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妈，他……在哪？”
王强端着酒杯，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的发颤。
满头银发的母亲欣慰地笑了，布满皱纹的手抬起来，指向不远处的厨房门口。
“就是他，知道你要回来，在厨房里亲手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忙活了一早上。”
王强顺着手指望去，当他看清那张脸时，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轰然坠地……
01
在山西那个被黄土高坡环绕的小镇里，王强的童年是和煤灰以及母亲李秀英的汗水味交织在一起的。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矿难去世了。
从那时起，李秀英的天，就塌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王强。
李秀英没有再嫁，她怕王强受委屈。
她一个女人家，揽下了家里所有的重担。
白天，她去镇上的小工厂里打零工，赚取微薄的薪水。
晚上，她就着昏黄的灯泡，给人家缝补浆洗，或者纳鞋底，一针一线地为王强缝补出未来。
王强很懂事，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着要新玩具。
他的课本总是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画满了笔记。
每次开家长会，老师第一个表扬的总是王强。
那是李秀英一年中最骄傲的时刻。
她会挺直了被生活压得有些弯曲的脊梁，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王强知道，母亲的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珍贵。
他的心愿，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快点长大，快点考上大学，快点找个好工作。
然后把母亲从那个小小的、破旧的院子里接出来。
带她去大城市，让她再也不用在冬天里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去淘洗冰冷的衣物。
让她可以穿上干净漂亮的新衣服，每天只用在公园里散散步，跳跳舞。
这个心愿，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成了他所有努力和奋斗的唯一方向。
饭桌上，母子俩的对话总是很简单。
“妈，多吃点肉，你太瘦了。”
“不用，强子你吃，你读书费脑子，得补补。”
李秀英总是把碗里仅有的几块肉夹到儿子的碗里，自己则就着咸菜，能吃下两大碗米饭。
王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只能把这份心疼，化作更刻苦的学习。
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秀英哭了。
她抱着王强，瘦弱的肩膀不停地耸动，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哭出来。
王强也哭了，他抱着母亲，在她耳边郑重地发誓。
“妈，你等我，四年，只要四年，我一定把你接走，让你享清福！”
李秀英含着泪，笑了。
她相信自己的儿子。
因为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全部的希望。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
王强没有食言。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疯狂地汲取着知识。
他每年都拿最高等的奖学金，课余时间还去做家教，打零工。
他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一双运动鞋穿了四年，鞋底都磨平了。
他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里，让母亲不要那么辛苦。
毕业季，当同学们还在为工作发愁时，王强已经拿到了一家省城知名企业的工作录用书。
薪水待遇都很好，未来可期。
拿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刻，王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母亲打电话。
他冲出宿舍，跑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心脏因为激动而狂跳不止。
电话接通了，母亲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喂，强子？”
“妈！是我！”王强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我找到工作了！在省城！大公司！他们说转正后工资很高！”
他一口气把所有的好消息都倒了出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规划未来。
“妈，你等我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新衣服！你把家里的地租出去吧，别再干那些零活了，太累了。”
“等我存够了首付，我就在省城买套房子，把你接过来一起住！”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电话那头的李秀英却一直沉默着。
王强感觉到了不对劲。
“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许久，李秀英才用一种王强从未听过的、犹豫的语气说。
“强子，你……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
“是啊，妈，以后我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就是你啊！”王强急切地说。
“妈……也想找个伴儿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王强的脑海里炸开。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妈，你说什么？”
“我说……我准备再婚了。”李秀英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王强的心上。
王强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了。
他描绘了那么多年的美好蓝图，那个只属于他和母亲两个人的未来，在这一瞬间，被一个他素未谋面的“外人”撕得粉碎。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在他终于有能力兑现承诺的时候，在他马上就能让母亲享福的时候。
她怎么可以找另一个人来分享这一切？
一股无法言说的背叛感和被抛弃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奋斗的意义，他努力的目标，好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是谁？”他的声音变得冰冷。
“是……邻村的一个人，对你我都会很好的……”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王强粗暴地打断了母亲的话，他的声音因为情绪失控而嘶哑，“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对得起我爸？”
“强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一个人太多年了，我也累了……”
“你累了？那我呢？”王强几乎是在咆哮，“我这四年拼了命地读书是为了什么？我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让你不再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你呢？”
“你转头就要嫁给别人！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电话那头的李秀英开始哭泣。
她的哭声让王强更加烦躁。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那个他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城堡，从内部坍塌了。
他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
年轻的骄傲和深深的伤害，让他口不择言。
“你要是嫁给他，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只要那个男人在你家里一天，我就永远不会回来！”
说完，他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李秀英瘫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泪流满面。
而王强，则靠在冰冷的电话亭上，感觉全世界的光，都熄灭了。
他没有再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断绝了和母亲的直接联系。
从此，家，成了他回不去的地方。
02
时间是最残忍也是最公平的东西。
它能磨平最尖锐的棱角，也能加深最刻骨的裂痕。
十五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大学生成长为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
王强做到了。
他把自己变成了工作的机器。
刚开始那几年，他住在最便宜的城中村，吃最简单的盒饭。
同事们下班去聚会，唱歌，他就在公司里加班，研究业务。
他把对母亲的思念和怨恨，全部转化成了工作的动力。
他要成功，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远方的母亲证明，没有她，他依然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他升职了，从普通职员做到了部门主管，又从主管做到了区域经理。
他在省城买了房，不大，但足够温馨。
他又买了车。
他拥有了城市里一个成功男人该有的一切。
但他不快乐。
每到逢年过节，看着窗外万家灯火，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味，那种蚀骨的孤独感就会将他紧紧包围。
他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他会想起家里那盏昏黄却温暖的灯。
他有好几次，拿起手机，翻出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道歉吗？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是问候吗？他拉不下那个脸。
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继父”，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只要一想到母亲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他的心就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做不到祝福，也做不到无视。
所以他选择逃避。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月固定给家里汇一笔钱。
他不写名字，只写“一个儿子”。
他想，这是他作为儿子应尽的赡养义务，与原谅无关。
他从亲戚的口中，零星地拼凑着母亲的生活。
听说家里翻新了房子。
听说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
听说……那个男人对她很好。
每当听到最后一句，王强的心里就五味杂陈。
他宁愿听到母亲过得不好，那样他或许还能有一个回去“拯救”她的理由。
可她过得很好。
这个事实，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人，连回头的岸都找不到了。
而在那个黄土高坡上的小院里，李秀英的头发，也从黑白相间，慢慢变成了满头银霜。
十五年，她也从一个中年妇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王强走后的第一年，她天天以泪洗面。
她不明白，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默默地陪着她。
他话不多，但总是在李秀英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热水，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李秀英一开始是拒绝的。
她心里只有儿子。
但后来，儿子的那个电话，彻底伤透了她的心。
她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断了。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垮了。
是王建国，用最朴实的行动，一点点把她的生活重新拼凑起来。
他会对她说：“人活着，总得往前看。”
他会对她说：“强子只是年轻，一时想不通，等他大了就好了。”
最终，李秀英同意了。
她不是为自己找了个丈夫，而是觉得，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撑着。
她也需要一个能说说话，能互相搀扶着走完下半生的人。
他们没有办酒席，只是简单地在一起生活了。
对于王强的激烈反应，他们始料未及。
李秀英想过要解释，但王建国拦住了她。
他说：“强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等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明白的。”
他们觉得，亲情是打不断的。
等时间久了，孩子总会回家的。
可他们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王强每个月寄来的钱，李秀英一分都没动。
她把那些汇款单，一张张抚平，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她想，等儿子回来了，再亲手交给他。
她时常会拿出王强上大学时的照片看。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
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她想念儿子，想得心都疼了。
03
王强三十九岁了。
即将迈入四十不惑的门槛。
这些年，他结过婚，又离了婚。
没有孩子。
前妻说他是个好人，但活得太累，心里装了太多事，像一个上满了锁的盒子，谁也走不进去。
他知道，那个盒子里锁着的，是他的母亲，是那个他回不去的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时的怨恨，渐渐被思念和愧疚所取代。
他开始反思，自己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她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是吗？
自己凭什么用孝顺的名义，去绑架她的人生呢？
这些想法，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狂地生长。
让他夜不能寐。
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是远房表舅的一通电话。
“强子，你妈……下个月就六十大寿了。”
“你……回来看看吧。”
表舅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有些沉重。
“她身体大不如前了，前阵子还摔了一跤，现在腿脚都不太利索了。”
“她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她天天都在念叨你。”
“你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不然……可能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
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强的心上。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挂了电话，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黄，再到被霓虹点亮的漆黑。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回家。
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这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
他向上司请了假，这是他工作十五年来，第一次请这么长的假。
他去商场，给母亲买了很多东西。
保暖的羊绒衫，舒适的鞋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
他甚至还买了一根上好的按摩椅。
他想把这十五年来缺失的孝顺，一次性都补回来。
开着车行驶在回乡的高速公路上，王强的心情无比复杂。
近乡情怯。
越是靠近那个熟悉的地方，他的心跳就越快。
他脑海里不断地预演着重逢的场景。
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打他吗？会骂他吗？
还是会抱着他哭？
还有那个男人……那个他称之为“继父”的人。
他该如何面对他？
是该冷眼相对，还是该礼貌性地点点头？
王强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答案。
车子下了高速，驶上了熟悉的乡间小路。
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比记忆中粗壮了许多。
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又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他看到了自己家的院子。
红砖墙，黑瓦房。
比他离开时，要新得多，也气派得多。
院门口，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扶着门框，向路口张望着。
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王强的心，猛地一揪。
他停下车，推开车门。
那个老人，也看见了他。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开始剧烈地颤抖。
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是母亲。
是那个在他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母亲。
她老了。
老得让他心疼。
岁月的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痕迹。
她的腰，再也挺不直了。
王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踉跄着朝母亲跑去。
“妈！”
他哽咽着，喊出了这个阔别了十五年的称呼。
李秀英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脸，却又像是怕这是一场梦。
“强子……真的是你吗？”
“是我，妈，我回来了。”
王强一把抱住母亲。
母亲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小，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泪水，湿透了他肩膀的衣衫。
热热的。
也烫伤了他的心。
十五年的隔阂，怨恨，与不甘。
在这一刻，都被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血浓于水的亲情，和迟到了太久的拥抱。
04
母亲的六十岁生日宴，办得很是热闹。
亲戚邻里都来了，小小的院子里摆了好几桌。
王强的回归，是今天最大的惊喜。
他被亲戚们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强子出息了，开着小汽车回来的！”
“在大城市当大老板了吧？”
王强只是微笑着，一一应付着。
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母亲的身影。
母亲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新外套，衬得她气色好了很多。
她满脸笑容，拉着王强的手，挨个给亲戚们介绍。
“这是我儿子，王强。”
那语气里的骄傲，和十五年前，他考上大学时一模一样。
王强的心里，又酸又涩。
他看着满院子热闹的景象，却始终觉得，这个家里，还缺少一个重要的人。
那个他怨恨了十五年的男人。
他没有出现。
是他故意躲着自己吗？
还是说……
王强不敢再想下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十五年的心结，必须在今天解开。
无论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
他端起一杯酒，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正在和几个婶婶说着话，看到王强过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王强俯下身，在母亲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
“妈，这么多年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也来了吧？”
“他在哪？”
“我想……去敬他一杯酒。”
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王强所有的勇气。
这代表着他的妥协，他的认输，也是他的和解。
李秀英听到这话，先是愣住了。
随即，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了泪光。
那是一种欣慰的、感动的、如释重负的泪光。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笑了。
“来了，他当然来了。”
她抬起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指向了那个一直忙里忙外、给各桌上菜的身影。
“他就是。”
“从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了，知道你要回来，非要亲手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几道菜。”
“喏，刚出锅的糖醋里脊，就是他做的。”
王强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他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蓝色布衣，腰间系着一条油腻围裙的男人。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头发也已花白。
他正端着一盘菜，小心翼翼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脚步有些蹒跚。
王强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但他觉得，那个背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个男人走到了邻桌，将菜稳稳地放下。
然后，他直起身子，转了过来。
一张饱经风霜，却镌刻在王强记忆深处的脸，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轰！”
王强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