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定?”
“没定”
“那就没个人影儿?”
“有个胖的,二百来斤”
“二百斤?”
“书记家的闺女,你说这事咋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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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头,喇叭裤在南方的城里已经滚了好几道边儿,可风刮到我们这北方村子,还是慢了。
村里的小伙子们还穿着的确良的裤子,头发剪得像新收的麦茬。
一九九零年的秋天尤其长。
玉米秆子在田里站成了枯黄的哨兵。
我爹的病就像这天气,不见好,一天比一天黄下去。
屋里的钱,早就变成了药渣子,倒了一堆又一堆。
墙角里那只黑瓦罐,以前是我娘腌咸菜的,现在空了,比我爹的脸还干净。
后来瓦罐里也没东西可以腌了。
家里最后一点钱是我攒着买木匠工具的。
我娘没跟我说,就拿去给我爹抓了药。
抓回来的还是一堆枯草根。
喝下去,人不见好。
高利贷是邻村王瘸子放的。
王瘸子人如其名,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可心比谁都黑。
他揣着手,领着两个半大小子,隔三岔五就来我家院子里站着。
也不说话。
就吐唾沫。
一口一口,砸在地上,像给咱家钉棺材钉。
我娘陪着笑脸,给他们端水。
他们不喝。
说怕我们家在水里下药。
我爹躺在炕上,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就拿拳头捶炕席。
捶得咚咚响。
像有人在敲一面破鼓。
他一辈子都要脸面。
现在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用唾沫和着泥。
我恨自己没本事。
二十二岁的人了,兜比脸干净。
夜里我睡不着,就坐在院里的磨盘上抽烟。
烟是我自己卷的,旱烟叶子,呛得很。
一口下去,能从鼻孔里呛出泪来。
我就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那晚跟磨盘一个样,圆的,可是冷的。
我寻思着,实在不行就跟王瘸子去南边下窑。
听说那里挣钱,也听说那里死人。
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总比在家看着爹娘受气强。
我正想着,院门响了。
不是王瘸子。
是村书记李满山。
李书记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那身干部服洗得发白,可穿在他身上,就是比别人挺括。
他没看我,直接进了屋。
我跟进去。
听见他对我娘说,嫂子,建军他爹的病不能再拖了。
我娘就抹眼泪。说,书记,我们晓得,可手里实在是……。
李书记摆摆手,说,钱的事,先别愁。
他又说,我托了县医院的关系,张主任,我外甥的连襟,能给安排个床位。
我娘“扑通”就跪下了。
说,书记,这恩情我们家下辈子做牛做马报。
李书记没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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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炕上的我爹,说,老哥,咱一个村住着,能不帮吗。
屋里一时半会儿没人说话。
只有我爹粗重的喘气声。
李书记清了清嗓子,又说,就是有个事,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他顿了一下,这才把眼光落到我身上。
那眼光沉甸甸的,像秤砣。
他说,建军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我娘一愣,没接上话。
李书记说,我家秀莲,你们是知道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秀莲。
村书记的胖闺女。
脑子里就一个影子,壮,黑,不爱说话。
平时在村里碰见,她总是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像一堵会移动的墙。
李书记接着说,我知道,我家秀莲模样配不上建军。
他说,可过日子,模样是虚的,能干、踏实才是真的。
他说,建军要是点了头,王瘸子那边的债,我今晚就给他平了。
他还说,建军他爹住院的钱,也算我的。
屋里死一样地静。
我看着我爹。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看着我。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可那眼神像在求我。
我娘坐在地上,也不哭了,就那么看着我,头发乱得像一窝草。
我站着,感觉自己像一根木头,从头到脚都僵了。
李书记给我点了根烟。
是带过滤嘴的。
他说,建军,你是好孩子,也是个孝顺孩子。
那烟很香,可我抽着,比旱烟还呛人。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燎着我的眼。
我说,我娶。
02
定亲那天,天阴沉沉的,跟我的脸一个色。
按规矩,我得去李书记家送点东西。
我娘从箱底翻出两块红布,又去邻居家借了半斤红糖。
提溜在手里,轻飘飘的。
到了李书记家,他正指挥人垒猪圈。
见我来了,就笑,招呼我,建军来了啊。
那笑声洪亮,传出老远。
好像生怕村里人不知道他闺女定了亲。
李秀莲从屋里出来。
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褂子,更显得身子骨粗壮。
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红头绳扎着。
她走到我跟前,低着头,从我手里接过东西,蚊子一样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就转身进了厨房。
自始至终,没抬头看我一眼。
我就站在院子里,帮着和泥。
泥很黏,糊在手上,像是甩不掉。
我偷偷拿眼瞟厨房里的人影。
那影子在灶台前晃来晃去,敦实,有力。
我心里就烦躁,手里的活也慢了。
李书记看出来了,说,建军,累了就歇歇,进屋喝口水。
我摇摇头。
我不想进那屋。
那屋里有李秀莲,有这场抵债的婚事。
没过一会儿,李秀莲端着一碗水出来了。
碗是白瓷碗,边上还有个豁口。
水晾得不冷不热。
她递给我,还是低着头,说,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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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
碗递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手。
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掌宽厚,上面还有没褪尽的泥垢和几道口子。
不像个姑娘的手。
倒像是我们村里那些常年下地的男人的手。
我想起邻村的翠儿。
她来我们村找亲戚的时候,我见过几回。
人长得细瘦,白净。
手也是细白细白的,跟葱段儿似的。
我跟她说过几句话,她会脸红,会笑。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那才是我想娶的媳-妇样儿。
可现在……。
我心里堵得慌。
手上的泥也好像更黏了。
往后的日子,我去李书记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劈柴,挑水,翻地,啥活都干。
李书记逢人就夸我能干。
说他没看错人。
我听着,脸上没啥表情。
我知道,我干的不是活,是债。
李秀莲还是那样。
话少。
见了我,最多就是递碗水,或者拿个毛巾。
有次我帮他家收玉米,手上磨了个泡。
晚上回家,我娘给我挑破了,疼得我直咧嘴。
第二天去李书记家,李秀莲看见了,什么也没说。
等我干完活要走的时候,她从屋里出来,往我口袋里塞了个东西。
冰凉的,硬硬的。
我掏出来一看,是个小药瓶。
里面是治烫伤的药膏。
我愣住了。
她已经转身回屋了。
还有一次,我饿着肚子去帮忙,累得眼发花。
中午在她家吃饭,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白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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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李书记和她娘碗里都没有。
李书记说,秀莲特意给你做的,快吃。
我埋着头吃面。
心里不是滋味。
我觉着,她是在讨好我。
像喂牲口一样,把我喂饱了,我就能踏踏实实地给她家当牛做马。
我吃完面,抹抹嘴就走。
走到门口,听见李秀莲小声问她娘,他是不是不高兴啊。
她娘说,男人家,就这样,你别多想。
后来,我在口袋里发现过烙的糖饼。
用干净的手绢包着,还带着点温度。
我拿出来,看四下无人,就扔给了路边的野狗。
狗吃得很欢。
我看着,心里也说不上是痛快还是更憋屈。
03
婚期定在腊月初八。
是个好日子。
李书记家张罗得格外热闹。
院子里搭了棚子,摆了二十多桌。
村里的男女老少,能来的都来了。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支钢笔。
我娘说,这样看着精神。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陌生。
那张脸,笑着,可眼睛里没笑意。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
唢呐吹得人心慌。
我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车是李书记家买的,当彩礼。
我把它擦得锃亮。
村里的小孩跟在车后面跑,喊着,建军哥娶媳-妇喽。
到了李书记家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硝烟味钻进鼻子里。
李秀莲被人扶出来。
她穿着一身红棉袄,盖着红盖头。
那身形,隔着几层衣服,还是那么壮实。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我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
车身猛地一沉。
我差点没扶稳。
旁边有人笑了。
我听见了。
我咬着牙,用力蹬着自行车。
后座上的人,一路没说话。
拜堂的时候,屋里挤满了人。
司仪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我弯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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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我。
在看我这个为了钱、为了给我爹治病,卖了自己婚事的小子。
我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这陈家小子,祖上积德了”。
“娶了书记的闺女,以后吃喝不愁了”。
“可不是,就是秀莲那身板,建军这小身子骨,能行吗”。
后面是一阵压抑的笑声。
我的脸“刷”地就红了。
不是害羞。
是臊的。
手里的红绸子,被我攥得死紧。
司仪又喊,夫妻对拜。
我看着对面那个红色的身影。
红盖头底下,我看不到她的脸。
我只能看见她粗壮的腰身,宽厚的肩膀。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能逃走就好了。
逃到哪都行。
只要不在这儿,不成这个亲。
可我爹还躺在县医院里。
李书记给我家还的债条子,还在我娘的枕头底下压着。
我跑不了。
我深深地弯下腰,头几乎要磕到地上。
04
酒席从中午一直闹到天擦黑。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
敬酒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李书记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好样的,以后秀莲就交给你了。
我笑着点头,把一杯白酒灌进喉咙里。
火辣辣的,像吞了一把刀子。
有人开始闹洞房。
一群半大小子挤进新房,嚷嚷着要我们俩啃苹果。
我看着吊在红绳上的苹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借口上茅房,躲了出去。
院子里冷清下来了。
宾客都散了。
只有几只狗在桌子底下转悠,舔着地上的油腥。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直到我娘出来,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建军,回去吧,别让秀莲等久了。
我磨磨蹭蹭地回到新房。
门一推开,一股混着酒气、汗味和新被褥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点着两根红蜡烛。
烛光跳跃着,把墙上那个大红的双喜字映得明明暗暗。
李秀莲已经自己揭了盖头。
她就坐在炕沿上。
还是那身红棉袄。
脸在烛光下,红扑扑的,像是喝了酒。
她头发上的桂花油味儿,我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
她没像村里其他新娘子那样,羞得把头埋进膝盖里。
她就那么坐着,看着我。
眼神很亮。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
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
说天不早了?
还是说今天累坏了吧?
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说什么都觉得别扭。
屋里就这么静着。
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她忽然笑了。
嘴角弯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
那笑,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的笑。
不羞涩,也不妩媚。
就那么坦坦荡荡地笑着。
她说:“建军,我知道你是为了家里才娶我”。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砸在我耳朵里。
我彻底懵了。
我以为这场婚姻,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以为她和我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肚子里,用沉默来应付。
我从没想过,她会把它说出来。
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平静。
她看我愣着,又说:“也知道你嫌弃我胖”。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着我,脸上还带着那抹笑。
“可我爸说了,男人过日子,得有个踏实的伴儿”。
她停了一下,烛光在她的睫毛上跳了一下。
“这二百斤肉,以后不仅能给你洗衣做-饭、下地干活,还能……暖你的炕”。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一个女人,一个新娘子,在她的新婚之夜,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太实在了。
实在得有点吓人。
实在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挑逗,也没有算计。
就是那么看着,很真诚,很坦然。
好像在说一件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
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她慢慢从炕沿上站了起来。
她个子高,站起来,几乎跟我平视。
她走到我面前。
一股热气朝我压过来。
是她身上的热气。
她伸手,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
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是怕惊着我。
“夜里冷,炕我早就烧暖了,咱……早点歇着吧?”
05
说着,她抬起手,帮我解开了中山装最上面的那颗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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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很热,不经意地碰到了我脖子上的皮肤。
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那感觉,像是被火星烫了一下。
我低头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笨拙的手。
看着她眼里清晰的、没有丝毫杂质的光。
我心里那堵一直坚硬地立着的墙,好像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
那道缝里,有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涌了进来。
说不清楚是什么。
不是感动,也不是喜欢。
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
还带着点莫名的悸动。
我反手,握住了她正在给我解扣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