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修道之人,求的是超脱,是明白。可这世间最大的“明白”,并非是看懂了天上的星辰运转,或是参透了书里的符咒经文,而是看懂了自己,战胜了自己。
然而,对于终南山青风观里最年轻的弟子灵云子来说,这个道理,他足足用了半生的红尘烟火,才算勉强窥得一二。
而这一切,都要从他师父,长青道长,将他一脚踹下山门的那天说起。
01.
青风观,坐落在终南山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崖上。
观里算上烧火的哑巴道童,一共也才五口人。
可就是这么个小道观,在方圆百里的修行界里,名头却响亮得很。
只因观主长青道长,是一位真正有道行的高人。
而灵云子,便是长青道长唯一的入室弟子。
他自幼被遗弃在山门外,由道长一手带大,聪慧过人,根骨清奇,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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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道童还在苦背经文时,他已能将《道藏》倒背如流。
别的弟子画符箓需要沐浴焚香,凝神半日,他却常常随手拈来,朱砂黄纸,一挥而就,符力却比师兄们强上数倍。
这一日,山中起了大风,吹得观里的老松树都哗哗作响。
几个师兄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晾晒的药材,唯恐被风卷走。
灵云子见了,只是微微一笑。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黄纸,咬破指尖,以血为引,迅速画下一道“定风符”,口中默念咒诀,将符纸往空中一抛。
说也奇怪,那符纸在空中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之后,整个道观范围内的狂风,竟瞬间停歇了。
观外依旧是风声鹤唳,观内却已是风平浪静,连烛火都纹丝不动。
师兄们看得目瞪口呆,纷纷赞叹。
“师弟这符箓之术,真是越发精进了!”
“是啊,怕是连师父,年轻时也未必有这等天分。”
灵云子听着这些夸赞,脸上虽然谦逊,眼中却藏不住那份少年得意的傲气。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心中早已不满足于这些呼风唤雨的“小术”。
他想要的,是“出世”。
是像古籍中记载的那些得道真仙一样,白日飞升,神游太虚,彻底摆脱这凡俗肉身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外。
长青道长从殿后走出来,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院子,又看了一眼自己那意气风发的徒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没有夸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术法,修的是外在的‘用’。”
“而道,修的是内在的‘体’。”
“灵云,你的‘用’,已经走得太快了。可你的‘体’,还远远跟不上啊。”
灵云子躬身听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他觉得,师父是老了,变得保守了。
他坚信,只要自己勤修不辍,凭他的天资,勘破玄关,羽化登仙,不过是早晚之事。
这红尘俗世,这肉体凡胎,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暂时的、且急于摆脱的囚笼。
02.
抱着这样的念头,灵云子的修行,变得愈发急切。
他开始尝试一些高深的法门,比如彻夜不眠地打坐,试图让自己的神魂离体。
可每一次,当他的神识刚感到一丝轻盈,即将脱离躯壳时,总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给硬生生拽回来。
几次三番下来,他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弄得自己心浮气躁,头晕眼花。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修为还不够,心境还不够纯粹。
于是,他找到了长青道长,跪在蒲团上,恳切地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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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弟子想入‘静心洞’闭关。弟子觉得,是这山中的俗务扰了弟子的清净,只要能隔绝外物,弟子一定能勘破此关!”
所谓“静心洞”,是青风观后山的一个天然石洞,冬暖夏凉,最是安静不过。
长青道长看着跪在眼前的弟子,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灵云子都有些不安了,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
“你的病根,不在于‘静’得不够,而在于‘动’得太少。”
灵云子愕然抬头:“师父?”
长青道长站起身,走到观门口,指着山下那片被云雾缭绕的世界。
“为师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从明天起,你下山去。”
“去山下三十里外的丰陵镇,在那里,住上一年。”
“一年之内,你不许动用任何道法谋生,不许对人说你是青风观的弟子。你要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生活,去感受。”
这个命令,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了灵云子的头上。
“下山?去镇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弟子是修道之人,为何要……”
“为何要入那红尘俗世,对吗?” 长青道长打断了他。
“是!” 灵云子梗着脖子,“那红尘之中,皆是七情六欲,皆是污浊之气,只会污了弟子的道心,乱了弟子的修行!弟子不明白!”
他想不通。
自己明明是想离那个世界越远越好,师父为何偏偏要把他往那泥潭里推?
03.
面对弟子的质问,长青道长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
“你啊……就像一株长在暖房里的仙草,看似品相极佳,却从未见过真正的风霜雨雪。”
“你所谓的‘清净’,不过是因从未见过‘污浊’而产生的幻觉罢了。”
“一块真正的美玉,丢进泥潭里,拿出来冲洗干净,依旧是美玉。可一块看似洁白的石头,扔进去,就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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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就是要让你去那泥潭里,滚上一滚。”
长青道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看看你这块‘玉’,究竟是真是假。”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灵云子。
里面是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还有几两散碎银子。
“山下丰陵镇的东头,有一座荒废许久的三元观,那是我们青风观的下院。你去那里,自己想办法,把道观修葺起来,再把香火,重新点燃。”
“记住,一年为期。做不到,你便不用再回来了。”
灵云子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师父心意已决。
他接过包裹,手指冰凉。
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心求道,一心想要“出世”,为何换来的,却是被师父赶下山门,去做一个“入世”的凡夫俗子。
第二天一早,灵云子换上了那身粗布衣服,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师兄们同情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下了山。
山路蜿蜒。
越往下走,山间的灵气便越是稀薄。
取而代之的,是人间的烟火气。
那气味,混杂着炊烟、牲畜、汗水和尘土,让闻惯了松涛清风的灵云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吸入“浊气”。
他觉得,自己离“道”,正越来越远。
心中那份傲气,渐渐被一股委屈和愤懑所取代。
他不懂,这究竟是修行,还是一种惩罚?
04.
丰陵镇,到了。
这是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镇子,青石板路,两旁是林立的商铺。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灵云子头昏脑涨。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他看不懂的表情,或喜,或悲,或焦急,或麻木。
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清水,掉进了一锅翻滚的杂味浓汤里,浑身都不自在。
按照师父的指引,他穿过喧闹的集市,一路向东。
越走,人烟越是稀少,景致也越是破败。
最终,他在镇子的最东边,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所谓的三元观。
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一片废墟。
院墙塌了半边,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
朱漆的大门早已腐朽,斜斜地挂在门框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正殿的屋顶也破了一个大洞,几只乌鸦正站在房梁上,“呀呀”地怪叫着,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别说香火了,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灵云子站在门口,呆立了半晌,一颗心,凉了半截。
师父让他把这里修葺起来,还要点燃香火?
这……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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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心灰意冷之时,旁边一个茶摊的白发老翁,端着一碗浑浊的茶水走了过来。
“后生,是外地来的吧?寻亲啊,还是问路?”
灵云子回过神,勉强行了一礼:“老丈,晚辈是来……是来这三元观的。”
老翁一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同情和一丝……恐惧。
他把灵云子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后生,听我一句劝,这地方,邪性得很,可住不得啊!”
“哦?此话怎讲?” 灵云子心中一动。
“你不知道,” 老翁的聲音更低了,“这观,荒了快二十年了。以前也有人想盘下来,可住进来的人,不出三天,要么就是疯疯癫癫地跑了,要么就是大病一场,再也不敢靠近。”
“镇上的人都说,这里头……不干净!”
灵云子闻言,非但没有害怕,心中反而燃起了一丝希望。
不干净?
那正好!
他本就是修道之人,降妖除魔,正是他的本行。
若是能在这里除了什么邪祟,也算是一件功德,总好过像个凡人一样,在这里修房子,混日子。
到时候,他也好有理由,向师父证明,他天生就该是“出世”的材料,而不是“入世”的凡夫。
想到这里,他那颗失落的心,又重新变得火热起来。
他对老翁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老丈提醒。不过,晚辈不信这些。今晚,我就住这儿了。”
说完,他不顾老翁的劝阻,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径直走了进去。
05.
夜,很快就降临了。
丰陵镇的夜晚,比灵云子想象的还要安静。
但这份安静,却不是青风观里的那种空灵与祥和,而是一种……死寂。
灵云子在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偏殿里,寻了一处干净些的角落,盘腿坐下,准备打坐。
他想先用自己的灵力,探一探这观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可当他闭上眼,凝神静气,将自己的神识缓缓散开时,脸色却猛地变了。
他感觉到了一股气。
一股阴冷、粘稠、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怨气。
这股怨气,不像他以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些普通孤魂野鬼,它庞大得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盘踞在这座道观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神识,就像一颗投入沼泽的小石子,非但没能探到底,反而被那股粘稠的怨气死死缠住,不断地往下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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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云子心中大骇,连忙收摄心神。
可已经晚了。
那股怨气,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顺着他的神识,疯狂地向他涌来!
耳边,响起了无数凄厉的、痛苦的嘶吼与哭嚎。
眼前,闪过了无数支离破碎的、血腥恐怖的画面。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想念诵净心神咒,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念不出来!
他想画符,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无比,连掐个诀都做不到!
他的道法,他的修为,在这一刻,在这股庞大而纯粹的怨气面前,竟像是三岁孩童的玩具一样,脆弱,可笑,不堪一击!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身体,也越来越冷。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正在被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师父。
想起了师父在他下山前,塞给他的一个从未动用过的东西——一张传讯符。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那张符纸,拼命将其催动。
符纸化作一道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几乎是同一时间,师父那苍老而平静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如同暮鼓晨钟。
“云儿,看来,你已经遇上了。”
灵云子的神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力,发出一声虚弱的呼喊:
“师父……救我!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的道法……全都……没用了……”
长青道长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带着一丝叹息。
“痴儿,你总想着‘出世’,总以为凭着一身道法,便能超脱凡俗,逍遥自在。”
“可你从未想过,为何祖师爷会留下‘入世修行’的法门。”
“你以为,修道之人,急于‘出世’,是为了躲避人间的七情六欲,烦恼苦楚吗?”
长青道长的话音微微一顿,仿佛在给他思考的时间。
“不。”
“真正的缘由,是怕你们这些未曾真正‘入世’的弟子,在‘出世’之后,会遇到比这人间怨气……恐怖万倍的东西啊。”
灵云子的神魂猛地一颤。
“那……那是什么?”
长青道长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那东西,凡人看不见,也感知不到。唯有你们这些神魂纯净,急于脱离肉身束缚的修行者,在它们眼中,才是最显眼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