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哥,今儿晚上去哪喝?”
一个穿着城管制服的年轻队员,嬉皮笑脸地凑到张伟跟前。
张伟把刚开完的罚单往兜里一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老地方,胖子烧烤。”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倦怠和不耐烦。
对他来说,这身制服就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既给了他权力,也给了他枷锁。
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几条街上转悠,和那些小商小贩们斗智斗勇,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能找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好嘞,我这就叫上猴子他们。”
年轻队员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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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伟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但家里条件很一般。
他爹是国营老厂的工人,干了一辈子,到退休也就那样。
他妈是个家庭主妇,没什么文化,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灶台和家庭打转。
张伟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可惜他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始终在班里中下游徘徊。
高考那年,他不出意外地落榜了。
复读了一年,也只考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学校,学的是没什么用的工商管理。
毕业后,工作成了大问题。
他眼高手低,看不上那些进厂打螺丝的活儿,又没有能力去大公司。
在家里闲了快两年,每天被父母唠叨得头都大了。
最后还是他爸托了老战友的关系,七拐八弯地找到了城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送了礼,吃了好几顿饭,总算是把他给塞进了城管队,成了一名合同工。
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但好歹是份体面的工作。
穿上那身制服,走在街上,总有人会多看他两眼。
这种感觉让一直有些自卑的张伟,头一次找到了点人生的价值。
刚开始干的时候,他还挺有干劲。
跟着老队员学习怎么规范摊贩,怎么处理违章搭建,觉得挺新鲜。
可时间长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那点新鲜感很快就没了。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琐碎和扯皮。
他渐渐发现,这份工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威风。
小贩们个个都是人精,你来我往,跟打游击似的。
今天你把他的摊子收了,明天他又换个地方冒出来。
有时候遇上个别难缠的,还会指着你的鼻子骂,甚至动手。
张伟的脾气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学会了用呵斥和瞪眼来武装自己,觉得这样才能镇得住场面。
前年,他又通过家里的关系,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小丽。
小丽是本地一所小学的老师,人长得挺文静,家里条件比张伟家好点。
两人处了半年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
有了家庭,张伟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那点微薄的工资,要还房贷,要养孩子,每个月都紧巴巴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换个工作,可看看自己的学历和能力,除了这身制服,他好像什么都不会。
生活的压力和工作的烦闷,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喜欢上了喝酒。
只有在酒桌上,和队里的几个兄弟吹牛打屁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
酒精能让他感到放松,也让他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
他开始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执法者,就应该有绝对的权威。
那些小商小贩,就应该对他服服帖帖。
任何对他权威的挑战,都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
这种心态,就像一颗埋在他心里的种子,在酒精的浇灌下,正悄悄地生根发芽,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
他每天在街上巡逻,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要不是我爸,我现在可能也跟他们一样,在街边摆摊。”
这个念头时常会冒出来,让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产生一种畸形的满足。
他也渐渐习惯了别人递过来的烟,习惯了小贩们讨好的笑脸。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是这身制服带给他的。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被人敬畏,被人需要的感觉。
这份工作,已经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营生,更成了他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方式。
他把制服看得比什么都重,也把所谓的“执法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为人处世,也变得越来越简单粗暴。
能用嗓门解决的,绝不动嘴皮子。
能用气势压倒的,绝不讲道理。
队里的老人都说他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迟早要吃亏。
张伟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你不厉害一点,别人就会蹬鼻子上脸。
他坚信自己的这套生存法则,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再也无法回头。
02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
张伟和两个队员在自己负责的片区里巡逻,汗水把制服都浸湿了。
他们刚处理完一个占道经营的水果摊,累得够呛。
年轻队员小李擦着汗说:“伟哥,这天儿太热了,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张伟看了一眼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心里也烦躁,摆了摆手说:“去前面的奶茶店坐坐。”
三个人进了奶-茶店,要了三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吹着空调,总算舒服了些。
小李刷着手机,突然“嘿嘿”一笑。
“伟哥,你看这新闻,又是城管打人,现在网上的人就喜欢看这个,不管青红皂白就开骂。”
张伟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是一个模糊的视频,配着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他嗤笑一声:“这帮小贩,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另一个队员猴子附和道:“就是,咱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他们自己违规在先,还搞得跟咱们欺负他们一样。”
张-伟喝了一口冰水,感觉心里的火气降下去了不少。
他靠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开始跟两个新人传授经验。
“跟这帮人打交道,你不能心软,你一软,他们就得寸进尺。”
“记住,咱们代表的是城市的脸面,这身制服就是规矩。”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己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小李和猴子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这种感觉让张伟很受用。
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小李按着约定,给胖子烧烤的老板打了电话,订了个位置。
胖子烧烤是他们这帮城管队员的定点食堂。
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每次他们来,都会多送两个菜,酒水也给个内部价。
张伟他们也投桃报李,对烧烤店门前偶尔出摊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张伟和三四个队员在烧烤店的露天座上汇合了。
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烤串、毛豆、花生和几箱啤酒。
白天的烦闷和辛劳,在冰镇啤酒和肉串的香气中,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来,兄弟们,走一个!”
张伟举起酒杯,大家纷纷响应。
冰凉的啤酒下肚,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他们聊着工作中的奇葩事,骂着不讲理的小贩,吹嘘着自己的“光荣事迹”。
酒精让每个人都变得兴奋和健谈。
张伟的酒量在队里是出了名的好。
几瓶啤酒下肚,他只是脸色微红,话却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自己当年是如何“单枪匹马”搞定了一条街的乱摆卖。
把周围的几个年轻队员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跟你们说,这活儿,就得靠脑子,还得靠气势!”
“你气势上压不住他,他就敢跟你耍无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舌头都开始打结。
小李已经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猴子也眼神迷离,拿着一根肉串不停地比划。
只有张伟,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还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上厕所。
刚走两步,就感觉脚下发飘,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烧烤店的后面。
等他方便完出来,晚风一吹,酒劲儿上涌得更厉害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团浆糊,看东西都是重影。
他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处,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那是一个小吃摊,一个非常简陋的,只有一个煤炉和一张小桌子的摊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坐在小马扎上,守着炉子。
炉子上,似乎是烤着红薯。
香甜的气味飘了过来,让张伟的脚步停了下来。
03
在酒精的驱使下,张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点儿了,居然还有人敢在这里摆摊。
这简直就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今天下午才刚刚清理过这条街,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一个。
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他的头顶。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带着一身的酒气。
“喂,老头儿,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
他的声音很大,也很粗鲁,打破了夜的宁静。
老大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
那是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没看到张伟眼中的怒火。
“年轻人,我就是烤几个红薯,卖完就走,不碍事的。”
大爷的声音很苍老,但很清晰。
张伟一听这话,火气更大了。
“不碍事?你占道经营,影响市容,你跟我说不碍事?”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喝酒而涨红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城管!这条街归我管!”
老大爷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身材不高,背有些驼,但站得很直。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辛苦。”
“我这就收,这就收。”
说着,他就准备去收拾自己的小摊子。
可是在张伟看来,老大爷这种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是慢条斯理的态度,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蔑视。
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
“收?现在想收了?晚了!”
酒精彻底冲垮了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脚踹向了那个小小的煤炉。
“哐当”一声巨响,煤炉被踹翻在地。
烧得通红的炭火滚落一地,溅起一片火星。
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也从炉子上滚了下来,沾满了灰尘。
老大爷愣住了,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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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的同伴们听到这边的动静,也都晃晃悠悠地围了过来。
他们看到张伟发火,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在一旁跟着起哄。
“伟哥,牛逼!”
“对付这种老顽固,就得来点硬的!”
同伴的吹捧,让张伟更加上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将军,正在指挥一场必胜的战斗。
他指着老大爷的鼻子,继续吼道:“我告诉你,以后再让我在这儿看见你,我见一次,砸一次!”
老大爷没有看他,而是弯下腰,默默地去捡地上的红薯。
他的手有些颤抖。
这个动作,在张伟看来,是无声的抗议。
“你还不服是吧?”
张伟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了一个滚落的红薯上。
用力地碾了碾。
滚烫的红薯瞬间被踩成了一滩烂泥。
“我让你卖!我让你卖!”
他像是疯了一样,开始对着那个小摊子拳打脚踢。
那张用几块木板拼成的小桌子,被他一脚踹散了架。
装杂物的小铁桶,被他踢得叮当作响,滚出去老远。
唯一完好的,只剩下那个被踹翻的煤炉架子。
老大爷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试图去阻拦。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张伟发疯。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邃。
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周围渐渐围了一些看热闹的路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张伟的同伴猴子感觉有点不对劲,拉了拉他的胳膊。
“伟哥,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有人看着呢。”
张伟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又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老大爷。
心里的那股邪火,总算是泄得差不多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努力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些。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扔在了地上。
“这些,算赔你的!”
他用一种施舍的语气说道。
然后,他转身对着同伴们一挥手。
“我们走!”
几个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自始至终,老大爷都没有去看地上的钱。
他只是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散落的木炭,重新捡回到炉子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收拾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夜,显得格外的凉。
04
第二天早上,张伟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宿醉的后遗症让他感觉整个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酒气。
妻子小丽已经起床了,正在客厅里准备早餐。
听到卧室的动静,她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
“醒了?把这杯水喝了,能舒服点。”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张伟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温热的水流过喉咙,让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昨晚的记忆,像碎片一样,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浮现。
他记得和兄弟们喝酒,吹牛。
然后……然后好像是跟一个摆摊的老头儿吵起来了。
再然后……他好像把人家的摊子给砸了。
张伟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他努力地回忆着昨晚的细节,但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很生气,场面很混乱,还有一个沉默得让人心慌的老头儿。
“我昨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他试探性地问妻子。
小丽把他的脏衣服扔进洗衣篮,头也不回地说:“你还知道问?”
“一身的酒气,回来就倒在沙发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张伟,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少喝点酒,你就是不听。”
“你那几个酒肉朋友,除了撺掇你喝酒,还能干点什么正事?”
妻子的唠叨像往常一样响起,但张伟今天却没心情跟她顶嘴。
他心里有些发虚。
他隐约记得,昨晚好像有人在拿手机拍。
这种事情要是被传到网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段时间队里才刚刚开过会,三令五申强调要注意执法形象。
他要是成了反面典型,别说转正了,这份合同工的工作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昨晚是不是……砸了人家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丽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你还记得啊?你那个叫猴子的同事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又在外面惹事了。”
“人家一个老大爷,挣点辛苦钱容易吗?你凭什么砸人家的摊子?”
“张伟,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妻子的质问,像一根根针,扎在张伟的心上。
但他嘴上却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那是在执法!他违规占道经营,我这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他给自己找着借口,声音却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执法?你喝成那样叫执法?你那是发酒疯!”
小丽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行了行了,别说了!”
张伟烦躁地摆了摆手,从床上下地。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洗漱完毕,坐在餐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儿子已经吃完早餐,背着小书包准备去上学。
“爸爸再见。”
儿子奶声奶气地跟他告别。
张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头。
看着儿子天真的脸,他心里更加不安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不就是一个无证经营的小摊贩吗?
自己以前又不是没处理过。
最多就是态度粗暴了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再说了,那种老大爷,无权无势,能翻起什么浪来?
大不了,回头找到他,多赔他点钱,把事情私了了。
网上那些视频多了去了,每天都有新的热点,谁会一直关注这种小事。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石头,似乎落下了一半。
他匆匆扒了两口早饭,就换上制服准备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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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小丽又叮嘱了一句:“今天上班,机灵点,要是感觉不对劲,赶紧给你们领导认个错。”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
张伟不耐烦地应付着,摔门而出。
走在路上,他还在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当回事,这件事就不是事。
到了单位,一切如常。
同事们跟他打着招呼,开着玩笑,似乎没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
看来,猴子他们嘴还挺严,没有把这事儿到处说。
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整理今天的巡逻任务。
他决定,今天就去昨晚那个街角看看,要是能碰到那个老大爷,就把事情解决了。
他甚至连说辞都想好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是他们大队的直属领导,王队。
05
张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王队平时很少会直接给他打电话。
一般有事,都是通过分队长传达。
现在这个时间,领导亲自来电,绝对不会是请他喝茶聊天。
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队,您找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没有他预想中的客套和寒暄。
取而代之的,是王队劈头盖脸的一顿怒吼。
那声音大得,像是要从听筒里钻出来,直接炸开他的耳膜。
“张伟!你惹上大麻烦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张伟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冒汗,变得又湿又滑。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王队……您这话……什……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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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王队,似乎根本没兴趣听他解释。
怒火依旧在燃烧。
“什么意思?你还有脸问我什么意思!”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局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