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法庭里那股子旧木头和人汗混杂的气味,让他心里发堵。
他站在原告席上,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葱。
对面的妻子林菲,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骄傲。
他听见姨妈在身后压着嗓子骂:“你疯了?你帮着害死你婆婆的凶手?”
林菲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对着法官,也对着所有人,声音清脆得像冰块掉在瓷砖上。
“律师的职责是伸张正义,亲人做错事,也得付出代价。”
说得多好听啊。
他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倒是想看看,等会儿,她还能不能这么理直气壮。
法官手里的槌子敲了下去,那声音像是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案子,就这样开始了。
“我宣布,8月29日云阳路车祸一案,正式开庭。”
法官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死者是,江美芳……”
“你说谁?”
身后突然“咚”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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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天是周五,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灰沉沉地压在城市的楼顶上。
陈默把电瓶车停在楼下,车轮上沾着湿泥,他懒得去擦。他拖着身子爬上五楼,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是骨头在响。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的光在一闪一闪,照着沙发上一个人影的轮廓。是林菲。她没看电视,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里攥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得她脸色发青。
陈默换了鞋,走过去,一股浓郁的鸡汤味钻进鼻子。餐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桶,盖子开着,汤面上浮着一层黄澄澄的油。旁边是两只干净的碗,一双干净的筷子,纹丝未动。
“我妈来过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干。
林菲没回头,嗯了一声,声音从鼻子里挤出来,又冷又硬。她把手机屏幕按灭,屋里又暗下去几分。
“又说啥了?”他问,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还能说啥。”林菲终于开了口,她把身子转过来,电视的光照在她半边脸上,眼睛里没有光,“说我买的进口车厘子是败家,说我做的西红柿炒蛋没营养,说她这锅汤炖了四个钟头,加了十几味补药,能治好我的‘娇气病’。”
她学着婆婆王秀兰的语调,学得惟妙惟肖。陈默听了,头皮一阵发麻。他看着那锅汤,那层黄油腻得让他反胃。王秀兰是退休的初中语文老师,一辈子都带着一股子为人师表的优越感,看谁都像在看没及格的学生。尤其看不上林菲这个从乡镇考出来的儿媳妇。
“妈也是好意……”陈默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好意?”林菲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她的好意就是三天两头跑来视察我的冰箱,检查我的账单,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会过日子?陈默,你告诉我,这日子要怎么过?”
陈默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和林菲结婚三年,这样的场景,就像墙上那块掉漆的墙皮,隔三差五就上演一次,他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他像个蹩脚的裱糊匠,这边刚糊上,那边又裂开了。
他想说点什么,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屏幕上跳着“岳母”两个字,像黑夜里的一点火星。他赶紧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张翠云温和的声音,带着点方言的软糯:“小默啊,下班了没?吃饭了没?”
“刚到家呢,妈。”陈默的声音一下子就软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翠云在那头笑呵呵地说,“听你声音有气无力的,是不是又累着了?我跟你们说,年轻人不要仗着身子好就硬扛。小菲呢?她脾气急,工作上的事容易往心里去,你多开导开导她。”
陈默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林菲,她的背影又瘦又硬。他心里一酸,说:“知道了,妈。”
“这个周末回家吃饭啊,我卤了你最爱吃的猪头肉,还买了新鲜的带鱼。”张翠云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全是些吃吃喝喝的琐事,可听在陈默耳朵里,却比什么都暖和。
挂了电话,屋里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僵了。林菲也听到了几句,她转过身,脸上的冰霜化开了一些:“我妈又让你回家吃饭?”
“嗯,说做了我爱吃的。”陈默走过去,想抱抱她。
林菲躲开了,她叹了口气,说:“陈默,要是我妈是你妈,你妈是我妈,就好了。”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这句假设,像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着他。
02
第二天是周六,天难得放了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屋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陈默起了个大早,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又把那锅鸡汤倒进了马桶,冲了三次才把黄油冲干净。
他和林菲说好下午去岳母家。临出门前,他还在镜子前拾掇自己,想让岳母看到他精神一点。林菲在房间里挑衣服,问他穿哪件好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本地。
他接了起来,一个冷静的男声传过来,背景里是刺耳的鸣笛声和嘈杂的人声:“您好,请问是张翠云女士的家属吗?”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我是她女婿,怎么了?”
“这里是市交警队,张翠云女士在青河路口发生交通事故,被一辆面包车撞了。现在正在市二院抢救,请您尽快过来。”
陈默的脑袋“嗡”的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在地板上,屏幕裂成了蜘蛛网。
“怎么了?”林菲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条裙子。
陈默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连鞋都忘了换。
市二院的抢救室门口,那盏红灯像一只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想吐。他等了多久,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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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当抢救室的门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对他摇了摇头的时候,他的天,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钥匙开了几次才插进锁孔。屋里还是他早上收拾过的样子,干净、整洁,阳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温暖得有些刺眼。
林菲坐在沙发上,见他回来,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你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是不是你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陈默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不耐烦而微微皱起的眉头。他想告诉她,妈没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妈,是那个总给我们带好吃的、总让你多担待我的妈。
可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疼。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妈……出事了……没了!”
林菲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了。她愣愣地看着陈默,足足有十几秒。然后,陈默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松弛。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陈默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手很凉。
“人死不能复生,你先冷静点。”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我去处理。”
陈默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任由林菲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看着林菲转身走进卧室,开始打电话。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很远,很飘,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以为林菲口中的“处理”,是处理他母亲王秀兰的后事。他没有力气去想,也没有力气去纠正。他就那么坐着,直到天黑透了,屋里一片死寂。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像是活在梦里。他机械地联系殡仪馆,通知亲戚,为岳母张翠云操办后事。岳父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都垮了,只是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流泪。
而林菲,则表现出了惊人的“高效”和“理智”。她几乎没掉一滴眼泪。她对所有来吊唁的亲戚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男人已经垮了,我必须保持清醒。”
03
她确实很清醒。她条理分明地安排着一切,从灵堂的布置到宴席的预定,事无巨细,井井有条。亲戚们都夸她,说陈默娶了个好媳妇,能在关键时刻撑起一个家。
只有陈默觉得不对劲。他觉得林菲不是在撑起一个家,而是在处理一件与她无关的公务。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他几次看到她躲在角落里打电话,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像是在给下属布置任务。他问她给谁打电话,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联系保险公司,还有处理事故的后续。”
陈默太悲痛了,也太疲惫了,他没有精力去深究。他只当是妻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帮这个家渡过难关。
直到出殡后的第三天晚上。
陈默半夜惊醒,胸口闷得慌。他起身想去阳台透透气。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阳台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手机屏幕的微光。林菲在那里。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林菲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
“你记住,明天警察问话,你就说当时是绿灯,是你亲眼看到的。那个老太太是自己突然从人行道上冲出来的,你为了躲她才急打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默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
“还有车速,一定要咬死了说你没超速,就在四十码左右。你的面包车本来就破,根本开不快。我已经给你找了我们公司最好的律师,王律师,他会教你怎么应付的。”
“你别怕,凡事有我。你还年轻,才二十五岁,不能为这种人毁了一辈子。听我的,没错。”
陈默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推开阳台的门,林菲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下去。
“你在跟谁打电话?”他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林菲看到他,先是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把电话挂了,镇静地说:“肇事司机,叫赵亮。”
“你教他撒谎?你让他说是我岳母闯红灯?”陈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菲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那种他熟悉的不耐烦:“陈默,你小声点!你想让邻居都听到吗?”
“我问你话!”陈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要帮他?他是撞死你妈的凶手!”
“我妈?”林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力甩开陈默的手,声音也尖锐了起来,“陈默,你搞搞清楚,死的是你妈,王秀兰!那个一辈子瞧不起我,把我当贼防着的女人!她欺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遭了报应,这是老天开眼!”
陈默如遭雷击,他呆呆地看着林菲,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他这才明白,从头到尾,从他说出那句“妈没了”开始,就是一个天大的、致命的误会。
“我帮那个司机怎么了?”林菲还在激动地说着,“我看过他的资料,农村来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人在城里送货养活一大家子。要是让他坐牢赔钱,他这辈子就毁了,他家也毁了!王秀兰一条命,换一个年轻人一家的活路,我这是在积德,在做善事!你懂不懂?”
善事?积德?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他的妻子,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一把无形的刀,从他的天灵盖插进来,直通脚底。他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死的是那个最疼她的妈妈,可他的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淹没了他。
他只是看着她,然后,笑了。那笑声干涩、嘶哑,像破风箱一样,听得林菲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林菲问。
04
陈默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回房间,关上了门。他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开庭那天,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
法庭里很安静,只有头顶的风扇在吱呀呀地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和人身上散发出的紧张汗味,混在一起,让人胸口发闷。
陈默和岳父江海并排坐在原告席上。岳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那是岳母给他买的。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像座被风干的山,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
陈默的目光,则越过中间的过道,落在了被告席那边。
林菲就坐在那里。她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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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斯文儒雅,想必就是她口中的王律师。再旁边,是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应该就是那个肇事司机,赵亮。
林菲看起来不像家属,倒像是对方的法律顾问,冷静,专业,带着一股掌控一切的气场。
岳母的妹妹,也就是林菲的亲姨妈,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她看到了这一幕,气得脸都白了,再也忍不住,几步冲了过去,指着林菲的鼻子就骂。
“林菲!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疯了?那是你婆婆!陈默的亲妈!你竟然帮着害死你婆婆的凶手?你对得起陈默吗?你对得起我们江家吗?”
姨妈的声音又尖又利,在安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菲身上。
林菲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才抬起头,不屑地看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的姨妈。
她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清晰得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姨妈,您先坐下,别影响法庭秩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听席上那些惊愕的亲戚,最后落在了法官身上,“被告席旁边的是王律师,我公司法务部的同事。”
“法律的职责是追求公正,而不是被亲情绑架。亲人犯了错,也一样要面对事实和法律。”
说得真漂亮啊!
陈默站在原告席上,听着妻子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心里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看到岳父的身子晃了一下,他赶紧伸手扶住。他看到旁听席上,那些曾经夸赞林菲“懂事”“能干”的亲戚们,脸上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倒是很好奇,也很好笑。他很想看看,等一会儿,当真正的“事实”被揭开时,他这位追求“公正”的妻子,是不是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这么镇定自若。
法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桌上的法槌,用力一敲。
“铛!”
清脆的响声在法庭里回荡,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法庭里静得能听到头顶风扇转动的声音。
法官翻开面前厚厚的卷宗,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式化的语调开始宣读。
“我宣布,关于2023年9月15日,在青河路与文昌路交叉口发生的交通肇事一案,现在正式开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原告和被告席上扫过,继续念道:
“本案受害人,张翠云,女,58岁,因严重颅脑损伤及创伤性休克,经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日下午十五时三十七分宣告死亡……”
“你说谁?!”
法官的话还没念完,一个尖利到变调的声音猛地炸响在法庭里。
那声音不是来自旁听席,也不是来自原告席,而是来自被告席那边。
紧接着,是“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陈默猛地回过头。
他看见,林菲整个人像触电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