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女人说,“是不是有东西烂在墙角了。”
男人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烂了就烂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女人不作声了,黑暗里只听见风刮过屋檐的声音,像是谁在夜里哭。
“不是东西,”她又说,“是人烂了。”
01
林秀醒了。
天还没亮。
窗户纸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死了的鱼眼睛。
牛棚里的气味三十年都没变过。
是牛粪和烂稻草混在一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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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她自己身上的味道。
她已经很久没闻过自己是什么味了。
婆婆王桂兰的骂声就跟锥子一样扎了进来:“死猪,天亮了还不起,水缸里没水了你想渴死老娘。”
她从稻草堆上爬起来。
身上盖着的旧麻袋滑到了地上。
冷风从墙壁的豁口里灌进来,刀子似的。
她打了个哆嗦,把麻袋重新裹在身上,走出牛棚。
院子里的地上结了一层薄霜。
扁担压在她肩膀上,像是两座山。
两个木桶晃晃悠悠,跟她的人一样。
河边很近,但路滑。
她摔过很多次。
有一年冬天,摔断了左边的胳膊,骨头自己胡乱长好了,从此那条胳膊就伸不直。
王桂兰说她是装的,想偷懒,那天没给她饭吃。
她舀满了两桶水,一步一步往回挪。
水溅出来,很快在她的破布鞋上结了冰。
回到家,王桂兰正拿着一根长竹棍,站在院子中央。
看到她,王桂兰的三角眼就吊了起来:“你死在河边了,挑两桶水比乌龟爬还慢。”
竹棍抽在她背上。
很疼。
但她不叫。
三十年了,她已经忘了怎么叫疼。
她把水倒进厨房的大水缸里,缸底只有浅浅的一层。
还得再去挑一趟。
丈夫张强从屋里走出来,要去下地。
他看了林秀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神像院子里那块磨刀石,又冷又硬。
三十年了,他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没有一百句。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被王桂兰打骂。
有时候王桂兰打累了,他会接手,用更粗的木棍。
林秀再去挑水。
回来的时候,王桂兰让她去剁猪草。
猪食槽是满的,她也得剁。
王桂兰说家里的猪精贵,不能吃隔夜的草。
林秀知道,婆婆只是不想让她闲着。
一个被买来的人,就该有做不完的活。
她坐在小凳子上,举起沉重的铡刀。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着她身前的灰尘。
她的手关节都变了形,像几根弯曲的枯树枝。
铡刀落下,草料被切断。
她看着那些断掉的草,就像看到了自己。
午饭是玉米糊。
糊糊里掺着沙子,硌牙。
王桂兰和张强吃的是白面馒头和炒土豆丝。
她只能在厨房门口蹲着吃。
王桂兰的碗里掉了一根头发。
她把碗重重地摔在林秀脚边,骂道:“你这娼妇,是想晦气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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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没说话,默默地收拾了碎碗片。
下午,她要去喂牛。
这是她一天里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候。
牛棚里只有她和那头老黄牛。
牛很温顺,从不闹。
她会一边给牛添草,一边偷偷从墙角的砖缝里摸出一小块碎瓷片。
那是她多年前摔碎碗时偷偷藏起来的。
她用瓷片在身下的泥土地上划拉。
她不识字。
只会写一个字。
“家”。
是还没被卖掉时,父亲教她写的。
她已经记不清家的样子了。
只记得家在很南的地方,那里冬天也不冷。
她画得很慢,一笔一划。
画完,她会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字看很久。
然后用脚,一点一点把它抹掉。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02
夜里,她躺在牛棚的草堆上。
月光从破洞的屋顶漏下来,照在她脸上。
她会对着月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一些模糊的地名。
那些地名是她从人贩子嘴里,从村里人的闲聊里,零零碎散拼凑起来的。
她知道,走出这座山,就能到镇上。
镇上有车。
车能带她去很远的地方。
也许能带她回家。
她念叨着,念叨着,就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也没有逃跑的路。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王桂兰的骂声。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
转机发生在她儿子张磊身上。
张磊十八岁了。
是她在这座山里唯一的亲人,尽管这份亲情淡得像水。
张磊从小是王桂兰带大的。
王桂兰总在他耳边说:“你妈是外人,是买来的,要不是我留着她给你生了个根,早把她打死了。”
所以张磊从不跟林秀亲近。
他放学回家,从不会喊她一声妈。
王桂兰打骂林秀时,他会默默地站在一边看。
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恨。
就像在看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
林秀有时候会想,儿子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牲口。
高考那天,张磊去了镇上的学校。
一个月后,放榜了。
村长的儿子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喊:“桂兰婶,大喜事,张磊考上大学了,还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王桂兰愣了很久,然后一拍大腿,冲进屋里拿出一串鞭炮,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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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洼这个穷山沟里,飞出了第一个金凤凰。
王桂兰在院子里摆了五六桌酒席。
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林秀不能上桌。
她只能在厨房里不停地烧火,洗碗。
院子里的热闹和她隔着一堵墙。
她能听到王桂兰洪亮的笑声。
也能听到村里人对张磊的夸赞。
席间,有个喝多了的远房亲戚大着舌头说:“张磊都考上大学了,他妈也该享享福了,总在牛棚住着,传出去不像话。”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王桂兰。
王桂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笑来:“孩子出息了,是该享福了,等酒席散了再说,散了再说。”
林秀在厨房里听着,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另一场折磨的开始,还是三十年囚禁的终结。
那天晚上,酒席散了。
王桂兰第一次没有骂她。
甚至让她烧水洗了个澡。
然后指着院子角落的一间偏房说:“以后你就住这屋,别住牛棚了,让人笑话。”
偏房很小,很暗,常年不住人,堆满了杂物。
但有床。
一张正经的木板床。
王桂兰还从箱底翻出一件半旧的棉袄扔给她:“天冷了,穿着。”
林秀抱着那件棉袄,站在偏房里,一夜都没睡着。
她不相信王桂兰会突然发善心。
这三十年的经历告诉她,任何一点反常的“好”,背后都藏着更大的算计。
她躺在床上,能听到隔壁主屋里王桂兰和张强的说话声。
声音很低,听不清。
但她知道,一定和自己有关。
儿子张磊回家后,也有些不一样了。
他话还是很少。
但偶尔,林秀会发现他在偷偷看自己。
眼神很复杂,不像以前那么空洞。
03
有一次,林秀在院子里洗衣服,张磊从她身后走过,停顿了一下。
林秀感觉到了,僵着背不敢动。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这种未知的变化让林秀感到一丝恐惧。
但也有一点别的什么。
那点东西太微弱了,她不敢去想。
怕一想,就碎了。
搬到偏房后,林秀的生活确实变了。
王桂兰不再让她去挑水、喂牛了。
那些重活,王桂兰宁愿自己做,或者让张强做。
她只让林秀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
甚至开始让她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
比如一瓶酱油,或者一包盐。
第一次让她去的时候,王桂兰给了她五块钱。
林秀接过钱,手都在抖。
她有三十年没碰过钱了。
那张薄薄的纸币,在她手里重得像块石头。
她走出院子。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村里的路还是和以前一样,坑坑洼洼。
但她走在路上,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
小卖部在村口。
要去小卖部,就要经过那条通往村外的路。
林秀攥着钱,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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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那条路。
路的尽头是连绵的青山。
她知道,翻过那些山,就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王桂兰,没有张强,没有牛棚的世界。
她的脚忍不住往那条路的方向挪了一寸。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影。
是张强。
他扛着锄头,没有在干活,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盯着她。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林秀心头一凛,立刻收回了脚步。
她低下头,快步朝小卖部走去。
匆匆买了酱油,找回的几毛钱零钱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
回到家,她把酱油和找回的钱都给了王桂兰。
王桂兰数了数,什么也没说。
但林秀知道,这是一种试探。
她通过了这次试探。
从那以后,王桂兰让她出门的次数多了起来。
林秀每次都表现得很顺从。
买完东西立刻回家,找回的钱一分不少地交上去。
但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王桂兰偶尔会多给她一两毛钱,让她买颗糖吃。
林秀从来不买。
她把那一两毛钱,偷偷藏在偏房的床板下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
一个月下来,她攒下了一块多钱。
这点钱什么都做不了。
但对她来说,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火星。
她还借着洗衣服的名义,把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旧衣服,反复地洗。
洗干净了,就趁着天气好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上。
夜里,她不再对着月亮发呆。
她开始仔细听家里的动静。
听王桂兰夜里会起夜几次,大概在什么时辰。
听张强睡觉时的鼾声是轻是重。
她在心里默默地画着一张地图。
一张逃跑的地图。
她记得年轻时听村里人说过,沿着村子后面那条没人走的小路,一直往南走,走上三个钟头,能到一个叫“三岔口”的小镇。
那个镇上有开往县城的班车。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条小路和那趟班车上。
04
日子就在这种秘密的准备中一天天过去。
张磊要去省城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开学前几天,王桂兰把林秀叫到跟前。
她正在纳鞋底,头也不抬地说:“张磊过几天就去省城了,你跟着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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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的心猛地一沉。
王桂兰继续说:“他一个大小伙子,在外面没人照顾怎么行,你去了,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也省得他在外面吃苦,钱不够花。”
林秀看着王桂兰手里的针尖在鞋底上穿梭,感觉那针也扎在了自己心上。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王桂兰的又一个计谋。
是派她去省城继续看管张磊,还是换个地方囚禁她。
一个比这深山更叫人绝望的牢笼。
她不能去。
她知道,如果这次跟着去了省会,那可能就真的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大城市里,她谁也不认识,哪里都是路,也哪里都不是路。
她表面上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里却在疯狂地呐喊。
就是今晚。
必须是今晚。
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夜深了。
林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等了很久。
等到隔壁王桂兰和张强的鼾声变得均匀而深沉。
她算着时间,现在应该是后半夜了,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
她悄悄地坐起来,没有点灯。
摸着黑,她从床板下拿出那个用布包着的小包。
里面是她攒下的几块零钱,还有那件叠好的旧衣服。
她把钱揣进最里面的口袋,又把衣服抱在怀里。
她推开偏房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吓得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
鼾声还在继续,没有变化。
她松了口气,猫着腰,贴着墙根往院子大门的方向挪。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村口的路灯透过稀疏的树影,在地上撒下几片微弱的光斑。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终于,她摸到了大门的门栓。
那根木头门栓,她白天已经偷偷看过好几次了。
没有上锁。
只要轻轻抽出来,她就能出去了。
她的手颤抖着,握住了冰冷的门栓。
05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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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的血一下子凉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她猛地抽出门栓,拉开大门就想往外冲。
但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只手很有力,像一把铁钳。
她挣扎着,回头看去。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她看清了那张脸。
是张磊。
是她的儿子。
林秀眼里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她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带着一丝哀求和希望说:“磊磊,妈……妈想回家。”
她以为儿子会心软。
毕竟,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张磊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比这深夜的山风还要冰冷。
他猛地甩开她的胳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说出了一句让林秀如坠冰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