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与盲女的初遇

《田园交响曲》的故事并不复杂，开场就写一个十九世纪末期的老牧师，在寒冷的二月里，去为一个老妇人做临终祷告。在老牧师赶到时，老妇人已经去世了。他发现老妇人家里有一个女孩子，名叫热特律德，是老太太的侄女。老太太去世了，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以后该怎么办。热特律德从小就是个盲人，而且还很傻。原因很简单：老妇人是个聋人，和这个盲姑娘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这个盲女虽然也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但智力几乎等于婴儿。老牧师顿时满心怜悯，决定把她带回家，养育她，启蒙她，拯救她的灵魂。对此，老牧师的太太阿梅莉满脸不乐意。她问老牧师：“家里原来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你又带回来一个，也没跟我们商量，家里人的生活会受影响啊！”
阿梅莉之所以反对丈夫带回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主要是因为从女性的直觉，感受到一种威胁，她感觉到丈夫恐怕不单纯是为了拯救一个“迷途的羔羊”，也有男性意识深处对青春女性的亲近感。但作为牧师的妻子，她不能把这种直觉说出来，如同传统社会的很多女性，她只能用生活的油盐柴米来责问丈夫。这种“世俗性”立刻使丈夫处于理直气壮的道德高地，他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圣经》教导的事儿，是毫无疑问的善功。所以，这两口子，都没有非常清楚地把自己表达出来，也都没有更深地意识到自己心灵深处将要面临的困境。他们还是把热特律德留下来了。从这个情节中，可以看到人类社会的普遍问题：很多人做出决定，实际上不一定能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纪德写这本《田园交响曲》，他描写的“自欺欺人”，关键是“自欺”。我们做一个事情总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我们自己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朝哪个方向找理由。老牧师从自己的神职身份，认为自己把热特律德带回家，非常崇高，是温柔的怜悯。

但是这篇小说好就好在这里，他写着写着就把老牧师为什么会把热特律德带回去，带回去之后又是如何逐渐让老牧师自己精神深处，很多原来被埋藏在下意识里的东西释放出来，然后又带来了老牧师家庭关系的大变化，整个过程给揭示了出来。我们下面就来讲这个问题。
把热特律德带回来之后，老牧师干什么呢？除了照顾热特律德之外，老牧师认为自己还有一个更大的任务要去完成，就是让热特律德走出愚昧。
老牧师原来带回热特律德的时候，是把她作为一个社会里很悲凉的存在带回来的。
但是，小说里写得很好的一点，就是并不把热特律德写成非常可怜的状态。小说写出她的原始性，她和这个社会的形形色色、复杂关系都不沾边。
我们知道，不管任何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都是给定的，都有它的分工、生产、消费、道德、文化，方方面面比较复杂的结构。所以一个人在这个过程里无形之中就会接受社会，比如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是什么，一个人的学习过程是什么、劳动过程是什么，一个人应该去追求什么等等。但热特律德不一样，她没有被既定的社会驯化和格式化。我们看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大冬天的圣诞夜走在街头卖火柴，那么贫穷，看到橱窗里精美礼品和食品，自己却相隔万里，是一种心情深处的渴望和期待。但热特律德不是一般的那种贫困小女孩。她没有这些区隔，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也就是说，和我们文明人不一样，热特律德有很大的心灵原生态。这让我想起老子在《道德经》里讲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就是说，“天地之始”的时候，混沌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什么东西都是混在一起的。它是一个内部没有被区隔的、完整的、浑然一体的世界。
“有名，万物之母”，也就是后来社会发展了，人类社会分工了，农业、工业、手工业，形形色色的分工，这是树、这是鱼、这是厨师，我们给这个世界命名了，有名了，一下子就有各种区隔了，所以就有万物了，就不是一片混沌、无名的天地之始的状态了。各种偏见、各种各样的身份都存在于有名世界里。比如欧洲中世纪有平民和贵族，你看贵族的特权有多大，这就是有名，因为他的血缘高贵，他就有特权。当时欧洲有些贵族少年很坏，毫不怜悯平民的悲苦。
所以，是“有名”好，还是“无名”好？这真是一个悖论。混沌一片的时候，生命没有进化，社会也没有发展，很原始；进化又会发展出生产力，比如进化出技术、物理学家、剧作家，但同时又发生了差异、等级、权力、财富的不平等等等。
所以，这个小说看上去好像一开始很平常，就是把热特律德带回来了，但又借由热特律德的状态一下子写出了一个非常丰富的人类生命哲学的东西。这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天地之初的存在，一下子来到一个有名的世界，就是有身份的世界，有命名的世界。所以，到底她会遇到什么？她在这个家里会遇到什么？然后别人因为她而发生什么改变？
热特律德看上去很可怜，但实际上你会发现她才是面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巨大的疑问者、考验者、衡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