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看“风景”

作者：老村

一场病下来，搞得华伟心力交瘁。他妻子素珍道：这种折磨人的病，为啥不生在我身上呢！让你遭罪。说着，她抹起了眼泪。华伟说：素珍，你住嘴，不要打胡乱讲，我宁愿自己受痛，也不能连累你呀。你要相信现代医学，相信医生素质，我挺一挺就会痊愈的。再说，就当是一次看别样的“风景”之旅吧！

这个故事，就是从华伟患疱疹开始的——

一

子夜时分，华伟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捂头，一边咬牙坚持，一边唤醒身旁的妻子：素珍，你快起来，我头暴痛，你看咋办？她揉了揉眼睛道：华伟，睡前不是服过药吗？怎么又疼了。要不这样，我们F院看看急诊。

不忙，你再给我一颗止痛丸，吃了再说，看能不能坚持到天亮。

六天前的上午，素珍的丈夫华伟突然感到头疼，并发现右头部有几个小疱块，便去了楼下小区的一家私人诊所，张医生摸了摸头，察看了一下说：从表皮迹象上看，很有可能是患带状疱疹，需引起高度重视哟，从早治比较好，晚了很麻烦，容易留下后遗症。当时，华伟以为是故弄弦虚，没太在意。第二天，他有个应酬，午饭后临出门前，华伟感觉头上有几颗绿豆大的小疙瘩，感觉有点不舒服，就又去叫张医生看了一下，只简单喷了点酒精，抹了点消炎药膏，就离开了。可是，当天晚上返家，觉得病情在不断加重。

素珍说：不行，你头上的疱块在增多增大，明天务必须到市内F中医院皮肤科挂个专家号，叫医生认真瞅瞅，有病不能拖。华伟道：那就叫媳妇先在网上挂个预约号吧！

翌日一早，华伟在素珍的陪伴下，去了医院。只见医院里热闹非凡，里里外外的人流跟赶集似的，比火车站，机场，码头出行的人还多。排队轮到叫号，已近中午了，华伟进到诊室，史专家只细心看了一下头部，就知道是长疱疹，需要马上治疗。前后不到五分钟，他的助手就开好了处方，有打针的药，有口服的药，还有敷患处的药膏及十副中药。在医生看来，这就是常见病，勿需多言，更不必大惊小怪，照他开的药治就行了。华伟问医生：这种病的病因是什么？主治医师史专家答：病因有多种可能，扼要地说：是人体免疫力下降所致，像你们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稍不注意，就会患这种病。这与平时饮食、休息等生活不规律有关。

打完针，从医院返家，素珍把几种西药从塑料袋中小心翼翼取出来，然后端来温开水叫丈夫华伟按药的说明书的说法服药敷药，随后她就去厨房沙罐熬制中药去了。

经连续三天的吃药打针敷药，头部疱疹伤势有所缓解，可头部神经疼痛却在加剧。就去医院打头皮针而言，年轻女护士好心告之，这种针药打起很痛的，希望爷爷能够忍痛坚持，实在忍受不了，就喊出声来，我会尽量慢慢轻轻注射的。实话讲，华伟一生还没有打过这种针。但有护士暖心的提示，为了治病，他只能咬牙坚持。打完针后，女护士道：爷爷，您好棒，好勇敢哟！打这种针，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受不了，会叫出声来的，您太厉害了，您早年当过兵吧！他说：对，小丫头，算你蒙对啦。痛是肯定的，你哎哟的叫，顶啥用？！

话说回来，三天后华伟头部疼痛得厉害，影响睡眠，就不得不叫醒妻子素珍。但是服了药，效果仍然不佳。大约凌晨五点，她焦急地说：华伟，那我们还是去中医院看急诊吧！他说：好。趁着晨雾，搭车到医院才六点半钟，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呐。急诊中年值班护士道：值班医生对你这种痛，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叔叔，您最好再坚持一下。这时，华伟情绪有点失控，便骂了一句：什么狗屁医院，病人都快痛死了，也没有医生搭理！素珍道：你冷静点，可能医生快下班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嘛！

就着这个时间差，素珍搀扶着华伟在医院附近的地摊上吃了点稀饭馒头。

八点正，他们上到F院三楼找到上次那个诊室，见诊室门口排着长龙似的队，素珍便进去以怏求的口气，对穿着白大褂的史专家说：昨晚没挂到您的号，现在我丈夫右头部神经疼痛得狠，求求您能否加一个号？对方见华伟几天前来过，就用笔在一张表格纸上，沙沙划了几下道：那好吧，给，你拿这单子去加个号。

二

素珍在候诊大厅电脑上快速办完加号手续，就直接带着华伟，来到史专家身边。史医生叫已排到前面的患者稍等一下，说这是一位复诊病人，我几分钟后就处理完。

史专家仔细看了看华伟的头部道：疱疹三天连续打了三针，伤势结瘸，基本痊愈，现在主要是治疗带来的，头部神经痛对吧！华伟答：对，对对。对方说：那这样，我再给你开一周的药，那十副没有吃完的中药继续熬着吃，不好再来，怎么样？华伟道：行。

正在这时，一个姓郑的朋友打来电话问候。得知华伟患疱疹，就介绍了市内一家赫赫有名的E医院，说是他们的疼痛专科很权威，他有个朋友的这种病，就是在那里治好的。

华伟放下电话问素珍：咋办？她答：既然小郑处于好心，说好，那就久病乱投医呗！至于好不好，咱们去试一试就知道了。

在打车回家的路途中，华伟脑海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过去的一幕幕——

少年时，上初、高中的寒暑假，因家里穷，作为长子的自己，不能不得跟随母亲到铁路养路工区轨道旁锤石碴、抹边坡挣钱交学费；年轻时打临工，挑片石下山，找钱补贴家用。后来下乡当知青当兵，特别是部队的摔打锻造，使自己的身体提前透支，壮年时，退伍回原籍当工人当干部，尤其是调进机关后，写写画画，工作加班加点不说，三天两头胡吃嗨喝，应酬也不少。壮年时，身体发富了虚胖，整日挺着个将军肚，运动量小了，感觉走路爬坡都气喘吁吁，临近到点下岗，身体基本上垮掉了。

前些年，毕竟年轻身体还能支撑，进入花甲之年前，华伟从未因小灾小病，住过医院看医生。可是退休后，仅管也在适当调整生活规律，增强体育锻炼，婉拒了不少饭局，但年轻时身体欠账太多，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各部零件磨损严重，什么血糖、血压、血脂超标等等，连锁反映各种疾病乘虚而入，嗨，谁叫自己过去不注意呢……

呃，华伟，你发什么愣，心里想什么呀？车进小区了。

好，那我们下车吧！华伟道。

当晚，华伟按医嘱，按时服了药，也敷了药膏，还喝了中药，可头痛还是没有明显减轻。素珍无可奈何地心疼说：看来明天是得换个医院，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华伟道：除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这样，华伟又好不痛苦地熬过一夜。

三

人们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不在乎是否能抵达终点，关键看你在欣赏沿途风景时的心情。华伟倒认为，人生就八个字概括：生老病死，升降沉浮。父母赐福你生命，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旅程中，把灵魂长在别人身上，自己被人欺骗，被人奴役。

人生病，站在事外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生病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华伟在素珍的陪护下，按照小郑的推荐，他们来到市内那家顶级的E医院，在门诊部挂了一个疼痛科的专家号。到这里看病的人不算多，比起F院差远了，人家毕竟皮肤专科，听说西南三省的患者都慕名而来。

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位专家是一位老太太，从相貌上看，是退休返聘人员。她穿着白大卦，气质并不算优雅。但鼻梁上架着副黑色宽边近视眼镜，给人的感觉文质彬彬，多少有点文化素养，加之身边还配有两个年轻的助理。

她问了问华伟，又看了看他的头部、脸部、茎部的伤势后，居高临下，语气生硬道：这种带状疱疹，我们见得多，你先住院观察治疗吧！不然，会很糟糕的，它比水痘，湿疹难治得多。仿佛她就是至高无尚的医神，华佗转世。华伟以商量的口吻：专家，不住院，光打针吃药不行吗？对方道：不行。你快做决定，门外还排着队呢！她不容商量，而是命令。她手轻轻地支了支眼镜架又道：现在医院床位紧俏，还不知道能不能腾出空位呢？此时，素珍看了看华伟，华伟又对视了一眼素珍，心里想，或许别人真有高招呢！然后对那位专家说：行嘛！你开住院单吧！

不料，他们刚从诊室出来，华伟说：素珍，我们什么都没准备，还是明天再来办入院手续吧，不急这一阵子，你看呢？她说：好，只要你能挺过今晚，我主要担心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他说：史医生不是开有药吗，今晚服了药再说，万一明天早晨出现奇迹，头不痛了呢！她道：那当然好，不过做梦吧，你不能有侥幸心理。彼此说话间，医院住院部就打来了电话。

请问，您是华老师、华先生吗！一个甜甜的，清脆悦耳的女声。

对呀，请问你是哪位？华伟道。

对方又急切地说：我是住院护理部的，您快来吧，刚才出院了一个病人，我们好不容易腾出一张床位，晚了，就可能属于别人了。华伟道：好，我考虑一下。

此刻，华伟问素珍：怎么办？她说：要不你先去登记，我回家拿东西。华伟说：不管她，那有那么恼火，我就不信明天没有出院的人，保不定她们在钓魚呢！甜美的声音是诱饵，正等着我这条魚上钩哟！

净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八卦。素珍冒火道。

那好，我给她们回话，华伟拿起手机拔号过去：喂，你是刚才那位护士吗？我姓华，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明天过来，我家在城郊、离医院较远，再说，我搭车都快到家了。对方道：那您可得抓紧点，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啰！大约一个小时后，素珍他们刚回到家，还没顾上吃饭，殊不知，那个熟悉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华先生，医院床位确实紧张，您最好还是今晚过来，晚一点到都行。

好，我知了。华伟挂断电话，对素珍讲：怎么样，我的判断没错吧！他们就是在拉客揽生意，拉着一个算一个，生怕你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你把别人净往坏处想，万一是好心，不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你头不疼啦！

头痛呀，但总不能上当受骗吧！华伟道。

华伟是个平时喜欢读书的人，涉猎面比较广，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医学、文学云云，对现代医学科普知识略知一二。他知晓，人类与疾病的战争，与现代医学的发明创造，其医疗技术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高超。肝、肺、肾可移植，但治疗癌症、换头部、治胸疼，迄今在世界上也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华伟有时爱钻牛角尖，加之，最近正在阅读儿子推荐的一本，由医学博士徐昊著的《学会看病》的书，多少有些认知。还有，在岗时，他长期从事宣传工作，弘扬正气，针贬时弊，养成了他的职业“病”，凡事都爱较劲，退休也没改掉这个毛病。他深知，世上本没有智者，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比一般人思考问题，更深邃更细致更缜密一点而已。

瞧，这回，他又与E院扛上了。

四

清晨，素珍带着华伟打计程车来到这E院。开门不久，他们在住院窗口出示了医保卡，又先预交了三千元押金，很快就办好入院手续。

当他们来到门诊部后面的住院部时，顿时傻眼了。华伟说：门诊部大楼光鲜亮丽，怎么住院部旧楼却这般破旧不堪？新旧真有天壤之别。素珍道：你别先入为主，兴许病房内装饰，病房陈设令人惊艳呢！华伟对此地第一印象不好：哼，外观差，估计里面也好不到那里去，这叫马粪皮面光滑。果不其然，他的判断没错。他俩挤进老式电梯，自动关门时，听到咣当咣当的声响，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其噪音分贝远远超标。电梯往上运行，又发出恐怖的吱嘎声。华伟说：病看不好，说不准会破吓死哩！旁边一着病号服的病号见他陌生，就对华伟说：先生，我们早已习惯了，你是新来的吧！奇怪的事，还在后头哩！

此时，华伟和素珍，真不明白那人讲的最后一句是啥意思，难道是坑，是陷阱，或是另有玄机？管它哪，既来之，则安之。华伟心里嘀咕。素珍说：华伟，你在想什么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出了电梯，刚到九楼走廊中部护士站办完事，进到病房不到十分钟，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就拿着一叠单子进到病房，语气冷冰冰道：十三床，今天去把体检做完，明早空腹抽血，千万别忘了哦，到时别怪我没提醒哈！华伟接过她递过来的单子，心里愤怒了一句：哼，空长一副美人胚子，连礼貌都不懂！然后，眼睛瞅了瞅这八九张单子，心里又咯噔一下：乖乖，我的天啊！看个疱疹，要做什么X线、CT啦、核磁共振喽、脑电图、心电图啰，等等。于是，他对小护士说：有这个必要么，做这么多检查吗？对方道：这些话，您留着给主治医师讲吧，希望您不要为难我这个小护士。

护士走后，华伟在心里咕哝：刚才看到住院部环境极差，两部电梯，一部吱嘎作响，另一部是员工通道，那部电梯稍好些，叫内部使用，病号不能乘座。听楼下门卫讲，那是医护人员专用通道，要凭门禁卡。有人说，如果您老想乘座，至少得给身着藏青色制服的保安递上一支香烟，不然，通融不了，你就是磨破嘴皮，都不顶用，因这是医院的规定，保安的职责所在。斯时，素珍说：现在你啥也别想了，乖，好好听话就行呐。华伟道：难道我有意见都不能提出来么？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吃亏上当总得摆到明面上吧！她说：对对对，你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华伟，你别忘了，这是在医院，不是你原来的工作单位。他道：那又怎么啦，凡事得讲个公理吧！

说话间，一名中年妇女清洁工，手拿一张黑乎乎的抹布进门，把门窗玻璃和病床及床头柜，统统抹了一遍，没用第二张干净毛巾再擦一遍，就到隔壁房间去了。这个细节让人见了就来气，这哪里是在做卫生，简直是敷衍了事。

当日下午两点，华伟正在午休，一位名叫海文的主治医师，走到他的病榻前拍醒了华伟：呃，十三床，听护士说，您不愿做检查，对吧？从睡梦中惊醒的华伟，对这冷不丁的提问，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捋了捋思绪：没说不做呀，心电图等两项要做……

可话还没说完，海文急不可耐，手指着华伟咆哮道：您的病，我没法看，您现在立刻马上走人！面对医生恶劣的态度，面对这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气势汹汹的架式，面对如此糟糕透顶的医德医风，久经沙场的老年游击队华伟没有被吓唬住。心里想，你一个三十啷当岁的愣头青，要跟我斗脾气叫板，你还嫩了点。他不紧不慢地冷笑着反击说：嘿，兄弟，你昨晚没吃火药吧，口气那么冲，请你放尊重点，你刚才讲什么，我耳背没听清楚，你能再重复一遍吗？海文道：我叫您立刻出院，我对您没什么好说的，怎么啦！

实话讲，在时下整顿医疗作风正如火如荼进行中，华伟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开顶风船的咄咄怪事发生。如果不是亲身体验，鬼都不会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哦哦，我明白了。华伟道：医生，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到医院看病的，你以这样凶神恶煞的口气撵我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会被吓住呀！我老实告诉你，我不仅不会走，可能明天还要住下来。海文医生道：你想干什么？华伟诘问：你说呢，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想平生第一次与你谈聊斋挺有意思的。再说，我手头还有许多工作没干完呢，走什么走！

那好，您愿待多久待多久，那是您的权力和自由。我很忙，没功夫听您在这里扯闲篇！话毕，海文气冲冲地甩门而去，因他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打那一刻起，华伟就想好对策：哼，等着看戏吧！我就不信，等会儿，你不会哭天喊娘地求我宽恕，如果叫他继续嚣张下去，天理难容！

岂料，不到五分钟，海文又折返回来，语气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老爷子，您刚才说，您要明天才走，对吧？看您还需要点什么？华伟道：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谢谢！我改主意了，究竟什么时候离开，到时我会告诉护士站的，谢谢你献殷勤！这时，海文头皮发麻，像被谁用钢针扎了一下，已预感到或意识觉察到某些不妙，但一时脑子很乱，又不知怎么表达才能安抚华伟的心。心想，这人是个刺头，来者不善，一切顺其自然吧，是福是祸不得而知，听天由命吧，该来的总会来，是祸也躲不过。

说完，海文医生走了，脚下像灌了铅，步履很沉重。

五

海文刚离开病房，华伟转身，就摁响了床头上的应急铃，把值班护士唤了过来。

一位女护士跑进来问：爷爷，有啥急事？华伟不温不火道：没啥大不了的，请你去把你们护士长请来，我有话跟她亲口说。对方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哦哦哦，好，好的。她退出房间不大一会儿，长相还算可以的中年女护士长进来了，她礼貌道：叔叔，有啥子事，请您老直接讲。华伟毫不忌讳：我对主治医师不满意，医生与患者发生了矛盾，是不是应该把你们科室的主任或副主任叫过来解决呀！你去，就说是十三床的患者有诉求，即使他们日理万机，也请劳驾他们过来一趟。这位护士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叔叔，没这个必要吧，他们都很忙，有事，我来替他们处理行吗？华伟道：不行，恐怕你处理不了，就是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能处理得好。

那好，我去了，叔叔，您稍等。护士长离开前，显得极不情愿，但又不敢写在脸上。这时，华伟又强调了一句：记住，叫他们最好是半小时以内到达，时间很宝贵，因我的忍耐度是有限的，不然，我就马上去找你们的大院长和党委书记。

知道了。护士长很谨慎地，扭头回了一句。

大概二十分钟后，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着便服的男子进到病房，开口就说：十三床，您什么意思？您是来闹事的，还是来看病的？华伟见对方的语气和态度，差点被误导了，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心想，又来了一个吃火药的，就恢谐了一句：喂，敢问这位先生，你是哪路神仙？对方毫不逊色道：我就是你想见的疼痛科主任，我姓余，您床头上方，卡片里不是分明写着！咋啦？华伟抬头看了看手表：很好，你提前了十分钟到。不过，你不着工装又不佩戴工号牌，我咋晓得你是余大主任呐！你们医院的人怎么都一个腔调，入职时，你们的师傅没教过待人礼貌吗？你进来，应该首先客气地问：同志或老师，有什么事，我是科室主任某某某，有什么事，请您慢慢讲，我认真听。算了算了，我们不跟你废话，直奔主题吧！

当华伟一五一十地申诉完情况，余主任非但没有一点自责，反而替海文医生狡辩，说是袒护更为贴切。他十分激动地说：海文医生开的单子，你不照办，我们怎么知道您的病情根源呢？我认为，他没有一丁点的错，倒是您，在这里胡搅蛮缠，到底您是医生，还是我们是，您想清楚了再发言好不好，医院不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您以为您是谁呀！是中央领导，还是市委书记，您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

此刻，华伟强压怒火，理智地拍手道：好好好，余主任，你讲得太好太精彩了，不愧是有胆有识的中层干部，我想此处应该有掌声。不过呢，你得为你现在的言行，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信吗？我见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但我没见过你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

哼，我不信，我看您能把我怎么样？能生吞活剐？余主任冷笑了一声，充满自信。

好，请你耐着性子听下去。此时，华伟极力克制头痛。

我洗耳恭听。余主任说。

华伟理了理思绪讲道：我们暂且不说那些单子与我病的关系，先说说现行各大医院的管理体制吧！你是执行者，无力回天。据我所知，我国现有医疗体制改革，医德医风的整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伤及到大雅，不像国外有的国家，老百姓就医，子女上学，住房，甚至连乘座公交车，统统免费，都是福利。而你们不同，自负盈亏，除向国家上交足够的税收外，还得自负盈亏，自找利润发薪水，挣奖金，要不然，就很难生存，很难养家糊口，对吧！

既然您都知道，又何必为难我们医院呢！余主任据理力争。华伟说：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讲完。对方道：好好，您继续。

但是，为了高额指标，为了创收，你们总不能疯狂敛财吧，把这些利润摊在普通居民身上吧！应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华伟继尔道：指标过高，你们科室可以向院里，向上级层层提出来嘛！你知道眼下百姓怎么评价你们，说你们是吸血鬼，不把他们腰包的钱掏空，心不甘。换言之，到了医院，就是等死，你们的医者仁心，难道就被狗叼去了，心也太黑了吧。如果换作是你们的父母，你们的亲人，你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住院呢？你们会这样干吗？简直在乱弹琴！视患者为亲人，都忘了？

余主任，你在听吗？

在听，您老继续。余主任回答。然而，就是这一个“老”字，称谓的微妙变化，他好像觉得余主任有了良心发现。瞬间，他才发觉，他是在酝酿更可怕的事。

因华伟没按他的要求做体检，七张单子只做了两项，发生争执不愉快后叫出院不能治。这家医院要问患者的职业，退休的也要登记，过去是干什么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吗？难不成患者进医院，也要分个三六九等？！这跟孩子进幼儿园第一天报名，保育员会问父母从事何职业，有什么区别？这时，余主任有点不耐烦，冷不丁转换话题：听说您老想见我们院长、书记？华伟道：对呀，难道不可以吗？不过，这关键取决于你的态度，否则，你们将会为你们的“利令智昏”的作法，付出沉重代价。本来他想给余主任上一堂生动的历史课，就讲讲这个成语的典故。可转念一想，此时此刻，等于对牛弹琴，他也未必能听进去。

对方说：我可以理解为威胁吗？华伟说：错，大错而特错，明人不作暗事，我这人说到做到，扛竹竿进巷子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从我进病房到现在，快一整天了，除了责任护士进来过一次外，就没见你和海文医生及护士长进来过，要不是我再三请求，可能用八抬大轿也难请动，你们的门坎也太高了吧！

请问您的身份？我能否看看您老的证件吗？

患者呀，再说，现在既然僵持不下，你也没有资格知道。记得我老伴在你们护士资询时，极不情愿地讲过文联、纪委，怎么啦！是冒充的不成！我以为，无论是高官，还是普通平民百姓，进了医院都是患者，应一视同仁。你们想趁我头痛，思维紊乱，心情不佳，大脑逻辑出现空档，乘虚而入，坑蒙拐骗，这一招，怎么可能奏效的呢！我还没老糊涂哩！

您老，千万别误会，您想见我们顶头上司，我总得事先禀报一声吧。

难道你们医院行政办公大楼是衙门，外人不得入内？我老实告诉你，我早侦察好了，他们在那栋楼那层几号办公室，我都一清二楚。这样吧，我见你特别好奇，不妨先告之，你报告时，就说有一位社会自由撰稿人，想见见他们，总该行了吧！我相信，当我向他们亮明身份，也许，他们会认为是小喽啰，可以置之不理，但我从不怀疑他们的智商和情商，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不会不明事理，要不然，他们就不会上到那个层级，位高权重，因他们毕竟掌控不了AI高科技时代全球互联网。如果明日，或最迟不超过四十八小时，真有一篇署名文章，曝光有着鼎鼎大名，曾经有过辉煌历史，也有着诸多荣誉的“E院究竟在干什么？”的“黑幕“，网上一定会炒作得很热闹，你说呢。因当下黎民苍生就医难，一生的血汗钱在医院打水漂，他们太需要网上有一篇敢说真话，仗义直言，大声疾呼的文章了。

此刻，余主任真被吓住了，只见他额头虚汗直冒，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病房又进来一位救驾的，穿白大卦的中年妇女，自称姓姚，是科室副主任，是余主任的助手。她满脸堆笑道：老爷子，您老人家别怄气，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给您带来了不开心，我们向您陪罪，向您真诚道歉，请您原谅，好吗？华伟心里想，看来京剧脸谱的人物，都一一粉墨登场亮相。她诡秘地给站在床对面的余主任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今天遇到了硬茬，这个坎要想过，必须得下“矮桩”，打饶命拳，否则，不好办啦！。说着，她拉着华伟的手，拍着他的肩膀亲热起来，就像她是华伟的亲闺女。华伟看她一眼正色道：请你自重点，把手收回去！男女授受不清，现在是说理，不是讨近乎的时辰。其实，姚女士进来之前，她就做了功课，对余主任来见华伟时说，她叫护士长和护士了解过，这个姓华的老先生在病房里，一点不安分，不是看书，就是打开笔本电脑，座在床上写作。看的书，主要是两本，即医学博士徐昊著的《学会看病》和几十年前军旅作家李存葆写的经典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

斯时，余主任心领神会说：对对，我们管理教育上有问题，出现了漏洞，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们小字辈一般见识计较，我们代表海文医生，向您道歉！

余主任接着说：其实，最近海文也有苦衷，心情不好，主要是他母亲患了白血症，现在老家住院，急需花钱。他是农家寒门子弟，早年丧父，自己好不容易考上医科大学，读研读博，全靠两个姐姐在广东，没日没夜辛勤打工挣钱供他念书。才工作几年，还没娶媳妇，还没报恩呢，母亲就得了绝症，华老，您说这家子惨不惨……

编故事，你继续往下编吧！华伟知道，余主任又变了一套招数，套路深着哪，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一套，打情感牌。

正说着，华伟的妻子素珍，拎着保温桶进到了病房，她给他送晚饭来了。她刚坐下，见房间气氛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氤氲着一股杀气，宛偌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就在这时，外地出差的儿子打进电话关心。他说，儿子，你稍等，我到门外给你回。话毕，华伟下床，说了声对不起，就到走廊去了。

至于，华伟出门后，余主任他们同素珍聊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华伟坚信，他与素珍风风雨雨几十年，相儒以沫，相依为命，她能应对他们的对话。

六

儿子在电话里说：听老妈讲，你得了疱疹很严重，心情烦燥，现在头部神经还痛吗？住院打针、输液、吃药，有不有缓解？华伟道：还好吧，你在外地办案子，不要过多分心。不过有件事，我想听听儿子的意见，你看怎么处理为妥。

当儿子听罢父亲的陈述后道：老爸，您刚直不阿的性格，我太了解了。在岗时，您在一家企业当纪委书记，办了不少铁案，为纯洁党员干部队伍作了不少贡献。记得是退休后的第三年吧，因您生病住院，别人服务不到位，加之乱收费，把您惹急了，您连夜奋笔疾书，写了实名举报信，惊动了市卫生健康委员会，结果经过上级和院方纪检组联合调查核实，弄得常务副院长和科室主任被撤职，连院长、书记也没逃脱干系，背了党内和行政处分，解了您心头之恨。我看这样，此事，息事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年纪大了，不必大动干戈，会伤心劳神的。现在医疗系统正在整顿之中，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您要计较，我从不怀疑老爸的睿智和能力，您想找他们违规违纪，昧良心行医的把柄，一点不难，会一抓一大把。可是，您得花大量的精力吧，对自己的身心也有极大的伤害，再说，万一余主任讲海文医生家庭困难情况是真的呢，他们也够可怜，值得同情，网开一面吧……

老爸，生活中从来就没有标准确切的答案，亦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或许，您今朝的仁慈、善良和包容，会在今后铸成更大的错。也许会受蒙蔽，卷入更可怕的骗局，更大的阴谋，更大的欺骗，都说不准。因现代社会，高智商高情商，犯罪的案例枚不胜举。

儿子，照你这么说，老爸，就甘愿受委屈，就这样忍了，便宜他们？滋长他们继续开顶风船，继续顶风作案？华伟道。

当然不是，那个叫海文的医生，必须当面向您真诚道歉，科室负责人代替不行，必须叫他埋单，长长记性。要不然，他将来会坑害更多无辜的患者。如果全社会的医疗机构都像他这般行医，那不就完蛋了，老百姓生了病，就等于是菜板上的魚肉，任他们任性任意宰割。他如果怕吊价，颜面尽失，顾面子，我行我素，执意不肯道歉，那我坚决支持您的革命行动，站到您这一边，不治服他，决不收兵，怎么样？

嗯，这才是我的乖儿子嘛！好好，我听你的。华伟说。

回到病房，华伟见卢主任和他的助手，正在给素珍做春风化雨似的思想工作。不想，收效甚微。话题是，只要此事不扩大化，不捅到院高层去，就一切都好说好商量。华伟的老伴素珍道：至于你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来龙去脉，我一点都不知道。再说，我老头子的倔犟脾气，我是管不了的，你们最好跟他谈。

怎么，搞各个击破啊，没用的。华伟说：不过呢，我儿子救了你们，我不想你们太为难，只要海文医生当面诚恳道歉，此事就算过去了，不再追究。我深知，每个单位都有一套化解矛盾纠分的程序和流程，以前，我在岗时，这方面的工作干了不少，挺费神的，希望你们认真对待，你们刚才的道歉，是科室负责人的道歉，我就算认了，接受了。不过，最好在我改主意之前，赶快把海文叫来，不然，我就全盘否认了。

好，真是谢谢您老开恩。余主任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多少有点油腔滑调：我们马上出去叫海文过来，怎么能得罪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呢！此刻，他想的是，只要不把这事捅破天，控制在科室就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烧了高香，阿弥陀佛。

不料，海文是一头倔驴，听了余主任的话后有些不情愿，觉得威风扫地，面子丢大了。余主任厉声道：海文，眼下遇到了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熟重熟轻，你应该明白，男子大丈夫能伸能屈，好汉不吃眼前亏，才能成为英雄豪杰。你跟我快五年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不是不懂。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不就是向老爷子躬身讲几句顺耳顺心的好话吗，丢不了多大的人格，再说，也是你自己钱迷心窍，创收心切，方法不当造成的。现在我把话撂这，如果你一意孤行，执意继续坚持不去，除非你不想在本科室干了。当然，你是医学博士跳槽到那家医院，也是顶尖级个顶个的人才，会前途无量。可你别忘了，临走前，科室和院高层总得给你出据，盖鲜章的鉴定吧！如果此事把院领导惹怒了，会是什么结果？你自己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吧！

对余主任一番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的谈话，海文终于扛不住了，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屈服了。心里想，这些年学到的知识和临床技术，不能付之东流。于是，他一脸沮丧地表示：那好吧！余主任，我去认错。这真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半小时候，海文独自来华伟的病房，他见华伟邻床有位年轻患者，就对他客气说：兄弟，麻烦你出去一小会儿，好吗？我跟老爷子单独聊几句，谢谢！那位见证了刚才那一幕幕的患者小潘道：我这就出去。可令华伟没想到的是，对方理会地关门出去后。此时，阿文扑咚一声跪在华伟面前，双手合十作揖，头像小鸡在地上啄米似的：老爷子，我错了，刚才真的对不起，我请求您原谅和宽恕，恕我一时的冲动，一时创收心切，千不该万不该对您发脾气，恶语伤人，请您原谅……

快快起来，我受不起，拜天拜地拜父母，要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年轻人，犯错误在所难免，也犯不着下跪呀！快起来，咱爷俩好好聊聊。华伟心软了，就像仁慈的菩萨。

您不原谅，我就不起来。阿文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好好，孩子，我原谅你了，快起来吧！

七

海文医生从地上爬起来，用卫生纸擦了擦眼泪，给老爷子不锈钢真空杯中续了点温开水，然后座到华伟的病榻前，那副态势，就像老父在与儿子促膝谈心，亲热劲就甭提了。

华伟此刻倒有点像教授，他拉过他的手道：海文哪，你也不必过多的自责，上级下达的繁重看病创收经济指标，你作为下属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去完成。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嘛，年轻人有冲劲，有前卫思想，想创业绩是好事，但过分的言行，急功近利，往往会害死人的，这就叫欲速则不达，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对吧！人不是神仙，我年轻时，就犯过许多过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有的甚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

紧接着，华伟给他讲自己一生走来，高中毕业，当过临时工，当过下乡知青，当过山村民办代课教师，西北某部当过特警，转业入职一家国营大中型企业，后又下海经过商。可谓工、农、商、学、兵，都涉足过。经历过饥饿年代，经历过十年蹉跎岁月，经历过被海水呛的滋味。特别是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仕途，我犯下过不少错误，吃过不少哑巴亏，我去找谁评理，找谁申诉去，只能是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咽呗。讲到动情处，他会列举一两个典型例子，意在让海文好借鉴。海文听罢，觉得过瘾，就感叹道：老爷子，您的人生故事太感人了，就是花钱也听不到，有的属哲学，属边缘科学，课堂里是绝对听不到的，您受的折腾，痛苦和煎熬，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对呀，我都坚强地挺过来了。华伟说：也正是这些挫折和深刻教训，教会了我走向成熟，使后来的人生一片坦途，阳光灿烂。当自己真正意识到成熟时，已步入了晚年，但我一点不后悔，不像有的人，活了一辈子跟无头苍蝇似的，整天嗡嗡乱飞，临近棺材那天，也不知道人的一生该怎么过活。我至少可以把过去的经验教训，传递给子孙后代吧！让他们少走人生弯路，不要步我的后尘。海文，你是高学历，不像我，属在职代薪进市党校，补了个党政管理的后期文凭，不是全日制。仕途上走到一定的阶梯就走不动了，未来的光明前景，属于你们年轻一代，希望你前程似锦。

嗯，这个我信。阿文真诚道：老爷子，听了您的故事，为了弥补我的不是，您不妨留下来不走，我保证，我承诺会把您的带状疱疹病治好的。华伟说：谢谢你，年轻人，此事我得同家人商量后再说，今晚我先安顿下来，咋样？

好，那现在，我就去重新调整治疗方案。海文道。

一场不大不小的看病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华伟与海文化干戈为玉帛。可是，老伴素珍又有意见了。她说：老头子，你自己讲的明天出院，怎么能出尔反而？我相信你们心结打开了，但我心里始终感觉有个疙瘩没解开。刚才我在外面走廊看到该疼痛科的招募广告，该院疼痛科尝试新科技治疗方法，如有意的患者，请垂询电话多少多少。我认为，还是慎重再慎重，小心为妙，小心使得万年船，你不要弄不好，别人把你当成活体实验物了，我怕，我好怕……。华伟道：素珍，你别听风就是雨，疑神疑鬼好不好，我是看疱疹，又不是看疼痛专科，要上新的诊治手段，至少得先征求患者意见吧！我又不是植物人，任人摆布。

对嘛，我们不就是挂的疼痛科的号吗？妻子素珍说：反正我不同意你留下来。在海文医生和老伴素珍的留与去的问题上，华伟只能选择和尊重老伴的意见。他说：那好吧，明天我们继续到E皮肤专科医院。素珍，我心里亮堂着哩！现代医学科技突飞猛进了，医生素质未必都提高了。纵观世界目前而言，治个伤风感是成熟医术，而对癌症、心血管病、胸疼痛等疾病，尚处在漫长的探索研究阶段，没有那一位技术精湛的高明医生，有百之百的把握治好上述的病，充其量是通过医疗先进设备和药物，延缓生命罢了。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再相信海文，毕竟才发生矛盾，彼此心里都不敞亮，我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嗯，这还差不多。素珍道。

话毕，她去楼下超市买东西去了。护士进到病房给华伟打吊针输液，并发了几粒治疼痛、消炎的口服药。当晚十点，华伟说：心里闷得慌，想下楼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素珍道：好哇，反正我会寸步不离开你。不承想，刚下楼，一保安交待：老人家，您不能走远，附近转转可以，天在下雨，早点回病房安全，说不定护士正在查房哩！素珍道：好，就一会儿，我马上扶老头子上楼去。

夜晚，医院周围，路灯忽明忽暗，可能是细雨绵绵，显得阴森森的。在雨中，华伟撑着伞，素珍搀扶着他。他怱然对她说：呃，素珍，你觉得我对余主任他们的批评帮助，会产生效果？她答：不一定，很难说，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也猜不到你们刚才在房间里，具体讲了些什么。我总感觉效果不大。你想啊，市内各大院在经济创收这一块上，应该是大同小异，招数不同而已，兴许是程度不同而已。说穿了，服务太度好的医院，医生职业操守好些，讲良知，守住做人做事的底线，心没那么黑，只要不张着血盆大口宰患者，除非别人是款爷，宁愿被宰，花钱保命。有句话不是说，心情好，病就好了一半吗？此话虽有点夸张，但至少说明医生的态度的重要性。

嗯，素珍，你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但愿他们能从这起事件中，认真汲取教训，认真从灵魂深处反思，否则，很难说不重蹈覆辙。

后来，华伟又想起一件发生在同事老袁身上的事。去年阳春三月，阳光明媚。

那天，儿子处于关心，带他到K院体检中心体检，整整一个上午，做了十多个项目的检查。报告出来，身体其它一切正常，本无大碍，可就是空腹血糖高至一十九点八，建议到门诊泌尿科确诊一下。岂料，邓专家看后道：住院，立刻马上住院，不及时把血糖指标控制下来，会有生命危险。面对这恐怖的场景，他老爷子只好依了专家的说法。然而，老袁住院后，三天两头的各种检查的单子像雪片在飞。他实在受不了，就对主治医师吴琼的助理小曹说：抽血、X线、CT、磁共振、脑电图、心电图、骨密度，都作若干次了，还有必要做进一步检查吗？！小曹解释说：是为了进一步确诊病情吧！

小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摇摇头吐露心声：吴医说了，如果老爷子不想做，就算了，但单子还得开，这是顶头上司压的任务。其实，她也不想开，实在是定额指标逼的，她不多开单子，多开药，她和我这个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还好，过几天吴医生和我都要跳槽，去别的医院上班了，您是我们在这个医院接待的最后一位患者。

大概是老袁住院的第六天，他叫医生开了点药，就强烈要求出院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跟华伟开玩笑道：老伙计，看来呀，这病人进了医院，不是怕花钱，也不是被医生医吓死的，而是被活活折磨死的，算了，老子在外头，还活得自由些。

老袁的经历，着实给华伟这次住院，带来了一定的启示。

八

人生之旅，沿途的风景无处不在，看病之旅，应该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不同的医院医生，会让人们感受到不一样的痛苦和温暖。

翌日一早，儿子又打来电话：老爸，您听老妈的没错，明天您们去F中医院，别人毕竟是皮肤专科，且中西医结合，我一个战友的岳父得疱疹，就是在哪住院治疗好的。前两次您们去，可能是药效还没到位，治病总得有个连续的过程嘛，您要有耐心，问医生，可不可以住院？当然，不可否认，他是处于好心，也许，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不尽相同呢……

好啦，儿子，你别啰嗦了，明天就去。华伟道。

这第三次去中医院，还是找的史专家。当华伟说：头外伤，通过打针、吃药、敷药治好了，但右头部还是神经疼痛，望史医生再好好诊断一下，看能不住院治疗？对方又仔细看了看头部，想了想，道：这种病根很顽顾，治疗后神经痛有个过程，您的病情属一般，如果想住院也可以，那就三天或一周吧，看看中西医适当加大计量一齐上，效果会不会明显些。素珍插话做主：医生，那就一周吧，免得老头子在家，半夜三更头疼起来折腾人，我显得很无助，很无奈，只要他抱头喊痛，我心里就会一阵发紧发虚，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在医院住着，疼痛了好叫护士。

行，我这就开住院单，您们去楼下办手续。从诊室出来，素珍说：华伟，你瞧，别人没说住院，而是我们主动要求住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医生心里有杆秤，心灵美，不想患者花冤枉钱，尽量减轻病人的经济负担，该不该收住院，心里跟明镜似的，不像E院，动辄就开单子叫住院，两所医院同是专家门诊，为何反差如此之大？

很好解释，救死扶伤的职业操守，深骨髄的程度不同，道德品质就不一样呗！华伟道。

素珍说：嗯，我看是这个理儿。

他们在门诊部履行完手续，来到住院部护士站。护士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见华伟到来，一个年轻干练的小护士热情道：爷爷，请您把住院单子拿来，我给您办。前后不到十分钟，她就动作麻利地领着华伟来到一个病房的三十五床。然后又甜甜道：爷爷，您稍等，我们会很快按主治医师的治疗方案对症下药的。素珍说：小姑娘，谢谢你！她摆摆手道：奶奶，不客气，这是我的份内事。说完，她宛若云朵一样飘走了。华伟感慨：这家医院让人心情愉悦舒心多了！刚才我进楼前，看了看，虽然这栋楼只有七八层新，但你看这房间窗明几净，地上一尘不染。还有别人的软件服务都跟上了啊！

应该说，E医院与F院没有可比性。素珍道：老头子，既然你说好，就安心住下来，我每天按时给你送饭煲汤。华伟说：不必了，你不要太累，每天送一次饭就行了，要么中午，要么晚餐。医院有食堂，外面也有不少干净的小食店，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在网上点外卖嘛！你别忘了，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一个小孙儿，需要你照顾哇。

不一会儿，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娄医生带着助理医生小肖和护士长，来到了华伟的床前。她道：叔叔，您的病并不严重，属于一般性病情，明早空腹，抽两管血做必要的化验，我们主要采取中西药结合的方式进行治疗，希望您配合。您不需要输液，只需每天坚持服药，敷药和到中药诊室做艾炙，针炙及激光治疗就行了。不出一个礼拜，不出意外的话，保守估计，您的带状疱疹术后导致的神经痛，就会得到大大缓解。

谢谢娄医生及大家！华伟道。

娄医生说：不用谢，职责所在。

这些天，华伟老老实实在病房，谨遵医嘱，早中晚，按时吃药、扎针、敷药、做激光理疗。空闲时光，他看书，他用笔记本电脑写作。他对素珍说：多亏有上次市作协原主席、一级作家黄兄赠给我的那本《天风吹我》的好书，对我战胜病魔增强了信心。

有一天上午，华伟在中医诊室做完针炙、激光治疗后，见还不到午饭时间，就到楼看风景去了。刚出大门，他听见不远处有音乐响起，便寻声望去，见一公交站旁有一位三十岁左右，衣衫朴素的少妇，跪在地上，身边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她老公外出打工不幸去世，两岁的宝贝女儿患了肾坏死病，需要向路过的好心人求助。纸上还说，目前当地政府已援助二十万元，可眼下还差六万元，才能动手术。于是，华伟走上前去，跟其他好心一样，毫不犹豫地从腰包里掏出一百元人民币，放到她装钱的一个盘子里，尔后，他转身离去。心里想，她够惨的。音乐放的是韦唯原唱的那首经典老歌《爱的奉献》：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没过三日，华伟的头部神经没有入院时那么痛了。病情稍好一点，除了不错过医生护士查房的时间外，他总会到楼下附近转悠。偶尔，他也会想点别的事情。他知晓，人类与疾病的战争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也知道，酒精，暴饮暴食和熬夜是产生疾病的元凶。过去人年轻，不太注重养生之道，欠缺医学常识，生活没有规律，为了工作和朋友的应酬，美其名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明日烦和忧。直到退休，才开始觉醒做减法，删除了不少朋友群，不必参加的聚会吃喝就不去，即使友人的婚丧嫁娶，能不去的也尽量免了，只把礼物和份子钱代到就行了。可是，已晚矣，早年的身体透支已经明摆着，免疫力急剧下降，抗衡各种病菌的能力呈下滑趋势。这次生病，就是铁证！

黄昏，华伟早早用完膳，到楼下花园散步。不经意间，他听到一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正在用手机语音通话：喂，老婆，我不回家吃晚饭，可能今晚不回家。她问：你发什么神经？为什么？他道：嗨，一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我们公司马总生病住院了。她道：哦哦，可以理解，你可要精心侍候哟，千万别怠慢，这对你近期升职至关重要，不能有丁点闪失哈！如果你这次顺利提升了，就意味着咱们小家的生活品质又将升一格。

我懂，我明白，我挂电话了，我马上去街上餐饭给马总买饭菜。

此刻，华伟联想自己在岗时，手中多少有点权利，别人为了巴结，讨好，解决一些不易办到的事，千方百计了解他的性格，嗜好，为人等等。听说他头痛脑热感冒了，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拎着慰问品，揣着慰问金前来拜望。如今那些朋友都渐渐疏远了，即使知道你生病在医院，也装着不知道，躲得远远的。除非本人亲自打电话告之病情，可华伟不是这个秉性，生点小病生怕全世界的人不晓得。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别人怎么可能理你，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性的本质。

当然啰，也难免有意外。这次华伟住院，有个姓范的朋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就来到了医院，送来不少奶粉和苹果香樵，说多吃苹果，寓意是平平安安。对方带着他的一个下属，来到病床前道：尊敬的老书记，生病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吱一声，看来是见外了。要不是听别人说，我真不知道。我不敢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但至少我会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你了解我的为人。要不是那年，您在领导班子会上力排众议，用心举荐，竭力提携，我也不可能当上支公司总经理，对吧！我记得，退岗前，我对您说过，凡今后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最好吭一声，当小子辈的跑跑腿打打杂，是不会有问题的，您千万别客气，人间是有春风的，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华伟道：小范，你的政治进步，是你自己的造化，如果你不优秀，力克群雄，谁也帮不了你。我生病，一个人都没告诉，主要怕影响你们的工作，牵扯你的精力。再说，我一个糟老头子，即使现在去见马克思，也值了。

您身体硬朗着呢，我真心祝愿您健康长寿！多多享受当下美好时光，千万别讲晦气话，再过几年，我到点退休后，咱们还要隔山差五，酌杯小酒，打牌娱乐呢！范总说。

九

正说着，又来人了。他们是华伟的文友，市作协下属一个学会的班子成员，小崔秘书长带着五六位骨干作家，拎着一大包慰问品，说是代表学会来探望。这时，范总道：老领导，您安心静养，不打挠了，您们接着聊，我抽空再来拜望您。范总走后，华伟又与小崔他们聊了聊下周到区县采访的事，说华伟是目前学会元老级人物，盼他早日康复，一同出征。华伟说：好，我争取吧！

就在华伟出院的头一天晚上，他的三弟四弟风风火火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先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病情，然后，就是一阵连株炮似的数落。三弟没好气道：大哥，你是啥意思，生病都不告诉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弟弟，我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啊！前几年父母相继去世，现在活在世上的就咱们仨兄弟，你还常说要彼此牵挂，怎么一遇到事，就把我们忘了。要不是隔壁的郝大哥、你以前单位同事告之，我和四弟还蒙在鼓里呢！

对，大哥，这的确是你的不对。老四跟着附和了一句。

老三，你两的批评意见，我诚恳接受，但要听我解释，当时，我和你嫂子考虑过，要不要通知你两来一趟医院。可转念一想，得疱疹，又不是什么大病，加之老三你们全家老小在贵州六盘水凉都避暑，老四你又因女儿近期医科大学毕业，准备考研，于是，就没有通知，请两个弟弟恕罪哈！

此时，他两见大哥态度端正，才没再往下说了。

七天后，华伟身体恢复很快，头不痛了。出院前，娄医生对他说：叔叔，您的病基本痊愈了。为慎重起见，我给您开了一周的中药和西药，望您坚持吃。因这种病很容易复发，如果服完药有异常情况，及时来复诊。另外，切忌不要太劳累，不要受刺激，最好戒烟戒酒，更不能暴饮暴食，注息休息和适当的体育锻炼。因中老年人，随着年岁的增大，自然免疫力下降很快，稍不注意，就可能犯病。加之，您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病。就目前看，坚持服药后，指标控制得还可以，主要怕带来并发症。

这些天，华伟在医院还看到不少风景，除了治疗，看书写作之外，有时，他也与同病房的三十四床和三十三床的老邵和小潘闲聊，他两的病情都比自己严重。老邵的老伴对华伟说：我们家邵老头子是个犟拐拐，不听人劝，平时烟酒无度。这下生病住院，才老实多了。华伟还了解到小潘，现年五十三岁，还没讨老婆。他说家中有一老母瘫痪在床，跟着他养老，上有两个姐姐出嫁后，就不管母亲了。下有一个幺弟也不管，说现在自己在吃低保，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好在前些年收购破铜烂铁攒了点钱。现自己全身长疱疹躺在医院，只有叫大姐暂时回家照顾老母。近几日，他一直在网上找工作，好不容易在江北机场找到一个当搬运工的差事。谁料，那天他从医院偷跑出去应聘，招工方见他身体有病不合格，没被录取，他很是懊恼。这几天，他都以面条馒头充饥。但他很乐观，说：我就不信这么大一座城市，就找不到下野力的地方。有天中午，护士小章见他可怜，便主动给他送去一份盒饭。

华伟出院那天，他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小潘：兄弟，我们病友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望笑纳。对方道：华哥，这样不好吧！他先是摆手推辞，可在华伟的再三劝说下，小潘小才接受了。他感激涕零说：华哥，你的恩情，我永生难忘！华伟道：我钦佩你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你的尊重长辈的孝心，也值得好些人借鉴。

华伟还道：不要拘礼，咱们同病相连嘛！

在F院，娄医生的话，使华伟感到万分的贴心和温暖。这些天，承蒙医护的悉心照顾和精心治疗。斯时，华伟在想，医生和患者应该共同构筑一堵和谐之墙，为了彼此的身心健康，互相理解，把一切病魔挡在墙外，不让它们吞噬宝贵而脆弱的生命。

可是，就在华伟出院不久，他在市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E院的余主任和海文医生出事了。本来他和海文都因近两三年创收业绩显赫，一个被提拔为副院长，一个升任疼痛科室副主任。结果，鸡飞蛋打。因上个月由海文医生经手的一位患者误诊，导致一件医疗事故，经市卫生健康委员会纪检组大量取证，调查核实，余副院长和他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和重要责任，双双被免职。有知情人透露，那位郊区农村年轻患者死亡后，尸体整整在E院大门口摆放了一天。还听说，他的年迈父母为了救儿子的胃痛病，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不想，病非但没治好，人却没了，够惨的。华伟看完新闻报道和听旁人说后。心情格外复杂，他泪水涟涟，情不自禁地自责起来。

不该呀，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华伟在心里喃喃自语：如果上次自己住院遇到的烦心事，直接去找院领导反映，上级对他们及时严肃批评教育，及时刹车，也许，就不会酿成今天的悲剧！

华伟生病的故事讲完了。在作者结稿这篇小说，准备传给媒体平台时，先发给华伟和他的老伴素珍斟酌了一番。素珍嫂子认为《看病之旅》的标题，不如改成加引号的风景，说这样更有讽刺意味，让读者能触及到，从医者优与劣的有趣灵魂。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篇名《看“风景”》。

2025.10.6 初稿 2025.10.13 修改

作者简介：老村，本名丁友成，原某铁路企业纪委书记，高级政工师。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铁路集团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铁路地区作家协会主席。曾有《动脉之魂》《新时代，我们踔厉前行》《情系一扇窗》等九部书出版，另有若干作品散见于《红岩》《中国铁路文艺》，新华网，中国诗歌网，重庆作家网，等报刊网，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