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网易号 > 正文 申请入驻

龚曙光:长沙即事

0
分享至

导读

长沙是富有烟火气的城市,对长沙当下故事的书写,也别具生活气息。三个生活场景或往事,在作家龚曙光的叙述中跃然纸上,抒发三种人生感叹,别有韵味。

长沙即事

文|龚曙光

娜子的派对

娜子发来请柬,告知她的画展“器·知觉”,5月20日晚8点开幕,地点是一家叫普罗旺斯的酒店。怎么看,这请柬都有些暧昧,不像邀请看展,倒像约会过节。娜子行事,素来大大咧咧,颇有几分个性叛逆,怎么会将一个画展弄得如此魅惑?像是有意恶作剧!好在她把请柬同时发给了我妻子丽洁,否则,这时间、这地点,还真不太好夜晚跑过去。

按地址导航,我和丽洁由城北向城南,跑了一个多小时。平时跑益阳,也就这么些时间。所以说,这地儿很有点“普罗旺斯”,不是一般地偏远!酒店应该就是那个楼盘的会所,楼卖完,便改作了精品酒店。大堂里灯光昏暗,只一个服务生,正靠着柜台打盹。这也很“普罗旺斯”!当年我去那里看薰衣草,酒店里见到的服务生,也都伏在昏黄的灯光下似睡非睡。问了问,才知道画展不在酒店里,而在旁边的一家软装店。娜子做画展,似乎偏好这种非专业的展陈,追求的氛围像派对也像快闪。上次一个画展,她干脆设在了商场里,把展览做成了一场行为艺术。围着酒店,我们绕了大半个圈,才见到一座亮着灯的三层小楼,走过去,果然娜子在门口,正拉着两三个姐妹照相。我和丽洁应该是到得最早的客人,因为屋里的其他人,都在进进出出地忙碌,显然属于主办方。娜子见了我们,张开双臂迎过来,掩饰不住满心的高兴。因为半年前她的那个画展,我们刚要出门时大雨滂沱,积水将道路淹了,到底没能出得门去。这回也在下雨,娜子害怕我们又被困着出不来,心里一直惦记。

我和丽洁都喜欢娜子的画,有灵气,很随性,叛逆中有一种轻松感,不像好些画家有那么强烈的追求意识。我觉得中国当代的画家,一个共同的毛病是太有想法,太有追求,将一种“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气势和使命,全写在画作里。看他们的画,有时像看哲学书,有时像读奋斗史,总有一种强烈的逼迫感。娜子当然也有自己的哲学思考,这从她“器·觉知”这个命名就可看出。但她早年的画,性别叛逆中偶有小女人的温婉,风格追求中不失随心所欲的任性。这次展出的画不多,二十来幅吧。画中任性依旧在,但似乎更多了些哲学层面的思考。她的构图和笔墨,有些像常玉,但做不到常玉那么决绝地简单。常玉删除的不仅是世界丰富的形色,而且是人类丰富的思想,只留下活的痛苦和生的痛快。我不知道娜子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意识到了,只是有些无奈!当代画家似乎对纯形式的审美并不自信,总要找些哲学、宗教、思想来霸蛮充填。

来客渐多,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立马有人送来糕点和酒水。酒有干红、干白和白兰地,还有些调和酒,五颜六色的,托在盘里像一幅画。我挑了一杯白兰地,望着室外的花园慢慢品饮。花园很小,中间用木板铺了,只够摆两三张小茶桌。四周种了花卉,是清一色的草本绣球,层层叠叠的,像一道密实的花墙。花朵是粉紫色的,在幽暗的灯光下,仿佛置身于普罗旺斯月夜的薰衣草地。

娜子忙着在厅里招呼客人。她剪了一头男式短发,穿了一条白底蓝花的宽松布裙。淡施脂粉,没有首饰,高挑的个子和利落的装扮,浑身透出一种中年的自信和中性的帅气。娜子学名何唯娜,父母一定是希望她长成乖乖女的,而她却打小就有几分男孩子气。川美毕业后,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流浪,并在流浪中找到了婚姻,做成了母亲。我和丽洁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一副爽朗脱俗的样子,有美女的长相,没美女的脾气,相处起来,有种兄弟般的快意恩仇。那次我们本来是去看她老公邹建平画画,她却大大咧咧地推荐自己。一看她的画,我们便喜欢了。她说,喜欢就送你们!立马拿纸包好塞给了丽洁。那画一直挂在我家三楼的卧室里。今晚的女性来宾,与主角娜子相比,着装都显得更用心,不管走的是优雅高贵路线,还是轻松放任路线,看上去都有几分沙龙里的派对感。

我是很少参加这种艺术派对的。平常看画展,多在专业展厅,一个人沉浸其中。偶尔遇上熟人,点个头或打个手势,然后照旧各看各的。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这么多熟人,像是进了某个常年聚会的沙龙。先打招呼的是李小山,他是美术出版社的前任社长,也是娜子的邻居,碰上他理所当然。之后是一位傅姓女士,过来和小山打招呼,一扭头发现了我,现出几分惊讶。因为二十多年前她认识我时,我还在通程大酒店当老总。当时她带了新婚不久的老公来,希望跳槽到通程来做行政总厨。她老公是奥地利人,被神农大酒店聘来主理西厨,工作似乎不怎么顺心,所以想跳槽。我不想挑起同城酒店间的人才战,便婉拒了。由此我们却成了朋友,时常会跑去对方的酒店喝茶吃饭,彼此给些建议,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她老公是我见过最帅的西方男性,个高肩阔,身姿挺拔,五官立体得如同阿兰·德龙,只是眼睛的颜色更深些,不像阿兰·德龙蓝得谜一般魔幻。他是真正有星范儿的人,走在长沙街头,无论男女,几乎无人不驻足注目,直至他走远消失。我离开通程,便没再见到他们,以为是回了奥地利。傅说她早就回了长沙,开了一家西餐店,生意不怎么好。二十多年过去了,长沙吃西餐的人仍然屈指可数,这很让她沮丧。她始终没有提到美男子丈夫,我也不便问。交换过微信,她便端着酒杯去找闺蜜了。

厅里最抢眼的,是一位刘姓女士身着的蟒蛇纹紧身裙。我不确定那是否是ZILLI或Fendi之类的大牌,而灯光下熠熠闪亮的细碎鳞片,似乎表明那是真的蛇皮。她笑盈盈地走过来,介绍自己是画展的策展人,也是今晚的仪式主持,还说她曾是《晨报周刊》评选出的足球宝贝。她这一说,我便记起来了,有一年的世界杯,《晨报周刊》确实选出过一溜足球宝贝,我给花朵般的宝贝们颁过奖。看着眼前美丽依旧的女人,我不禁暗自感叹:《周刊》眼力真好,二十来年过去了,她身上还有一种浓浓的宝贝味!

也有些过来打招呼的人,说是见过我,我却没什么印象。更多的人,是说读过我的书或文章。我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怀疑,在艺术圈子里,我竟有这么多读者?一个头发花白的先生坐过来,问我还记不记得某次饭局,在那里我们见过。我记起他是某大学的美术教授,擅长画水墨。我问他现在画什么,他说在醴陵画瓷,七八年了,但马上要撤了,因为如今画画没买家,画瓷也同样没买家。说到醴陵,我们便有了共同话题,他也知道我在那里的渌江书院当山长,仿佛遇到家人,一下子就近了。我俩坐在那里大谈醴陵的这好那好,旁边的人听了莫名其妙,怎么醴陵这么个小城,会成了今晚派对的热词?

开幕式很简短,娜子只说了几句话,就是表达对策展人、赞助商及来宾的感谢。关于自己的艺术,她几乎只字未提。致辞的人只有我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材瘦小,气场却很强大,且有不俗见地,看得出在艺术界德高望重。我也只说了两分钟,大意是世界不太平,世道不安宁,在此多事之夏,娜子以艺术的名义开了这个派对,让我们在此意外地品味艺术品尝美酒,给人一种“醉生梦生”的审美享受和生命欢愉!在如此难得的一个善意、梦境的夜晚,我不忍说出“醉生梦死”这个词。

其实,艺术也好,人生也罢,都不过是一场亦真亦幻的派对!

平哥的粉店

平哥一直在电话里哭。

先是呜呜哽泣,后来则哇哇大号!这撕心裂肺的哭号,让人一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也不便问,就那样一言不发,听他哭了二三十分钟。末了,他才狮子般吼出来:我老婆她死了!癌症!才五十岁!

然后,我俩沉默!

我只知道他叫平哥。认识应该有二十年了,他一直没告诉我全名,我也没问,觉得叫平哥挺好!

沉默到底被平哥打破了。他说一切都是报应!但报应不该在她身上!她无辜啊!遭报应的应该是他自己!我明白平哥说这话的意思。二十来岁时,他闯荡北京,个子小,学历低,几个月找不到事做,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一个老乡请他喝酒,带他去了桑拿房做服务生,才算在北京待下来。几年后回老家过年,他认识了后来的老婆。老婆五官精致,性情开朗,笑起来能让人甜到心里,是乡下顶懂事、顶标致的姑娘。平哥如获至宝,赶紧逃离了北京的桑拿房,回到长沙开了家牛肉粉店。在他心里,做桑拿是桩缺德的生意,未来或许会遭报应。这道心理阴影像一个魔咒,始终折磨着他。他常做善事,勤敬菩萨,希望能彻底摆脱,到头似乎没有如愿。

初识平哥时,我还住在年嘉湖边的梦泽园,周边满是粉店面馆包子铺,一街的烟火气。那天我要出差去海南,想随便找家店子吃早餐,然后去机场。抬眼一望,竟是一家津市牛肉粉店,我想也没想便跨了进去。因为津市牛肉粉名冠三湘,更因为我是津市人,这是地道的家乡美味。掌勺的是个年轻人,个头不高,干瘦,窄窄的脸上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看人时,像一对亮晃晃的车灯。大概他听出了我的家乡口音,就放下勺子搭讪攀谈。聊来聊去,他竟是我父母曾经教过的学生。他听说我要去海南好几天,便说那里菜不好吃,装了满满一盒麻辣牛肉让我带上。我问多少钱,他说不要,老乡见老乡,一点牛肉还收钱,那你是看不起我!我不由分说放了三百块钱在桌上,转身出门。他拿着钱追出来,说那就当粉钱吧,你以后来吃粉,不许再给钱!

之后我常去平哥的粉店,有时是上班前,有时是下班后。早餐碰上的是平哥,他大约每天早晨三点钟起床,收菜收粉炒码熬汤,拾掇停当大抵就有客人上门了。然后一直忙到中午,等到老婆来接班,他才回家补觉。晚餐碰到的就是他老婆,见面一脸爽朗的笑,也不问你吃什么码,麻辣牛肉和红烧牛杂各扣两勺,堆得满满一大碗。别的客人见了,觉得不公平,她便说这是我哥呢!看不出吗?亲哥呢!说着也给那人加上一勺码子,于是其乐融融。店里若没别的客人,她便过来聊天,说老公每天起得太早,备餐太累,担心时间长了他会累垮的!她要轮换着上早班,老公坚决不肯,为这事他们时常吵架。她说老公什么事都依她,就这件事没商量。她请我帮着去说说,免得他累垮了,日后她要守活寡。

一个周末,我邀了朋友去吃粉,看见平哥店里围了十多人,吵吵嚷嚷赶他走,要不就要砸他的店子。平哥一脸无奈,说当初租门面就说清了,是要开粉店的,又没谁撒谎,现在怎么又不许开了要赶人走呢?围店子的人说油烟太大,影响了居民健康,平哥则悄悄告诉我,是同街的粉店见他生意好,找了人想撵他走。我想若平哥真被赶走了,一家四口靠什么生活呢,难道又回桑拿房?我找了出租门面公司的老板,正好曾经认识,请他将烟囱改道,以免影响居民生活;又找公安朋友出面,邀了街道派出所所长到店里,请他们维护一下公道,商家之间别相互挖坑。此后平哥的店子,再也没人骚扰,生意很稳定,一年能赚四五十万块钱。平哥想把门脸新装一下,请我写店名。我说找个书法家帮他写,他却不同意,说就是要你写,你写的才是护店符。如此一说,我就只好写了,也不管挂上去丑不丑,别人说不说没有自知之明。

平哥夫妇对我很感激,却又找不到表达方式,只能每回我去吃粉,码子加了再加,一碗粉抵得过一桌酒席。有年暑期,他们的两个女儿从乡下来了。大的那时读初中,小的刚进小学。平哥老婆突然拉着小女儿说:把你过继给伯伯好不好?伯伯家里书多,他会教你好好读书,长大工作不用愁!我以为小姑娘会说不,没想到她立马就答应,还说爸妈告诉她伯伯是我家恩人。这事我当然不敢当真!只是建议平哥两口子,赶紧把孩子接进城里来,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带,学业迟早会荒废。若是找学校有困难,我答应帮他们去找找人。后来孩子进城了,上学的事也没找我。但每回小姑娘见了我,都会亲亲热热、大大方方叫一声干爸。

自打搬离年嘉湖,我再没去过平哥的粉店。他隔三岔五打电话,聊两个女儿的近况,主要还是约我到店里吃粉。偶尔他老婆会把电话抢过去,说你怎么都不理我们了,你还是二姑娘的干爸呢!又过了两年,平哥说在南边开了一家新店子,不是粉店,是饭馆。之前他也说过开新店的想法,我总给他泼冷水,说两口子守着这个店,一年赚几十万块钱,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可以了,再开新店,投资大,人又累,开起来了生意未必能好!这话他听不进,新店到底还是开了。我想既然他们置了新业,也该过去贺个喜。到那里我一看街区,一尝菜品,便估计生意好不了。他老婆也说劝过他,就是没劝住。他说想趁年轻再拼一拼,我也没理由不支持。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他老婆守好老店子,那里是现成的生意,也是你们家的福地。约莫过了一年,新开的店子关了。平哥后来说,大概亏了粉店两年的收入,很后悔当初没听我的劝告。新店没了,平哥却没回老店,跟着朋友今天看股票,明天看超市,似乎哪门生意都想做,但到了真金白银投钱时,却又下不了手。毕竟手上的几个钱,是老婆没日没夜拿命拼出来的。

平哥的老婆到底被累垮了!说是一种很少见的骨癌,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时间。平哥发誓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老婆的病治好,多活三五年也成!但医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再多钱也花不出去,没有药可用。平哥不信,跑去了北京和广州,钱没花出去,人也没救回来。

过了大半年,平哥来见我,人更瘦,脸更窄,头发也稀疏花白了。我问他现在粉店怎样了,两个女儿怎样了?他说大女儿在乡下待久了,进了城学习照样跟不上,没能读大学,接了粉店的经营,生意和原来差不多。小女儿上了大学学医,毕业后进了市里的一家医院,收入不高但工作稳定。我说如今这世道,两个孩子算是境况很好了!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有白辛苦!

平哥说他还想干点事,总有点壮志未酬的感觉。我问他,经济上是不是还有压力?他说倒没有,老婆省吃俭用,一点钱都留给他了。朋友知道他手上有点钱,纷纷来找他合伙做生意。他挑了两个项目,都有点动心,想请我参谋参谋。一个是卖校园消费卡,他先低折扣买进来,再高折扣卖给学校或学生;一个是加盟连锁超市,现金拿货,剩货不退。我觉得两个项目都有点传销的嫌疑,弄不好血本无归。我问他为什么不帮大女儿看看店子,这样她也能腾出精力照顾孩子。他苦苦一笑,眼角似乎有泪,抬手擦了擦,望着天边,过了半晌才说:眼看一生过完了,就干过桑拿,开过粉店,不甘心呵!

平哥的话,锥子一样扎在我心上,痛得我一下抱住胸口,好一会儿喘不出气来……

S君的书吧

年前某日,几个读书圈旧友临时相邀,说是找个地方坐坐,聊聊。我没多想,脱口而出:去“熬吧”!我觉得那儿距每个人都不远,且熟门熟路。打了电话给早年的学生张永中,请他代订一个包房或卡座。永中是“熬吧”常客,同老板、经理和服务生混得烂熟。“熬吧”的老板S君,我自然也熟,只是订房之类的小事情,不想叨扰他。再说,他一出面,要打折要免单的,弄得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是揩油蹭面子去的。

不一会儿,永中回电话,说“熬吧”关了。大家听了一时哑默,似乎谁都不信,这个熬了十多年的“熬吧”会关门。但永中说得确凿:“熬吧”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我又提了附近的几个去处,不是这个不赞同,就是那个不响应,到头都说算了吧,今天不聚了!我明白,听说“熬吧”熬没了,各人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感伤。这年头,毕竟志得意满的人少,兔死狐悲的人多。

我认识S君早。因结识其父辈在先,认识他在后,故他有时叫我“叔”,有时叫我“兄”。但凡说正事时叫“叔叔”,扯闲谈时称“老兄”,反正我俩都无意将这层关系理清楚。那时他已经在经商了,只是生意不在城里,而在崇山峻岭间、田边地头上,长沙只是他偶尔歇脚的一个驿站。有天他突然说,在芙蓉中路弄了个读书喝茶吃饭的地方,我以为是他跟风装了个私人会所。我觉得“熬吧”这名字,虽有文气灵气,却少了些富贵气,不似富商巨贾偏好的字号。后来我弄明白,这是S君故意的,他就是要从名字上突显出一种文化的苦感来,脱去府阁宫苑之类会所的土豪气、金粉味。

他头回请我去,是让我为空着的书架选配图书。我觉得这事不难,不就是挑些书装点门面!进了“熬吧”才知道,那可不是一架两架,而是一个大厅几面墙数十个书架。我自忖没有能力选配这么多图书,便找来新华书店负责图书采购的经理,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那一回,我才知道S君也是爱读书的,且书读得很有格调。他说自己睡眠不太好,常常熬夜读书打发时间。他还谈到好些爱读书的熬友,其中大部分我认识或听说过,大家都抱怨偌大一座长沙城,会所茶肆不是涂金贴银俗不可耐,就是弄上满屋子假古董唬人骗人,找不见一个简朴清雅、可以坐下来读书聊书或捧着书发呆的地方。于是他便在城市中心位置,弄了这个书吧,了却书友心里的一份遗憾。

除了书,“熬吧”没什么装饰。粉壁砖地,木桌木椅,字画也多是朋友的手笔。茶叶倒是讲究,好些是S君自己到茶山采办的,保证货真价实。餐食颇家常,随时令更换菜单,主打当季出啥吃啥尝个新鲜。真正的大菜只有一款,就是娃娃鱼。那时他还在乡下养殖这一珍稀物种,每天鲜活直供,也算产业上下游协同。烹饪的方法有多种,所谓一鱼多吃,有点“一尾娃娃鱼打天下”的意思。结账时价格倒也平和,不像有些会所宰一刀是一刀,不让人鲜血淋漓,也把人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平常读书圈的朋友用便餐,即使点了娃娃鱼,经理也会说沽清,S君不想因为一顿饭,把读书的朋友全唬走。

每回去“熬吧”,我见到的多是些安静读书的人,间或有人在卡座或包房里交谈,声音都压得极低。所谈的内容,不是关于某本书,便是关于某个思想或艺术话题,几乎都与生意无关。“熬吧”自然是没贴“莫谈生意”之类的招贴,或许就是那里的环境和氛围,隔绝了商业气息。客人选店子,店子也会选客人。只是要做到店子挑客,要么生意确实火爆,要么老板足够任性。“熬吧”应该属于后者。

“熬吧”时常会举办文史社科讲座、新书发布和读书分享活动,所邀主讲人,多为名家大咖,一些有个性讲真话认死理的牛人。后来S君从中挑选了部分演讲,辑成一本名为《大家气场》的书。我翻了翻,有傅国涌、何帆、韩少功、闾丘露薇、雷颐、欧宁、熊培云、许知远、余世存、张典婉、朱正、钟叔河、梁由之、羽戈,阵容蔚为大观。大抵长沙的各家论坛里,论主讲嘉宾在思想文化界的量级,无有出其右者。记忆中,这类活动我参加过三四次,其中的一次,是《叩响命运之门》一书的分享。该书作者马小平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在广东教中学语文。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他便致力于中学人文素养教育,自己编教材、授课和组织阅读分享,形成了一套模式。在高考成绩重如泰山的中学,他执着地以人文素养引领语文教育,深刻影响了几个年代的青少年学生。遗憾的是天不假年,他很早被确诊为脑癌,弥留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将这部教材出版,让更多青少年受益。我将稿子交给出版社,加快编辑也没能让他看到这本书。S君听到这个故事,主动提出在“熬吧”组织一次追思会,他请来好些马小平当年的学生,在会上分享自己的心得,表达对先生的景仰。我看见孙麟神情庄肃地坐在会场一角,整整三个小时一动未动。

朋友们早已习惯了长沙有个“熬吧”,似乎它的存在,并不需要理由。然而当得知它真的关门,不再存在了,才觉得它的存在并非理所当然。“熬吧”算得上长沙一个有风格的文化地标,圈子虽不大,但黏性很强。或许就是一盏夤夜的风灯,摇曳在一群习惯了捧书熬夜的人心里,很微弱,也很温情。

应该是需要这盏灯的人越来越少了吧?我知道,“熬吧”一直在熬,但只要那些需要的人还在,它存在的理由就在,S君就一定会执拗地熬下去。可如今,应该是大家不让他熬下去了,或者是时代不需要它熬下去了……

我写这篇文字,是因为看到了永中的《熬吧的舒适度》,感觉他在追忆“熬吧”了,于是觉得自己也该写篇纪念文字,记记陈年往事。

文章既成,发给了S君。隔两日,他发来信息:不论我还是“熬吧”,我们会更加努力,在这个蛮横的时代里更加蛮横地熬下去!

原来“熬吧”还熬着!原来只是因为重新装修,暂时关闭了餐食服务!

“熬吧”关门,终究是一个乌龙!

正月里,S君打电话给我,说是装修完成,“熬吧”已全面恢复营业,邀我过去坐坐。因为在外地,那天我没赶过去,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回到长沙,立马邀约永中,一起去了“熬吧”。原以为重新装过会焕然一新,结果S君修旧如旧,保存了先前的风貌和调性:朴拙素淡、随适轻松,宁静而不沉闷、私密而不幽闭……

更加蛮横地熬下去!这是S君的宣言、“熬吧”的姿态,或许也是一代读书人的宿命!


龚曙光,笔名毛子,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2001年创办《潇湘晨报》。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2011年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等荣誉。出版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样范》及管理学、文学论著多种,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文学作品逾百万字。现居湖南长沙。

来源:当代

爆料、维权通道:应用市场下载“晨视频”客户端,搜索“报料”一键直达“晨意帮忙”平台;或拨打热线0731-85571188。政企内容服务专席19176699651。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潇湘晨报 incentive-icons
潇湘晨报
潇湘晨报,影响湖南
114563文章数 336377关注度
往期回顾 全部

专题推荐

洞天福地 花海毕节 山水馈赠里的“诗与远方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