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我手机落下了,充在……”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门没关,我推门而入,却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01
北京的秋天,天空高远得像一块被洗过的蓝宝石。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人潮汹涌的西站,一瞬间有些恍惚。
空气里没有老家那种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属于大都市的独特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
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为了一个关乎公司未来的重要项目。
行程表被排得满满当当,从周一到周五,几乎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隙。
但在出发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抽空去看看大姑。
大姑是我父亲唯一的姐姐,二十多年前就远嫁到了北京。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大姑是个模糊而温暖的符号。
她偶尔会回老家,每次都带着时髦的衣服和新奇的零食,说话的口音也和我身边的人不一样,带着点京腔,听起来格外洋气。
我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七八年前奶奶的葬礼上。
她行色匆匆,一身黑色的风衣,显得和我们这些穿着粗布孝衣的亲戚格格不入。
她握着我的手,说:“小凡都长这么大了,有空来北京,大姑带你逛逛。”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所以,这次出差,拜访大姑成了我心中除了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
出发前一个周末,我特地回了一趟乡下老家。
母亲知道我要去看大姑,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从储藏室的房梁上,取下那串风干得最好、泛着油亮红光的腊肠。
又走进熏黑的柴房,在一堆腊肉里挑了半天,选出那块肥瘦相间、形态最为漂亮的五花肉。
“你大姑在北京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但就是这个家乡的味道,她在那边肯定想念得紧。”
父亲在一旁,用粗糙的大手,仔细地用稻草绳将腊肉和香肠一圈圈捆好。
他话不多,但眼神里的郑重,让我知道这份礼物的分量。
这不只是食物。
这是老家的风,是灶台的烟,是父母的牵挂,是沉甸甸的乡愁。
我提着这个用好几层塑料袋和旧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一路上,我甚至能闻到从包裹缝隙里丝丝缕缕飘出的、那股熟悉的烟熏香味。
我在心里预演着和大姑见面的场景。
她会是怎样的惊喜?
她会不会立刻切一小块腊肉蒸上,然后我们姑侄俩,就着这满屋的香气,聊聊家常?
我想,会的。
亲情,不就是由这些味道和记忆串联起来的吗?
按照大姑发来的地址,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又换乘了一趟公交,才终于找到了她所在的小区。
小区门口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绿化做得像公园,一栋栋高楼耸立着,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生活的那个三线城市截然不同。
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手中的布袋,感觉自己和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我按响了1302室的门铃。
很快,门开了。
大姑的样子和记忆中有些变化,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染成了栗色,脸上化着淡妆,穿着一身合体的家居服,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是小凡吧?快进来快进来!”
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很热情。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大姑!”我高兴地喊了一声。
“哎,快进来,路上累了吧?”
她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眼神落在我提着的那个大布袋上。
“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大姑,这是我爸妈特地给您准备的,咱老家的腊肉和香肠,他们说您肯定想这个味儿了。”
我一边换鞋,一边献宝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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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了,有心了,快替我谢谢你爸妈。”
大姑笑着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袋,顺手就放在了门口玄关的柜子上,然后拉着我的胳膊就往里走。
“快坐快坐,喝点什么?茶还是果汁?”
她的热情,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熨帖。
我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开始打量这个家。
房子很大,至少有一百五十平,装修是那种简约的北欧风格,白色和原木色为主调,看起来干净又高级。
地上铺着浅色的地毯,一尘不染。
开放式的厨房里,各种厨具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阳台上摆满了各种绿植,每一盆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里的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得像一本家居杂志的样板间。
但也因为太过整洁,反而少了一点“家”的感觉,没有那种随手放着杂物的人间烟火气。
大姑给我端来一杯柠檬水,在我对面坐下。
“小凡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大姑。”
“哦,那很辛苦吧?要经常加班吗?”
“还好,习惯了。”
我们开始聊天,聊我的工作,聊老家父母的身体,聊一些亲戚的近况。
气氛一直很融洽。
大姑说话总是温声细语,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
她也跟我说起她的生活。
她说她退休后报了老年大学,在学国画和插花。
每周还要和几个老姐妹去听健康讲座,去郊野公园徒步。
她打开手机,给我看她拍的照片,有她在画室里画的兰花,有她插的花艺作品,还有她和朋友们穿着冲锋衣在红叶下的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自信又从容,是一个完全融入了都市生活的新式老年人。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点什么。
我跟她讲起小时候在村里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她会微笑着听,然后说一句“你们那时候真好玩”。
然后,话题就会被她不着痕迹地引到别处。
比如北京最近新开了一家美术馆,里面的展品多么有意思。
又比如她最近认识了一位营养学专家,告诉她要怎么进行科学的饮食搭配。
我们聊了很多,但似乎没有一个话题能真正深入下去。
就像两只在不同水域里生活的鱼,偶尔能碰到一起,却永远无法游进对方的世界。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姑站起身。
“小凡,你坐着看会儿电视,大姑去做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连忙说:“大-姑,我来帮您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你是客。”她笑着把我按回沙发。
我坐在客厅,能听到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玄关。
那个装着我们全家心意的布袋,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上。
它看起来那么朴实,甚至有些笨拙,和这个精致的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很快又把它压了下去。
也许,大姑是打算等我走了以后,再慢慢品尝吧。
午饭很丰盛。
一条清蒸鲈鱼,一盘白灼虾,一份蔬菜沙拉,还有一锅菌菇汤。
摆盘很漂亮,像西餐厅里的菜。
“快吃吧,小凡,”大姑热情地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尝尝,这鱼我专门去山姆买的,很新鲜。在北京要多注意饮食,外面的东西油太大,不健康。”
“嗯,谢谢大姑。”
我尝了一口,鱼肉很鲜嫩,但味道很淡,只有一点点蒸鱼豉油的咸味。
虾也是,只用白水煮过,蘸着一种酸甜的酱汁吃。
那盘沙拉,更是只有一些橄榄油和醋的味道。
整顿饭,吃得非常“健康”。
我一边吃,一边听着大姑讲各种养生知识。
什么低盐低脂,什么轻断食,什么食物的寒热属性。
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深谙此道。
我努力地配合着,点头,称赞她的菜做得好吃。
可我的味蕾,却在疯狂地思念着那一口咸香流油的腊肉,那一口麻辣醇厚的香肠。
那才是刻在我基因里的,家的味道。
这顿饭,我吃得很饱,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席间,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那袋腊肉和香肠。
它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尴尬的存在,沉默地待在那个角落里。
02
下午两点,我看了看时间,必须得走了。
公司那边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等着我。
“大姑,我得走了,下午还要开会。”我站起身。
“这么快就走啊?”大姑脸上露出挽留的神情,“不多坐会儿了?”
“不了,工作上的事,实在推不掉。”我有些歉意地说。
“那行,工作要紧。”她点点头,“以后有空了,常来大姑这儿玩。”
“好的,大姑。”
她把我送到门口,帮我把行李箱拉出来。
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看起来就很贵的进口苹果,硬塞进我的背包里。
“路上注意安全,工作别太累,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叮嘱,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温暖而真切。
站在电梯口,我朝她挥挥手。
“大姑,您回去吧。”
“好,你路上慢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关切的目光。
那一瞬间,我甚至为自己之前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有些羞愧。
大姑明明对我这么好,这么热情。
也许她只是生活习惯变了,但亲情是不会变的。
她没有提腊肉的事,可能只是单纯地忙忘了,或者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处理。
是我太多心了。
我走出小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海淀区的XX大厦。”
“好嘞。”
车子平稳地汇入了北京拥挤的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高楼大树,心里盘算着下午会议的内容。
习惯性地,我想掏出手机,再看一遍会议流程。
我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个空。
我又摸了摸背包的侧袋,还是没有。
我的心猛地一沉。
手机呢?
我飞快地回忆起来。
吃饭前,我把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充电了!
走的时候,满心都是告别的思绪,竟然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师傅!师傅!麻烦掉个头,回刚才那个小区,我东西落下了!”我急切地拍了拍前排的座椅。
“得嘞,您坐好。”
司机一个漂亮的转弯,车子又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
我的心焦急得像有只猫在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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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有太多重要的东西了,下午开会的资料、客户的联系方式、公司的内部软件……要是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车子一路疾驰,很快又回到了小区的门口。
我付了钱,几乎是冲向了大姑住的那栋楼。
幸好电梯还在一楼。
我冲进电-梯,拼命地按着13楼的按钮。
电梯的数字在缓慢地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叮”的一声,13楼到了。
我一个箭步跨出电-梯,跑到大姑家的门口。
我发现,门竟然虚掩着,露出一条不大的缝隙。
应该是大姑刚才送我出来,还没来得及关门。
也好,省得我再敲门打扰她。
我心里这么想着,也顾不上太多礼节了,毕竟时间紧急。
我直接推开了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喊道:
“大姑,我手机落下了,充在……”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玄关。
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