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跑?”
一个冰冷又熟悉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了陈曼刚刚燃起希望的心脏。
她逃亡的脚步戛然而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挡住她去路的那个年轻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扣进她的肉里。
“我还没死,我爹还没死,你就想跑?”
他轻蔑地笑着,那张她看了十九年的脸,此刻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狠厉与嘲讽。
“老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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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九年前,陈曼还不是一头“老猪狗”。
她二十岁,是城市里一朵准备盛开的蔷薇,带着一点点令人愉悦的刺。
她的生活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和速溶咖啡的香气。
她有一个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工作室,窗台摆满了绿萝和多肉。
老旧的木地板上,总是散落着一些彩色的布料碎屑和画稿。
她喜欢在午后,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慢情歌,用铅笔在画纸上勾勒出自己想要的裙子样式。
她憧憬着毕业后就去南方的大城市,在最繁华的街边租一个小小的门面。
门面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有一个能洒进阳光的落地窗。
窗边要挂上她亲手设计的、最漂亮的那条连衣裙。
她的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透着健康的粉色。
她会把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的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是亮晶晶的,里面装满了对未来的星辰大海和无数个美好的幻想。
那天,城市的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她听人说邻市有一个新开的大型布料批发市场,款式又新又全。
她带上了自己攒了很久的积蓄,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邻市的班车。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她心里盘算着要进哪些颜色的蕾丝和哪种质感的棉麻。
市场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人声鼎沸,充满了活力。
就在她眼花缭乱地挑选时,一个看起来很淳朴的中年妇女热情地跟她搭上了话。
妇女的笑容很真诚,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秋日里晒干的菊花。
她的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泥土的痕迹,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她说她是给镇上的裁缝店跑腿的,知道一个地方,货更好,也更便宜。
“姑娘,看你是个实在人,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的货都是直接从厂里拉的,比这里便宜一半呢!”
陈曼那时对这个世界还抱有最天真的善意。
她看着妇女那张饱经风霜却显得格外可靠的脸,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她跟着那个妇女,七拐八拐地走出了喧闹的市场,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口。
一辆半旧的白色面包车停在那里,车身上沾满了泥点。
车门拉开,里面坐着两个沉默的男人,正埋头抽着烟。
“这是我家的侄子,顺路捎我们一程。”妇女笑着解释。
陈曼没有多想,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哗啦”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亮和声音。
车里很闷,混合着浓烈的烟味、汗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牲畜的骚味。
车子发动起来,行驶得很快,也很颠簸。
妇女从一个黑色的布包里,拧开一瓶装在旧汽水瓶里的水递给她。
“姑娘,喝口水吧,这是俺们自家井里打的水,甜着呢。”
陈曼确实口渴了,道了声谢,接过来就喝了几大口。
水的味道有些奇怪,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甜腻,还有一点淡淡的苦涩。
她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
妇女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可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越来越远。
她的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想开口呼救,却发现舌头已经僵硬,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淳朴”的妇女脸上,那抹诡异而得意的笑容。
再次醒来时,刺鼻的霉味和潮湿的土腥味粗暴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坚硬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又重又脏的被子,散发着经年不散的汗酸味。
一缕昏黄的光线从墙壁上一个碗口大的小窗口透进来,像一根探针,照亮了在空气中浮动的无数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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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土坯房,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屋顶的横梁上也挂着蜘蛛网。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蹲在炕边,像看一头刚买回来的牲口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就是王强,一个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的男人,眼神浑浊,嘴唇因为干燥而起皮。
陈曼的记忆像是被洪水冲开的闸门,瞬间回笼。
她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的尖叫。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更老的男人端着一个豁口的瓦碗走了进来。
他就是王德彪,王强的父亲,这个家的绝对主宰。
王德彪的身形干瘦,但背脊挺得笔直,他的脸上布满了如刀刻般的皱纹,一双眼睛像山里的老鹰,锐利、警惕又冰冷,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醒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摩擦。
他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在炕边的破旧木桌上,碗里是一些看不清颜色的糊状物。
“这是你家。”王德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以后你就是俺王家的人。”
陈曼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顾一切地跳下炕,发疯一样地往门口冲去。
她要回家,她要报警,她要离开这个如同地狱般的鬼地方。
王强一把就将她拽了回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陈曼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他捏断了。
他粗暴地将她重新扔回到土炕上。
她像一头困兽,拼命地挣扎,用指甲去抓,用牙齿去咬,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反抗。
回应她的,是王强一记响亮而凶狠的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嘴角尝到了一股咸腥的铁锈味。
王德彪就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她被彻底制伏,瘫软在炕上。
他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到了这里,你就是俺王家的人,死了也是俺王家的鬼。”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严,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浇灭了陈曼心中所有反抗的火焰。
“安分点,给我生个娃,就有你一口饭吃。”
“不然,有的是法子让你听话。”
这就是她新命运的判词,简单、粗暴,不容辩驳。
02
陈曼不信命,她骨子里有属于城市女孩的骄傲和韧劲。
最初的几年,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逃出去的机会。
她假装顺从,跟着村里的女人一起下地干活,学习怎么用镰刀,怎么分辨韭菜和野草。
在所有人都顶着烈日,埋头在田垄里时,她会猛地扔下手中的农具,朝着不远处的山林方向狂奔。
可这连绵不绝的大山,是比围墙更可怕的监狱。
她不认识路,每一次都在茂密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林里迷失方向。
树枝划破了她的脸和手臂,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最终,她总是在精疲力竭、充满绝望的时候,被王强和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像围捕一头野猪一样堵住。
每一次被抓回去,都意味着一顿更狠厉的毒打。
王强会用拳头,用皮带,用一切能顺手拿到的东西抽打她,而王德彪则会在一旁冷冷地“指导”。
“打腿,打屁股,别把脸打坏了,也别打死了,死了就白花钱了。”
她也试过在深夜逃跑。
她曾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根从灶台偷来的、被磨尖了的铁钉,一点一点地、不知疲倦地撬动着那扇小窗户上的木条。
指甲被磨平,指尖渗出了血,她都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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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没有月亮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终于成功地撬下了一根关键的木条,从狭小的窗口爬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让她瞬间清醒,自由的希望让她激动得发抖。
可她还没来得及跑出院子,就被睡在院里草垛上的王德彪抓了个正着。
那条平时看起来老眼昏花的老狗,也在那一刻疯狂地吠叫起来。
那晚,王德彪第一次亲自动手打了她。
他没有用拳脚,而是从墙角抄起一根手臂粗的竹竿。
竹竿带着风声,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和腿上。
她疼得在地上翻滚,却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那次毒打让她在炕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每天靠王德彪施舍的一点米汤续命。
她甚至试图贿赂过村里的小孩。
有一次,她看到邻居家一个半大的孩子在门口玩泥巴。
她悄悄地叫住他,把自己藏了很久的、也是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只小小的银耳钉,塞到了那个孩子的手里。
她压低声音,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求他去镇上,随便找一个穿制服的人,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被拐卖的女人。
那个孩子似懂非懂地收了耳钉,转身就跑进了王德彪的屋子。
很快,王德彪就拿着那只银耳钉走了出来。
他当着陈曼的面,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将那只承载着她微弱希望的银耳钉,远远地扔进了院子角落那个臭气熏天的猪圈粪坑里。
“在这个村子里,我王德彪说的话,就是法。”他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最接近成功,也最让她绝望的一次,是她趁着王家父子俩都去镇上赶集的机会。
那天她装病,没有下地。
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便立刻撬开门锁跑了出去。
她凭着这两年多来对地形的模糊记忆,沿着那条唯一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拼命地跑。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她甚至已经看到了远处山坳口那棵巨大无比的老槐树,村里人说,过了那棵树,再走半天就能到镇上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希望的轮廓。
可就在这时,一阵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从她身后由远及近。
她回头一看,心脏瞬间沉入了谷底。
开着拖拉机的人,正是本该在镇上的王德彪。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精疲力竭的她扔进了后面的车斗里。
原来,他根本就没去镇上,这又是一个为她设下的圈套。
那一次回来之后,王德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乌黑沉重的铁链。
铁链的一头,是一个粗糙的铁环,被他用一把大锁,死死地锁住了陈曼的左脚脚踝。
铁锁冰冷而坚硬,紧紧地箍着她的皮肉。
铁链的另一头,王德彪叫来了村里的铁匠,用焊枪焊死在了她睡觉的土炕的炕脚下一个粗大的铁环里。
火花四溅,发出了刺鼻的味道。
从此,她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从炕到门口的这短短几步距离。
只要她一动,铁链就会在地上拖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日夜不停地提醒着她,她是一个被锁住的囚犯。
这条铁链,彻底锁死了陈曼所有逃跑的念头。
她的心,也跟着那飞溅的火花一起,彻底死了。
她不再反抗,不再说话,甚至不再哭泣。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王强对她依旧是非打即骂,把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都发泄在她身上。
王德彪则彻底把她当成一个会喘气的物件,每天只负责给她送两次饭,保证她饿不死。
03
在被囚禁的第二年,秋天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是王强的,也是她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唯一的孽缘。
分娩那天,没有医生,只有一个村里的接生婆。
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屈辱中,孩子呱呱坠地。
给他取名字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王德彪开口了。
他说,就叫王浩吧,希望他将来能像江河一样浩浩荡荡,能走出这片大山。
陈曼躺在肮脏的被褥里,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只涌起无尽的悲凉和讽刺。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她恨这个孩子,因为他的出生,是她所有屈辱和痛苦的活生生的证明。
她又怜悯这个孩子,因为他同样出生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从一出生就继承了罪与罚。
王强和王德彪对这个孩子,也仅仅是当成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王家香火的延续。
他们关心他是不是能吃饱,会不会生病夭折,却从不在意他会不会快乐,更别提什么教育。
王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默默地长大。
陈曼那颗早已麻木成石块的心,似乎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出现,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她发现,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私产”。
他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他的身上流着她的血。
他和王家父子不一样。
一个沉寂了许久的念头,在她心里如野草般疯狂地滋生起来,她要抓住这根从污泥里长出的、唯一的稻草。
她开始把自己那些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属于过去那个叫陈曼的城市女孩的知识和见闻,都悄悄地拿了出来。
她要教王浩。
在院子里难得的放风时间,她会抓起一把小米,在干燥的泥地上,笨拙地摆出一个“一”字,一个“二”字。
在灶房烧火的时候,她会用一根烧黑的木炭,趁着王强不注意,在灶台的侧面飞快地写下一个“天”字,一个“地”字,然后又迅速擦去。
她把自己记得的所有唐诗宋词,所有模糊的历史故事,所有关于山外面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的描述,都编成了简单的歌谣和睡前故事。
在那些王强喝醉了酒、鼾声如雷的深夜,她会把小小的王浩搂在怀里,用最低微的声音,悄悄地讲给他听。
她告诉他,山的那边是城市,城市里的房子比山还要高,晚上会亮起比星星还多的灯。
她告诉他,有一种叫火车的东西,像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蜈蚣,能在一个晚上就跑出这片大山。
她告诉他,世界很大很大,不止有这个抬头只能看见一小片天空的山沟沟。
王德彪对于陈曼教孩子识字的这些“小动作”,是看在眼里,嗤之以鼻的。
在他看来,“读书不如多砍一担柴”,是个最没用的玩意儿。
但他看到自己的孙子王浩似乎很喜欢听母亲念叨这些,而且变得比村里其他野孩子更安静听话,也就没有強力阻止。
他只是偶尔会在饭桌上,看着埋头识字的王浩,嘲讽几句“穷讲究”、“娘们唧唧”。
王德彪的这种轻视,反而给了陈曼一个极其宝贵的、夹缝中的空间。
王浩在这样极度扭曲的环境下长大,比村里所有同龄的孩子都更沉默,也更早熟。
他从小就亲眼目睹过,父亲是如何在酒后,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母亲拳打脚踢。
他也无数次在深夜里醒来,看到母亲抱着那只被铁链锁住的脚踝,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他更清楚地知道,这个家里真正说了算、让人害怕的,是那个看似不常发火却眼神阴冷的爷爷。
他从不顶撞父亲和爷爷,表现得甚至有些木讷和顺从。
可是在没人的时候,他会把在山上采到的、最好看的野果子,偷偷塞到母亲冰冷的手里。
他会在母亲被打破嘴角后,趁着夜色,从院子角落里找出一种可以消肿的草药,笨拙地捣烂,然后轻轻地为她涂抹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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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的这一切,都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和小心翼翼。
陈曼能清晰地感觉到儿子对自己无声的亲近和发自内心的善意。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身上。
她比任何人都更坚定地相信,只有读书,只有考出去,才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出路。
她自己逃不掉,可她的儿子可以“走”出去。
只有王浩名正言顺地走出去了,她才有可能被“带”出去。
她开始更加用心地、近乎偏执地教导儿子,几乎倾其所有。
王浩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的学习成绩从村办小学到乡镇中学,再到县城高中,在整个地区都始终名列前茅。
十八年的时光,像山涧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身形挺拔、眉目深邃的青年。
也足以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被岁月和苦难磋磨得形容枯槁,两鬓早早地染上了风霜。
陈曼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她脸上的皱纹,比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还要密集。
这一年夏天,王浩参加了高考。
八月,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由乡里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地送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省城重点大学。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瞬间炸响了这个沉寂了几十年的小山村。
王家那个被铁链锁着的疯女人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还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这是村里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天大喜事。
王德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面,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那双总是阴沉的眼睛里,也罕见地泛起了泪光。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于千斤的通知书,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走了一遍又一遍,逢人便说,这是他王德彪的孙子。
他决定要大摆宴席,杀猪宰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王德彪的孙子,是真龙天子下凡,是有出息的龙种。
04
升学宴那天,小小的王家院子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村民,嘈杂而热闹。
陈曼也被王德彪“恩准”解开了白天的锁链,走出那间小屋,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帮忙。
她听着院子里那些人对王浩一声高过一声的夸赞,和对自己这个“熬出头”的疯女人的窃窃私语,内心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她只是在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一遍又一遍地,贪婪地看着儿子王浩的脸。
他长得很高,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眉眼间有她年轻时的清秀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王家人的那种沉默和内敛。
宴席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喝得满脸红光、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王德彪,晃晃悠悠地从主座上站了起来。
他当着所有亲戚和村民的面,从自己贴身的、洗得发白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把钥匙上。
王德彪拎着钥匙,一步步地,带着几分炫耀的醉意,走到了厨房门口,走到了陈曼的面前。
陈曼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王德彪蹲下身,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将钥匙插进了那个锁了她十多年的、早已锈死的铁锁里。
他费力地转动着。
“咔哒”一声。
那声响在嘈杂的院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那把锁,被打开了。
沉重的铁链,从她的脚踝上滑落,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最终的声响。
王德彪把那把钥匙随手扔在地上,用已经有些大舌头的声音对她说:“浩浩出息了,你这个当妈的,也算是熬出头了。”
他又直起身,环视着众人,提高了音量:“以后就安分守己,在家伺候我爷俩,别再有那些没用的心思!”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附和的叫好声和恭维声。
脚镣脱落的一瞬间,陈曼的腿一软,身体晃了晃,差点跪倒在地上。
十九年了。
她感觉那只被束缚了十九年的左脚,轻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几乎要放声大哭,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早已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只是弯下腰,反复地、轻柔地抚摸着自己左脚脚踝上那圈深紫色的、已经长进肉里的丑陋疤痕。
没有了铁链的束缚,她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自由的幻觉,让她在巨大的喧嚣中,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知道,王德彪的话是警告,是恩赐,也是一种看不见的新枷锁。
可她不在乎。
只要脚上没有那条该死的铁链,她就有机会。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为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逃亡做准备。
她把多年来在缝补王强和王德彪的旧衣服时,从那些破旧口袋的夹缝里偷偷攒下的几十块钱,用一块小布包好,仔细地缝进了自己最里面那件内衣的夹层里。
那些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霉味,却是她重获新生的全部资本。
她仔细地计算着时间,观察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她计划着,在王浩去省城上学之后,趁着王家父子因儿子远行而情绪低落、放松警惕的时候,找一个机会,彻底地、永远地离开这里。
这一次,她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便成仁。
王浩离开的前一晚,陈曼觉得,这就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机会。
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复杂的、交织着喜悦和离愁别绪的氛围之中,对她的防备降到了十九年来的最低点。
王强喝了很多酒,和几个本家兄弟划拳吹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扶回房间后便鼾声如雷。
王德彪也因为连日来的操劳和兴奋,显得十分疲惫,早早地回房睡了。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的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陈曼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确认所有人都已经睡熟。
她穿上自己最好的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上衣,拿上那个藏着她全部家当和希望的小包袱。
她像一个离开自己身体的幽灵,赤着脚,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缓缓地溜出了那间囚禁了她十九年青春的房间。
老旧的木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次都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
她成功地走出了院子,没有惊动那条老狗。
她穿过了沉睡的村庄,那些熟悉的、曾经让她感到窒息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陌生。
终于,她来到了村口那条熟悉的、曾带给她无数次失败和更深绝望的土路上。
今晚的月光很好,清冷而明亮,将蜿蜒的土路照得一片银白,仿佛一条通往新生的河流。
她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自由空气,心脏因为极致的激动和紧张而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这十九年的噩梦就会化作实体,再次将她死死吞噬。
就在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迈开脚步,不顾一切地奔向那片象征着未知的黑暗时,一个黑影从路边的大树后闪了出来。
那个黑影,像一堵墙,稳稳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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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曼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她的儿子,王浩。
王浩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对她的温顺和亲近,也没有了白天在宴席上的那种少年得志的腼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轻蔑和狠厉的陌生表情。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那双曾经会偷偷给她递上热鸡蛋的眼睛,此刻冰冷地上下打量着她,就像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企图从圈里逃跑的牲口。
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无比地插进了陈曼刚刚复苏的心脏。
“老猪狗,你还想跑?”
他一把抓住陈曼的胳膊,那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硬生生捏碎了。
陈曼的大脑里“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