军站在禁闭室门口,很久没有动。
他觉得那扇铁门不仅关住了陈刚,也关住了他对这份工作最后的一点期望。
他觉得周凯这种人,根本不配坐在管理者的位置上。
他不懂什么叫人心。
03
监狱的年度消防演练定在了秋天的一个下午。
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得像要把人的耳膜撕裂。
监区里立刻行动起来。
赵建军按照预案,指挥着服刑人员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低姿态,分批次有序地向操场疏散。
操场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辆红色的消防车停在旁边,闪烁的警灯映得天空一片紧张的红色。
各个监区的人流汇集到操场,按照指定的区域蹲下。
赵建军负责清点一监区的人数。
他拿着花名册,一个个地核对,确保没有遗漏。
不远处的高台上,站着几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监狱领导。
赵建军知道,狱政科科长周凯应该也在其中。
他负责指挥行政人员和后勤保障。
赵建军朝高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距离太远,阳光又有些刺眼,他看不清台上人的脸。
他只看到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背影,身形挺拔,正在用对讲机下达指令。
![]()
就在这时,队伍里突然一阵骚动。
“报告,有人晕倒了”。
赵建军立刻冲了过去。
一个年轻的服刑人员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赵建军蹲下,解开他的衣领,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
是中暑加上惊吓过度引起的休克。
他立刻对那人进行急救。
按压人中,掐合谷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是在部队里练出来的本能。
就在他埋头急救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身边。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一双锃亮的皮鞋,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裤腿。
视线往上,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正在递过对讲机的手。
那只手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医疗组,操场西侧,立刻过来”。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赵建军没有抬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
几分钟后,医疗组的医生抬着担架跑了过来,把晕倒的服刑人员抬走了。
骚动平息下来。
演练继续进行。
赵建军重新回到队伍里,刚才那一幕像个不起眼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演练的紧张气氛冲淡了。
他始终没有看清那个下达指令的人的脸。
演练结束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赵建军带着队伍回到监区,刚喝了口水,小李就拿着一瓶葡萄糖走了进来。
“赵哥,给你的”。
“给我的”。赵建军有些意外。
“是啊”,小李说,“刚才周科长让他的文员送过来的,说是看你刚才急救出了一身汗,让你补充点能量”。
赵建军拿着那瓶冰凉的葡萄糖,愣住了。
周凯。
那个只会说“重写”和“关禁闭”的周凯,会关心一个基层狱警出没出汗。
他有点想不通。
或许只是场面上的客套吧。
他这么想着,拧开瓶盖,把葡萄糖一饮而尽。
甜得有点发腻的液体流过喉咙,但他心里的疑惑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那道手背上的疤,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过了没多久,监狱搞了一次“军魂永驻”的主题活动,向全监狱的退役军人征集他们当兵时的照片,要做一个荣誉墙。
赵建军也交了一张。
照片上,他穿着特战迷彩,脸上涂着油彩,趴在草丛里,手里端着一把狙击枪,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那是他参加全军区特种兵比武时拍的。
照片交上去后,小李神神秘秘地跑过来找他。
“赵哥,你猜怎么着,我看到周科长的照片了”。
![]()
“哦”。赵建军没什么兴趣。
“他居然也是特战部队出来的”,小李的语气很惊讶,“照片上可年轻了,一脸桀骜不驯,跟你这张照片上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特战部队。
这四个字让赵建军心里咯噔一下。
“他叫周凯”。
“是啊,怎么了”。
赵建军的脑子里,一个尘封了近十年的记忆片段突然闪现出来。
十年前,他还是特战大队的小队长。
队里来了一个新兵,军事素质顶尖,但性格极其顽劣,不服管教,是队里有名的“刺头兵”。
那个兵,就叫周凯。
有一次,这个周凯因为周末不让请假外出,竟然和哨兵打了一架,直接把人打进了医院。
事情闹得很大。
作为周凯的直属队长,赵建军亲手写了对他的处分报告。
记大过,关禁闭一个月,并且取消了当年的优秀士兵评选资格。
赵建军记得很清楚,在宣布处分决定的时候,那个叫周凯的年轻士兵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恨。
他还记得,那个士兵的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伤疤,是在一次格斗训练中被对手的匕首划伤的。
会是他吗。
赵建军心里泛起了嘀咕。
他试图回忆那个刺头兵的样貌,但十年过去了,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只记得是个高个子,很瘦,眉眼间有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和高台上那个模糊的背影,似乎有些重合,又似乎对不上。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全军特战部队那么多,叫周凯的也不止一个。
再说,一个被记大过的兵,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内,坐到正科级的位置上。
这根本不符合提拔的逻辑。
他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当成一个巧合。
但他和周凯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这个巧令而减少。
04
赵建军根据一监区的实际情况,写了一份关于开展服刑人员职业技能培训的方案。
他联系了几个工厂,愿意提供一些简单的手工加工业务,让服刑人员在劳动改造之余,能学一门手艺,也为将来回归社会做准备。
他觉得这个方案很有意义。
老张也表示支持,说这是个好事。
方案报到狱政科,结果可想而知。
又被驳回了。
这次的理由更让赵建军无法接受。
“培训场地存在安全隐患。培训工具管理难度大,易成为斗殴凶器。外来人员进入监管区,增加不稳定因素。综合评估,风险大于收益,不予批准”。
赵建军拿着批复,直接找到了老张。
“张哥,这算什么理由,场地我们可以改造,工具可以专人管理,外来人员可以严格审查,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他凭什么一句话就给否了”。
![]()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军,我知道你委屈,但周科长在安全问题上,是绝对的说一不二,他这个人,宁可什么都不干,也绝不出一点纰漏”。
“这是因噎废食”,赵建军的声音里带着怒气,“监狱工作不就是管人吗,管人就不能怕出事,怕出事还当什么狱警”。
这次,他没有再像前两次那样默默地修改方案。
他觉得周凯就是存心在针对他。
从报告,到纪律方案,再到这个技能培训,每一次,周凯都在用他那套无懈可击的“规矩”来打压自己的工作热情。
两人之间的空气,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只差一个火星,就能引爆一场真正的冲突。
这个火星,在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被点燃了。
省监狱管理局的王局长下来视察工作。
监狱方面高度重视,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打扫卫生,准备汇报材料。
视察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和监狱里的退役军人狱警开一个座谈会。
王局长自己也是军队转业干部,对军人有种特殊的感情。
座谈会的地点,设在了监狱的机关小会议室。
赵建军作为基层监区的退役军人代表,也被通知参加。
他提前十分钟到了会场。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机关和各个监区的熟面孔。
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过了一会儿,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监狱长陪着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进来。
这就是王局长。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几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狱政科科长,周凯。
这是赵建军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周凯。
他比赵建军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
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上是两杠一星。
他的五官很端正,但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很严肃。
![]()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亮,也很冷,像淬了冰的刀子。
赵建军注意到,他坐下的时候,习惯性地把双手放在桌上,右手手背上那道蜈蚣一样的伤疤,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赵建军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整个人瞬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