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大壮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别的,是他那双能扛起百斤重物、长满老茧的手,和他那个争气、懂事的儿子李小伟。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黄土地是慷慨的,养活了他们一家人;但黄土地也是吝啬的,给的收成堪堪够温饱,却给不了儿子一个更好的未来。当小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城里的重点初中时,李大壮揣着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吃了没文化的亏,他发誓,绝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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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十岁的李大壮,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老树,告别了熟悉的田埂和炊烟,带着妻子和儿子,一头扎进了这个钢筋水泥的陌生丛林。
城里的世界是繁华的,也是昂贵的。房租、水电、学费、生活费,每一项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李大壮喘不过气。他在工地搬过砖,扛过水泥,风吹日晒,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挣的钱却只够一家人勉强糊口。儿子的校服破了洞,想换一套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妻子看中一件打折的衣服,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放下了。
李大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个大男人,夜里睡不着,就坐在阳台上抽闷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他那颗焦灼的心。他恨自己没本事,给不了妻儿更好的生活。
一天,一个工友看他愁眉不展,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说:“大壮,想不想挣大钱?”
李大Dazhuang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有个老乡,在做‘蜘蛛人’,就是那种挂在大楼外面擦玻璃的。危险是危险了点,但那钱,哗哗地来,一个月顶咱俩搬砖半年!”
“蜘蛛人”——高空清洁工。李大壮听过这个词,每次从高楼下走过,他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望。那些悬在半空中的身影,像一片片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叶子,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他怕高,站在三楼往下看腿都发软。
可工友那句“一个月顶半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他想到了儿子渴望新校服的眼神,想到了妻子那双因为常年用冷水洗碗而变得粗糙的手。他的心里,天人交战。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买了瓶白酒,炒了两个小菜。饭桌上,他把这个想法跟妻子说了。妻子一听,筷子“啪”地掉在桌上,眼圈立刻就红了:“大壮,那活是拿命换钱,咱不去!咱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儿子小伟也放下碗,紧张地看着他:“爸,我不要新校服了,我现在的还能穿。你别去做那个,太危险了。”
看着妻儿担忧的脸,李大壮心里一阵酸楚。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重重地把杯子放下,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小伟,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最好的。但爸想让你挺起腰杆读书,不用羡慕别人。你放心,爸会小心的,爸的身子骨结实着呢!”
那一夜,妻子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一宿。李大壮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夜未眠。他知道,从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系的就不仅仅是安全绳,更是整个家的希望和未来。
经过简单的培训,李大壮硬着头皮上了岗。第一次被吊到几十层楼高空的时候,风在他耳边呼啸,脚下是蚂蚁大小的车辆和行人,他吓得闭着眼睛,浑身僵硬,冷汗湿透了衣背。那一瞬间,他真的想放弃。
可他一睁眼,透过干净的玻璃,看到了办公室里穿着体面西装的白领。他想,他的儿子将来也应该坐在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像他一样,把生命悬在一根绳子上。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让他颤抖的手,重新握紧了清洗工具。
02
当李大壮把第一个月远超预期的工资交到妻子手上时,妻子数着那厚厚一沓钞票,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却是喜悦和心疼交织。
家里的经济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餐桌上开始频繁出现肉菜,妻子终于舍得给自己买了那件看了好几次的衣服,儿子小伟也穿上了崭新的名牌运动鞋和校服,走在校园里,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李大壮成了家里的英雄。每次下班回家,妻子总会提前备好热水和热饭,儿子会殷勤地给他捶背捏肩,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里的趣事。看着妻贤子孝的温馨场面,李大壮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惊吓,都是值得的。
他渐渐习惯了高空作业。他不再像当初那样恐惧,甚至能在工作的间隙,欣赏一下这座城市的风景。从几十上百米的高空俯瞰,平日里拥挤的街道、喧嚣的人群,都变成了一幅幅流动的画卷。他看到了城市的繁华,也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常常想,这万家灯火里,终于也有一盏是为他李大壮而亮的了。
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每次作业前,他都会把安全绳、安全带、坐板、锁扣仔仔细细地检查好几遍,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敢有丝毫马虎。他告诉自己,这根绳子就是他的命,也是全家的命。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和希望中一天天过去。小伟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性格也开朗了许多。他会骄傲地跟同学说:“我爸爸是‘蜘蛛侠’,能飞檐走壁,可厉害了!”
每次听到儿子这么说,李大壮黝黑的脸上都会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擦玻璃,更是在为儿子的未来擦亮一片天空。他开始憧憬,等小伟考上大学,他就洗手不干了,回乡下盖个小楼,养点鸡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妻子红着眼眶点头:“好,等小伟上了大学,咱就回家。我再也不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了。”
幸福的蓝图已经铺开,只等着他们用汗水和时间去一点点实现。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会将这一切都撕得粉碎。
03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天空湛蓝,阳光有些刺眼。李大壮像往常一样,穿戴好所有的安全设备,开始对一栋高档住宅楼进行外墙玻璃清洁。
他熟练地将自己固定好,顺着绳索缓缓下降。高空的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但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手里的刮水器有条不紊地在玻璃上移动,将一块块蒙尘的窗户变得光洁如新。
当他下降到22楼的时候,他注意到窗户后面有一个小男孩的身影。那孩子约莫十来岁,正趴在窗台上,一双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及他身旁那根粗壮的尼龙绳。
李大壮对着孩子友好地笑了笑。城里的孩子很少见到他们这种“蜘蛛人”,好奇是难免的。他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并没有太在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身下的安全绳传来一阵异样的、轻微的震动。起初他以为是风太大,但那震动持续不断,带着一种规律性的摩擦感。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猛地抬头向上望去,心脏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只见刚才那个小男孩,不知何时打开了窗户的一条缝,正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美工刀,正一下一下、兴致勃勃地割着他的主安全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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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恶意,反而带着一种天真的、兴奋的笑容,仿佛这不是一根维系着一条人命的绳索,而是一个从动画片里看到的、可以被轻易斩断的玩具。他似乎觉得,割断绳子后,眼前这个“蜘蛛侠”就会像卡通人物一样,夸张地掉下去,然后安然无恙地站起来。
“住手!!”
李大壮的魂都快吓飞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冲着孩子大吼。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在空中回荡。
“小朋友!快停下!危险!!”
他拼命地晃动身体,试图引起屋里大人的注意,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个男孩似乎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但随即,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甚至带着一丝被激怒后的挑衅。他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加快了切割的速度,嘴里还模仿着动画片里反派的笑声,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李大壮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刀刃,在自己视若生命的主绳上,来来回回地拉扯。绳子的纤维一根根崩断,发出“滋啦、滋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想到了还在家里等他吃饭的妻子,想到了还在学校里刻苦读书的儿子。他还有那么多承诺没有兑现,他还没看到儿子考上大学,还没回老家盖起新房……
“救命!救命啊!”
他的呼喊被高空的风吹得支离破碎。他试图去够备用的副绳,但在剧烈的晃动和极度的恐慌中,一切都变得那么艰难。
04
“嘣——!”
一声沉闷而绝望的脆响,主安全绳应声而断。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李大壮的整个身体。他眼中的世界开始疯狂地旋转、下坠。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个孩子在窗口拍手大笑的、如同恶魔般的脸。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长空,随即戛然而止。
楼下,一声巨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人们惊恐地围了上来,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躺在血泊之中,身旁散落着破碎的清洗工具和一截断裂的绳子。场面惨不忍睹。
当噩耗传到家里时,李大壮的妻子瞬间瘫倒在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不敢相信,早上还对自己说“晚上回来给你带最爱吃的烤鸭”的丈夫,几个小时后,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正在上晚自习的李小伟被老师叫出教室,当他看到姑姑哭得红肿的双眼时,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他跟着姑姑一路狂奔到医院,看到的却是盖着白布的父亲。
他不敢相信,那个能用粗糙的大手把他举过头顶、那个总是憨笑着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要有出息”的、像山一样伟岸的父亲,就这么没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尽的悲伤和煎熬。李大壮的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几次哭得晕厥过去。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变得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警察很快查明了真相。那个割断绳子的熊孩子,以及他那对同样冷漠的父母,被带到了警察局。然而,因为孩子只有11岁,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人,法律无法对他进行任何判决。
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了他父母的身上。
李家将对方告上了法庭,他们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公道,一句真诚的道歉。
然而,在法庭上,那对父母的态度极其恶劣。他们非但没有丝毫的歉意,反而辩称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懂事、闹着玩”,甚至反过来指责李大壮的公司安全措施不到位。那副嘴脸,仿佛死去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最终,法院判决,由熊孩子的父母赔偿李家80万元。
这个结果,对失去至亲的李家来说,无异于一个冰冷的笑话。一条人命,难道就值80万吗?更让他们心寒的是对方的态度。
走出法院大门,那对夫妻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那个熊孩子的父亲,甚至对着前来采访的记者,大言不惭地叫嚣:“判我赔钱?赔个屁!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他儿子自己命不好,从楼上掉下来,关我儿子什么事?我儿子还小,被吓到了,我还要他们赔精神损失费呢!”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拉着老婆孩子,在一众愤怒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李小伟的心里。他看着身边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摇摇欲坠的母亲,看着远处那一家三口嚣张离去的背影,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恨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凭什么?
凭什么杀人凶手可以因为一句“未成年”就逍遥法外?
凭什么作恶的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而受害者却要承受所有的痛苦?
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吗?
05
回到家,灵堂里,父亲的黑白照片静静地立着,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将李小伟的脸庞熏得有些模糊。母亲又一次哭晕了过去,被亲戚扶进了房间。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李小伟一个人。
他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父亲憨厚的笑容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耳边回响着父亲对他的期望。可如今,这座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山,塌了。而推倒这座山的凶手,此刻正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
法律给不了父亲公道,那么,就让他来给。
一股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他的胸腔里,充满了翻江倒海的仇恨和怒火。
他记得那个地址。在打官司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听律师和警察提起过。那个地址,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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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却照不进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家。
李小伟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走进厨房,在寂静中,拉开了那个存放刀具的抽屉。他从中抽出了一把最锋利的水果刀,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他将刀揣进怀里,换上鞋,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家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但这一切都与李小伟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父亲惨死的画面,和那一家人嚣张的嘴脸。他的脚步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仇恨的鼓点上。
半个小时后,他站在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单元楼下。22楼,其中一扇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电视的声音和笑声。
那里,就是凶手的家。
李小伟走进电梯,按下了22楼的按钮。电梯上升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审判奏响序曲。
“叮——”
电梯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前,抬手,用力地按下了门铃。
门里传来了不耐烦的脚步声。
“谁啊?这么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门被“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那个熊孩子的父亲。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瘦弱的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问道:“你找谁?要干什么?”
李小伟抬起头,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让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扭曲而冰冷的笑容。
他缓缓地从怀里抽出那把水果刀,刀尖直指着男人。
男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开始发软,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李小伟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笑了,那笑声嘶哑而恐怖,像夜枭的啼哭。
“你家儿子未成年是吧?”
“正好....”
“我也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