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爷。” 魏东亭的声音贴着湿冷的风钻进耳朵。“再往前走,怕是要进土匪的窝了。”
“土匪?” 他轻笑了一声,马鞭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划了一道无声的弧线。
“那正好,朕倒想看看,是这青州府的土匪难缠,还是官匪更难缠。”
01
康熙二十三年的秋天,像个记不清日子的妇人,总是哭哭啼啼的。
黄河的水刚刚退下去,河道两岸的泥土还泛着一股子腥气。
从京城里传出来的旨意,一层层往下,到了底下州府,就变了味儿。
圣上说要体恤灾民,地方官就画个饼给百姓看。
圣上说要严查贪腐,地方官就把账本做得比姑娘的脸还干净。
康熙坐在龙椅上,看到的都是底下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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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腻味,也觉得不安。
这江山姓爱新觉罗,江山上的每一个子民,都该是他的子民。
他想亲眼去看看,那层层奏折描绘出的盛世之下,到底是什么光景。
于是,这个秋天,京城里少了个九五之尊,多了个姓黄的富商。
他带着最信得过的侍卫魏东亭,还有三个大内护卫,一行五人,骑着几匹快马,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
没有黄罗伞盖,没有前呼后拥,只有一身寻常的绸缎衣衫和一把防身的佩剑。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山东和河南,这两个被黄河水祸害得最惨的地方。
康熙给自己起的化名叫黄天福,天赐福气,听着就像个生意人。
魏东亭和另外三个护卫,自然就成了他的伙计和保镖。
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专挑小路走,专往人多的镇店钻。
康熙的话不多,但眼睛一直在看。
他看田埂上百姓的脸色,是蜡黄还是红润。
他看镇上米铺的粮价,是虚高还是平稳。
他看茶馆里闲谈的客商,嘴里骂的是天灾还是人祸。
每到一处,他都让魏东亭去打听地方官的名声。
有些地方官,百姓提起来是竖大拇指的,说他是活菩萨。
有些地方官,百姓提起来是戳脊梁骨的,骂他是活阎王。
康熙把这些都默默记在心里,不动声色。
他心里有杆秤,称的是人心,量的是官心。
他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艘叫大清的船,要想行得稳,就不能让船底被蛀虫啃得千疮百孔。
行了十几天,他们离了河南地界,进了山东。
山东的秋意更浓,风里都带着一股子凉气。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青州府。
出发前,康熙看过青州知府的奏报,写得天花乱坠,说他治下民生安定,匪患尽除,一派祥和。
康熙一个字都不信。
越是这样粉饰太平的,底下藏着的猫腻就越多。
这一日,他们行到了青州府地界的云门山。
这云门山不高,但山势连绵,林深树密。
山里的小路,被秋雨一浇,又湿又滑,马蹄子踩上去,一步一个泥坑。
他们本来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山下的驿站,可这鬼天气耽误了行程。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太阳像个被人戳破的鸡蛋黄,慢慢沉到山后面去了。
暮色四合,山里的雾气也跟着升腾起来。
魏东亭心里开始发毛。
他凑到康熙马前,压低了声音说:“爷,这天色不对,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康熙勒住缰绳,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飘着零星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凉。
他问:“怎么,怕了?”
魏东亭说:“奴才不是怕,是担心您的安危。” “这云门山,奴才来时打听过,说是不太太平。”
“哦?” 康熙来了兴致。“怎么个不太平法?”
“说是山里有伙山匪,专抢过路的客商。” 魏东亭的声音更低了。“前些日子,还有一队运丝绸的商队在这里着了道,人货两空。”
康熙听了,不但没怕,反而笑了。
他说:“青州知府的奏报上,可是写着匪患尽除的。”
“这倒是奇了,朕的奏报里天下太平,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冒出山匪来了?”
魏东亭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话。
康熙的目光扫过四周,声音冷了下来:“是奏报在骗朕,还是你在骗朕?”
魏东亭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翻身下马,跪在泥水里:“奴才万万不敢!” “这些都是奴才在路边茶馆里听来的传闻,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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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若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起来吧。” “朕没怪你。” “传闻,有时候比奏报更真。”
他心里清楚,这恰好是个机会。
一个验证青州知府是忠是奸的机会。
如果真有山匪,那就是地方官治理不力,欺上瞒下。
如果只是传闻,那也要看看这传闻因何而起。
他一催马,继续往前走:“继续赶路。” “朕倒想亲眼看看,这云门山里,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魏东亭不敢再劝,只好起身跟上,同时给另外三个护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山路越来越难走,雨也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这片山林。
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重。
马儿也走得十分艰难,不时地打着响鼻。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护卫突然勒住了马。
“爷,您看!” 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路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路边的草丛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几担砍好的柴禾。
柴担上的绳子还是新的,捆得整整齐齐。
插在柴担上的几把斧头,斧刃在昏暗的天色下还泛着白光,显然是刚磨过不久。
可奇怪的是,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魏东亭上前查看了一番,脸色凝重地回来禀报:“爷,这柴是刚砍不久的,斧头也都是好家伙。” “地上有脚印,很杂乱,像是匆忙间跑掉的。”
另一个护卫补充道:“这脚印有深有浅,不像是一个人的。” “倒像是几个人在这里纠缠过。”
康熙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荒山野岭的,几个樵夫,扔下赖以为生的工具跑了,这本身就不正常。
是遇到了猛兽,还是遇到了人?
如果是人,是山匪,还是别的什么?
他翻身下马,亲自走到那几担柴禾前。
他伸手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木柴,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
脚印很乱,一直延伸到旁边的密林里,然后就消失了。
康熙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一种预感,这云门山,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对魏东亭说:“看来,这里的确不太平。” “传朕的旨意,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
他说的是“朕”,而不是“我”。
这意味着,他已经从一个微服私访的商人,切换回了那个执掌天下的帝王。
魏东亭等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喳!”
他们继续往前走,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每个人的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密林。
雨势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山里的雾气却更浓了,像是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白纱。
能见度很低,三丈之外就看不清人影。
就在他们转过一个山坳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护卫又停了下来。
“爷,前面有个人。”
康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山腰的一片松树林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慢慢地往前走。
那人背上背着一捆比寻常柴担大得多的柴禾,压得他的腰微微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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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柴刀,刀刃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尽管背着重物,但他的步伐却异常稳健,一步一步,踩在湿滑的山路上,像是钉了钉子一样。
康熙的眼神一凝。
这个时候,还在山里独自砍柴的人,要么是胆子极大,要么就是有所依仗。
魏东亭刚想上前,按照规矩,呵斥路人回避,或者下跪行礼。
可他刚一动,就被康熙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康熙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旁边的护卫,独自一人朝那个背影走了过去。
魏东亭心中一紧,连忙跟了上去,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康熙走到那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些许威严的语气开口问道:“这位小哥,请留步。”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依旧往前走。
康熙又提高了一些音量:“小哥,我们是外地来的商人,在这山里迷了路,想向你打听一下出山的路。”
这一次,那人停住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直到这时,康熙才看清他的长相。
这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比寻常的汉子要高出半个头。
他的皮肤是常年在山里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像是山里的溪水。
他的目光在康熙一行人身上扫过,既没有惊慌,也没有谄媚,平静得就像是在看几棵树,几块石头。
康熙心中暗暗称奇。
要知道,他虽然穿着商人的衣服,但久居上位的气势是掩盖不住的。
寻常百姓,哪怕只是被他看一眼,也会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可眼前这个樵夫,却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樵夫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沿这条道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山下的村落。”
他的话说得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康熙回话,便转过身,准备继续往前走。
这一下,不只是康熙,连魏东亭等人都愣住了。
这人,未免也太无礼了。
魏东亭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大胆!见了贵人,为何如此怠慢,连个礼都不行?”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在山谷间甚至带起了回音。
可那樵夫像是没听见一样,脚步都没停一下。
这下魏东亭是真怒了,他刚要拔刀,却感觉肩膀被人按住了。
是康熙。
康熙对他摇了摇头,然后自己上前两步,拦在了樵夫的面前。
樵夫被迫停下脚步,他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商人”,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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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问道:“你见了我们,为何如此冷淡?” “莫非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康熙的话说得很客气,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他想看看,这个樵夫到底是真的愚钝,还是在故作镇定。
樵夫停下脚步,把背上的柴禾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身子。
他这一站直,身形更显得高大。
他看着康熙,平静地说:“各位是外来的客人,我只是个山里砍柴的,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谈不上得罪不得罪。”
他的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
康熙心中的好奇更重了。
他接着追问:“可这青州府地界的百姓,见了我们这些稍有气度的人,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 “你倒好,不仅不行礼,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难道是眼拙,没看出我们的身份不成?”
康熙这句话,其实是在点他。
“身份”二字,他说得很重。
言下之意是,我们不是普通人,你最好放聪明点。
跟在后面的魏东亭,手已经握紧了刀柄,只等康熙一个眼色,就把这个无礼的樵夫拿下。
可那樵夫听了康熙的话,脸上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坦然地回答道:“我每日都在这山上砍柴,眼里认的,只有这山里的松树、柏树,还有那些豺狼虎豹。” “至于山外面的人,是贵人还是凡人,我这双眼睛,还真是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眼拙,没认出真龙,还请各位莫怪。”
“真龙”二字一出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魏东亭和另外三个护卫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拔刀护在康熙身前。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魏东亭的刀已经出鞘半寸,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寒光。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深山老林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怎么会知道这个词。
难道是他们的行踪泄露了?
还是说,这个樵夫,根本就不是樵夫,而是什么人派来的刺客?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魏东亭的脑子里闪过。
然而,康熙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抬起手,按住了魏东亭拔刀的手。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只是眼神变得深邃了许多。
他看着樵夫,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康熙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往往隐藏着惊涛骇浪。
樵夫面对着四把即将出鞘的利刃,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
他迎着康熙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眼拙,没认出真龙。”
这一次,他说得更清晰,也更坦然。
康熙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樵夫的眼神,就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涟漪。
康熙沉默了。
他此次出巡,行踪极为隐秘,除了身边这几个人,绝无可能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个樵夫,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是蒙的?还是……他真的有识人之术?
如果他真的识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他为何还如此镇定自若,毫无敬畏之心?
一个个疑问,在康熙的脑子里盘旋。
他觉得,眼前这个樵夫,就像这座被雾气笼罩的云门山一样,充满了谜团。
他越是看不透,就越想看透。
康熙挥了挥手,示意魏东亭他们退下。
魏东亭虽然心中不安,但圣命难违,只好带着护卫退后了几步,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康熙独自一人走到樵夫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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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闻到樵夫身上那股淡淡的松香和汗水的味道。
“你说你眼拙,认不出真龙。” 康熙的声音放缓了,像是在闲聊家常。“那你倒说说,你这双眼睛,究竟识得什么?” “既然认不出贵人,总该有你能识别的东西吧?”
康熙这个问题问得很巧。
他没有直接问樵夫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而是换了个角度,问他能识别什么。
他想通过樵夫的回答,来判断这个人,到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还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疯子。
整个山林,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雨声。
魏东亭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个是大清朝的皇帝,一个是深山里的樵夫。
这样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对峙着,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
樵夫听到康熙的追问,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弯下腰,整理了一下地上的那捆柴禾,将绳子又勒紧了一些。
然后,他才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坚定地看着康熙。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凿子刻在了石头上。康熙听了之后瞬间愣在原地,整个人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