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来到了天津卫 学会了开列车

2025年9月5日深夜，当来自哈萨克斯坦的马拉提坐进天津地铁列车驾驶室开始结业考核的时候，他再一次回想起那个特殊的下午——今年6月，他接到通知，作为阿斯塔纳轻轨第一批驾驶员，他将和其他28人一起前往近4000公里外的中国沿海城市——天津，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实操培训。

9月5日，结业考核现场

“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妻子激动地和我抱在了一起。”马拉提说：“我也去看了正在建设的轻轨线路，很漂亮，很现代化。想到以后我就要在这里工作，我很高兴。”

“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全家生活轨迹改变的起点。”

马拉提的梦想

今年37岁的马拉提，出生在哈萨克斯坦克孜勒奥尔达州一个叫阿拉尔斯克的小城镇里，小城距离阿斯塔纳有1100公里，而且不通铁路和飞机，全城只有几万人。大学毕业后，马拉提当了兵，退伍后又在社会上辗转了几年。最终，他成为了一名货运火车司机。

正在接受采访的马拉提

“这份工作我做了十一年，很熟悉了。在我们当地，火车司机一个月收入大约30万坚戈（约人民币4000元），比平均工资高20%，收入我比较满意。但是这个工作强度很高，要熬夜，挣到这个钱很不容易。”按照当地的习惯，作为一名货运火车司机，马拉提需要根据火车运行时刻，在晚饭后就赶到车站，在完成检修、装卸等工序后，在午夜0点左右启程运货，单程要七八个小时，如果因为天气等原因遇到火车晚点，可能要开12个小时以上。

这样的日子马拉提过了十多年，眼看人到中年，他想有所改变。

“我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十来岁，小的也快要上学了，他们和我妻子都住在阿拉尔斯克，距离咸海100多公里。我想把他们都接出来。”

对自己的家乡，马拉提很熟悉，因为紧邻咸海，这里过去是比较重要的渔业枢纽和铁路中转站，但随着咸海的持续萎缩，这里的生态环境正在发生很大变化。

“咸海在干涸，原来的湖底裸露出来，大风一吹就会发生‘盐尘暴’，这个比沙尘暴更厉害，会腐蚀设备。我不想让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马拉提说：“更何况，当地城市很小，教育条件很不好，课外的兴趣班，语言班什么的都不好找。”

上过大学、走南闯北的马拉提很希望让孩子们早一些接触更多语言，尤其是中文——在哈萨克斯坦，特别是在大城市，会中文越来越成为求职时的一项明显优势，有发展的岗位更多，收入也更高。但是这些城市生活成本高，如果没有一份更高收入的工作，让一家四口安居下来其实并不容易。马拉提耸了耸肩：“所以当我哥哥告诉我，阿斯塔纳正在招募轻轨司机，我马上就报了名。如果能入职，我的收入能更高一些，前途更好，媳妇和孩子也能跟我一起来。”

长年的铁路工作经验和精心准备，让马拉提成为了29名骨干司机学员之一。但很快他就得知，新的轻轨线路将完全使用中国最先进的无人驾驶技术，司机的任务主要是设备运行状态监测和应急事件处理——对于开了十多年内燃机车的老司机马拉提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尽管公司表示，会立即组织他们进行为期长达9个月的培训，其中三个月将在中国，由中国司机培训师指导，马拉提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定，他一直问自己两个问题：

“要学哪些东西？”“中国人能教会我吗？”

哈方驾驶员正在接受培训

“该怎么教给他们？”

天津轨道交通集团资深培训师宋磊从来没做过跨国培训。大学毕业后进入轨道交通集团，一直工作到不惑之年，宋磊的岗位一直在培训和安全两条业务线上。他曾经参与过天津地铁9号线等的运行，还曾经参与过武夷山轻轨的司机培训，带出40多名司机骨干。但是，培训语言不通、环境不同的外国轻轨司机，对宋磊甚至整个轨道交通集团，都是第一次。在他们看来，这是中国轨道交通技术和运营水平在哈萨克斯坦的“样板”和“脸面”。

“中国建造、中国制造，最终还是得靠他们当地司机来运行，他们学得好不好，可能决定了未来十年二十年这条线路运行得好不好。”

宋磊正在授课

想到这些，宋磊及培训团队开始列需求清单——

“教材肯定以我们现在用的为蓝本，但是得译成俄文，而且最好是逐字对应。” “当地气候和天津肯定有不同，但是差异有多大，怎么让培训因地制宜？”

集团上下都开始围绕这份清单“动起来”。

而通过查阅当地气象资料发现，阿斯塔纳10月入冬，冬季时间长近半年，其间强风暴雪频发——对轻轨运行来说，这些都是考验。

“天津轨道交通集团特意了解了黑龙江哈尔滨地铁的运营经验。整合进了低温条件下运营和应急处置的专门课程里。”

“比如说，我们培训有专门一个阶段叫‘全功能模拟器训练’。之前面向本地轨道交通学员的时候，暴雪和大雾的环境模拟环境恶劣程度是根据天津的气象条件设置的。这次我们依据当地的气候调整了参数，调低了极端能见度，来训练他们遇到极端天气怎么和调度联系，怎么处置紧急情况。”

哈萨克斯坦学院正在操作全功能模拟器训练

最终，阿斯塔纳轻轨司机在天津的培训以理论+实操结合的方式渐进推进，全程近90天。培训结束后，所有学员还要登上列车实操驾驶——这是他们的结业考核。

“我们联系了专业人员编制中俄双语培训教材。授课和培训配备专门的俄语翻译。另外，培训过程设计‘一对一’、‘师带徒’环节，针对复杂的操作，比如制动系统故障排除，我们还做了带字幕的视频教材。”

在翻译（右一）协助下，培训师张垚（中）正在与学员交流

今年3月，宋磊和其他三名培训师启程去往阿斯塔纳考察。尽管这时天津已经春暖花开，但当地还是点水成冰的隆冬，最低气温达到零下10摄氏度。这样的反差反而让宋磊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算是开了个好头，证明我之前的工作都派上用场了。”

从“做不到”到“宋阿特”

首批29名种子学员，几乎全都来自铁路或轨道行业，他们有的和马拉提一样是火车司机，有的是阿拉木图地铁的司机和调度人员。这样的背景有时候反而会成为负担。

“首先就是操作习惯。”宋磊说。

天津的地铁和轻轨运行中，“手指口呼”是标准化作业的核心流程：司机执行操作时，需要先用眼睛确认信号灯、车门、站台空隙等设备状态，然后伸直手臂，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目标，强化视觉聚焦，同时大声喊出确认内容，实现听觉二次确认。而且在执行时，司机操作需配合对讲机录音，监控系统也会实时记录动作规范性，未达标者将面临考核。

“设计这一整套流程，就是为了通过‘眼到、手到、口到、心到’的多重确认机制保障行车安全。避免流程化操作中司机主观懈怠产生的安全隐患。”宋磊说。

但是，这一套流程在最开始让哈萨克斯坦司机感到有些不适应。

“手指出来，还得大声喊出来，还要考核我们，我们觉得有些尴尬。”很多人觉得没有必要。

“还有时刻。”宋磊说。“咱们这边对运行时刻的要求很严格，比运行时刻早或者晚2分钟以上，就属于事件，不仅要产生考核，还要有专人调查原因。但是，在当地，尤其是火车的运行中，不要说两分钟，五分十分甚至二十分都是正常的。所以最初我们提出两分钟以下这个精确度的时候，很多人都反馈‘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但是，老师们一点也不让步。

“安全是一个底线，服务是我们的门面。手指口呼也好，精准时刻也好，都是为了这两个方面设计出来的。这些看起来是小事，但是小事累积起来，才能达到我们运行的标准。”

坚持归坚持，但宋磊还是尽可能选择学员更熟悉的沟通方式，说服他们适应。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激发他们自己的荣誉感和自豪感。

马拉提就是在这样的沟通中，说服自己克服了“手指口呼”时的尴尬。

“一开始我自己觉得，快要40岁的人了，干什么操作都得大声喊出来，还得和施魔法一样双指并拢指向目标，挺奇怪也挺难为情的。”

“但是导师和我说：‘马拉提，你是种子学员，你回去还要教别人的。你们可是中亚第一条轻轨的第一批司机，咱们得对得起这个第一啊！’我当时就觉得他说得对，我得当好这个样板。”

“这样的荣誉感让他们即使暂时不理解，也能说服自己照做。”宋磊说：“渐渐地，他们就养成了习惯。”

学员正在手指口呼进行操作

“说实话，这两分钟的标准要求对我们这些火车司机而言不容易做到。”马拉提说：“这实际上是在要求我们处置任何故障都要做到以秒为单位。你要知道，在我们那里，火车晚点个十分钟二十分钟都是正常的，这样严格的要求有什么必要呢。”

想不明白的马拉提干脆在课下找导师沟通。

“其实这就是文化的碰撞。”宋磊说：“所以我就和他解释，说你们未来是要服务首都工作的人的，他们当中有人要上飞机，有的人准时要开会等等，如果你晚几分钟不当回事，我晚几分钟也不当回事，累积起来可能就是几十分钟，这样乘客可能因为你们的不标准迟到甚至误事。”

正是在这样的沟通下，碰撞一次次化解，培训进行得越来越顺利。宋磊也在学员中得了一个外号：“宋阿特”。

“就是善良且有知识的人。”宋磊说。

他们也曾一起游海河、打乒乓球、学中文，度过紧张而美好的时光。

90天的培训转眼就到了结束的日子，29名司机全都顺利地通过实操考核——他们已经能有效应对运行中的各种突发情况，保证线路平稳安全运行。而在结业考试前几天，2025年上合峰会也在天津举行——那几天，马拉提一直关注着这方面的消息。当听到将成立能源、绿色产业、数字经济三大合作平台，以及科技创新、高等教育、职业技术教育三大合作中心时，马拉提特别开心。

“结业之前我和妻子刚刚通完电话，他们说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到阿斯塔纳。”

目前，阿斯塔纳轻轨全线18个车站、22.4公里高架线路及车辆段主体结构已完工，预计2026年正式开通。为此，未来，还将有更多轻轨学员陆续来津培训，涉及调度、客运、维修、管理等岗位。

记者 | 肖荻 郭曦然

编辑 | 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