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傍晚,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许嘉怡擦着灶台上的油渍,听见门铃响。那种急促的、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响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几乎能猜到门外是谁。每年的这个时候,这种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黄昏,相同的戏码总会准时上演。
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她吸了口气,走向门口。
打开门,婆婆袁玉琴那张熟悉的脸挤满视野,旁边是缩着肩膀、抱着旧书包的侄子畅畅。
“嘉怡啊,畅畅放暑假了,城里有兴趣班,住你家方便。”婆婆的笑容像焊在脸上,语气里没有商量,只有通知。
许嘉怡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喉咙。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侧身让开:“妈,畅畅,快进来吧,外面热。”
她脸上勉强扯出的笑意,勉强得连自己都觉得假。目光扫过畅畅怯生生低垂的眼,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刺痛。这孩子,也是这循环里的一个被动角色。
转身去倒水的瞬间,许嘉怡的眼神掠过客厅茶几下层,那里,压着一本崭新的云南旅游指南,封面是湛蓝得不像话的泸沽湖。
一个清晰的念头砸进心里:这次,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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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门外蒸腾的热气略显粗暴地隔绝。
但那另一种无形的、黏稠的压力,却随着婆婆袁玉琴和侄子畅畅的进入,迅速在玄关这方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
“哎哟,这回电梯倒是没坏。”袁玉琴一边换着自带的塑料拖鞋,一边熟门熟路地评论着,声音洪亮,瞬间填满了整个客厅。
她穿着印有大朵暗紫色花的短袖衬衫,头发烫着小卷,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脸上是坐车后的微红,却不见多少疲惫,只有一种惯常的、掌控局面的笃定。
许嘉怡默默接过婆婆手里那个印着“福”字的红色无纺布购物袋,沉甸甸的,不用看也知道,里面除了畅畅的几件换洗衣服,定然还有婆婆自己爱吃的、认为有营养的,或许还有几包她笃信能保健的干货。
袋子勒得她手指微微发白。
“畅畅,叫人啊,哑巴了?”袁玉琴换好鞋,轻轻推了下身边男孩的后背。
畅畅一个趔趄,抬起头,飞快地瞥了许嘉怡一眼,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舅妈。”
男孩八九岁年纪,瘦瘦小小,穿着有些褪色的蓝色运动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脚踝。
他背着那个边角磨损的深蓝色书包,双手紧紧抓着背带,眼神躲闪,带着这个年纪孩子不该有的谨慎和畏缩。
许嘉怡心头那点刺痛又泛了上来,她挤出一点笑,尽量让声音柔和:“畅畅来了,路上热不热?快去沙发上坐,喝点水。”
她转身去厨房倒水,玻璃杯壁碰上不锈钢水壶,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能感觉到,婆婆的目光正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昨晚没来得及收的零食袋,沙发扶手上随意搭着的儿子的玩具小车,电视柜边缘那层薄薄的、她早上匆忙出门前没顾上擦掉的浮灰。
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像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
“豆豆呢?还没放学?”袁玉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关切。
“嗯,还有半小时,我爸去接。”许嘉怡端着两杯水走出来,一杯递给婆婆,一杯递给局促地站在沙发边的畅畅。
袁玉琴接过水,没喝,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畅畅身上:“这孩子,就是胆子小,不爱说话。嘉怡,你这个暑假得多费心,带带他,让他活泼点。城里孩子见识广,跟着豆豆玩正好。”
许嘉怡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是这样,理所当然地把责任移交过来,甚至连一句“会不会太麻烦你”的客套都省了。
畅畅双手捧着水杯,小口喝着,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个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去年暑假也是这样,他被奶奶送来,在这个装修精致却总让他觉得拘谨的舅舅家里,度过了一个漫长又沉默的夏天。
舅妈对他不算坏,但总隔着一层客气。舅舅经常晚归。表弟豆豆还好,愿意分玩具给他玩,但两人年龄差了几岁,玩不到一块去。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待在客房,或者坐在客厅角落,看豆豆玩,听奶奶在电话里叮嘱舅妈要督促他写作业、别让他老是看电视。
“他爸妈今年忙,工程上走不开,”袁玉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强调送他来的必要性,“放乡下野着也不行,耽误学习。还是你们这儿好,小区安静,适合孩子待着。”
许嘉怡听着,没接话。她走到窗边,假装看外面的天色。
西斜的阳光把高楼切割成明暗两半,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橘黄色。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又是一个闷得让人心头发慌的夏天。和过去几年,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玻璃,留下淡淡的水痕。那本云南旅游指南,像一块小小的烙铁,在她心底微微发烫。
02
冰凉的橙汁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许嘉怡把另一杯递给畅畅,男孩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舅妈”,又低下头去。
看着他蔫头耷脑的样子,许嘉怡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去年暑假的画面。
也是这么大的房子,畅畅像个无声的影子,常常一坐就是半天。她耐着性子陪他说话,问他学校的事,他回答得磕磕绊绊,眼神飘忽。
她带他和豆豆去游乐场,他紧紧跟着,对什么都显得怯生生的,不敢尝试。
晚上,婆婆的电话会准时响起,事无巨细地询问畅畅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作业写了没有,有没有调皮。
她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保姆,负责照看,却没有管教的实际权力,一切都要向远方的“雇主”汇报。
那种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仍让她胸口发闷。
“畅畅这孩子,就是太老实,”袁玉琴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不像豆豆,机灵,胆子大。你得空多带他们出去玩玩,见见世面。”
许嘉怡转过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浅笑:“妈,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这话她说得顺畅,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冷笑:安排?安排做一个免费的、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保姆,兼顾饮食起居、学业督促、娱乐活动,还要随时接受远程监督?
袁玉琴对儿媳的回答似乎很满意,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踱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这绿萝长得不错,就是叶子有点黄了,得多浇水。”
“电视机上灰有点厚了,平时得勤擦着点。”
她的点评伴随着脚步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畅畅依旧缩在沙发一角,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许嘉怡去厨房洗杯子,水流声哗哗作响,试图掩盖掉外面那些细碎的声音。
她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站在这里,心里充满了相似的无奈和疲惫。
那时,她刚忙完一个项目,本想趁着假期好好休息,陪陪豆豆,或许还能和皓轩计划一次短途旅行。
但婆婆的到来,带着不容拒绝的任务,把这一切都打碎了。
整个暑假,她围着两个孩子转,应付婆婆的每日查岗,还要处理自己的工作。皓轩呢?他总是那个样子,嘴上说着“辛苦你了”,实际却躲得远远的,把难题全部留给她。
最后那个暑假是怎么结束的?她只记得送走畅畅的那天,自己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浑身乏力,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轻松。
水龙头关掉,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客厅里,婆婆正在高声对畅畅说着什么,大概是叮嘱他要听话、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许嘉怡擦干手,走出厨房。她看到畅畅垂着小脑袋,手指绞着衣角。
那一刻,她对这个孩子生不出多少厌恶,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他们都是这家庭格局里的棋子,被无形的手推动着。
“妈,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准备。”许嘉怡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
袁玉琴摆摆手:“随便弄点就行,又不是外人。对了,皓轩几点回来?我还得跟他说说畅畅暑假班报名的事,早就看好了两个,离你们这儿不远。”
看,连暑假班都早就“看好了”。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只等她这个执行者就位。
许嘉怡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又进了厨房。冰箱里的冷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拿出几样蔬菜,放在水槽里清洗。水滴溅在脸上,冰凉一片。
今年,绝不会再重复去年的故事了。她默默地想。那个埋在心底的计划,因为婆婆和畅畅的到来,陡然变得清晰而迫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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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
许嘉怡正在厨房切黄瓜,刀工均匀,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客厅里,袁玉琴正开着电视,声音调得有些大,她在给畅畅讲解某个综艺节目里的明星,语气笃定,仿佛无所不知。
畅畅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眼睛看着屏幕,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门开了,林皓轩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天工作后的倦意。
他看见客厅里的母亲和侄子,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容:“妈,您来了。畅畅也来了。”
“舅舅。”畅畅小声叫道,站了起来,有些拘谨。
袁玉琴立刻关小了电视音量,脸上堆起笑意:“皓轩回来了!累了吧?快歇歇。畅畅放暑假了,城里学习条件好,我就送他过来了,正好跟豆豆做个伴。”
林皓轩脱下西装外套,顺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松了松领带:“哦,好,来了好。”
他的反应平淡,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接受,似乎这只是每年夏天都会发生的、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正在忙碌的许嘉怡:“做什么好吃的?”
许嘉怡没回头,手里的刀没停:“拌个凉面,天热。”
林皓轩“嗯”了一声,靠在门框上,沉默了几秒,才压低声音说:“妈也是……又来这一出。辛苦你了,嘉怡。就一个暑假,忍忍就过去了。”
又是这句话。“辛苦你了”,“忍忍就过去了”。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试图拂去她心头的巨石,却只是让那石头压得更沉。
许嘉怡手里的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切着黄瓜丝,动作比刚才快了些,刀刃碰在砧板上的声音也显得更响。
“豆豆呢?”林皓轩转移了话题。
“我爸接去了,应该快到了。”许嘉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这时,玄关传来钥匙声和孩童清脆的喊声:“妈妈!我回来了!”
豆豆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笑呵呵的外公。
“奶奶!”豆豆看到袁玉琴,惊喜地叫了一声,扑过去。他对这个每年都会来住一段时间的奶奶并不陌生,甚至有些亲近。
“哎哟,我的大孙子!”袁玉琴搂住豆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想奶奶没有?”
“想了!奶奶,畅畅哥哥也来了吗?”豆豆扭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畅畅,跑过去拉他的手,“畅畅哥哥,我们一起去玩拼图!”
畅畅被豆豆的热情感染,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点了点头,被豆豆拉进了儿童房。
客厅里暂时恢复了安静。林皓轩去卫生间洗手。袁玉琴继续看着电视,但眼神不时瞟向厨房和儿童房的方向。
许嘉怡把切好的配菜码好,开始调酱汁。生抽、醋、香油、蒜末、辣椒油……各种调料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复杂的气味。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林皓轩洗完手出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翻看着。他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母亲和侄子到来的事实,并且迅速进入了“事不关己”的状态。
反正,具体的事务,总有许嘉怡来处理。他只需要在需要的时候,说一句“辛苦你了”就好。
晚饭时,气氛表面和谐。袁玉琴不断给畅畅夹菜,叮嘱他多吃点,又夸奖许嘉凉拌面做得好吃。
豆豆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林皓轩偶尔附和几句。
许嘉怡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吃着。她看着餐桌上的这些人:理所当然的婆婆,习惯性回避的丈夫,懵懂的儿子,怯生生的侄子。
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或者说,像一个舞台上的道具,负责维持这场家庭剧的正常演出,却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登台。
饭后,林皓轩主动收拾碗筷,进了厨房。许嘉怡在擦桌子。
水龙头开着,林皓轩一边洗碗,一边像是随意提起:“妈刚才说,给畅畅报了个书法班,还有个英语班,下周开始上课。到时候你接送一下?”
许嘉怡擦桌子的动作停住了。她直起身,看着林皓轩的背影。
他甚至没有用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通知。仿佛她的时间、她的计划,都可以为了婆婆的安排随时让路。
“我下周有个重要的客户会议。”许嘉怡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核。
林皓轩关掉水龙头,转过身,脸上带着点为难:“那……我跟妈说说,看时间能不能调一下?或者,让我爸帮忙接送两天?”
看,他的解决方案,永远是绕着走,要么妥协,要么把问题转移给其他人。
许嘉怡没再说话,继续用力擦着已经干干净净的桌子。布料摩擦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知道,跟林皓轩说再多,也是徒劳。他无法理解她年复一年积累下来的疲惫和委屈,他只希望水面保持平静,哪怕水下早已暗流汹涌。
04
夜晚终于降临,带来了些许凉意,却带不走室内的沉闷。
畅畅被安排在书房的小床上,和豆豆的儿童房一墙之隔。袁玉琴住进了客房,那间房常年空着,却总是为她准备着。
主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林皓轩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似乎总能很快入睡,将白天的纷扰轻易抛开。
许嘉怡却毫无睡意。她侧躺着,背对丈夫,眼睛睁得很大,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城市灯火。
身边的鼾声均匀而安稳,听在她耳里,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看,他多轻松,毫无负担。
她轻轻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闺蜜郭美琳的聊天窗口。
“睡了吗?”她打字发送。
几乎是立刻,那边就回了过来:“没呢,追剧。咋了?听你这开场白,像是有情况?”后面跟了个挤眉弄眼的表情。
许嘉怡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打字:“她来了。带着畅畅。”
“!!!!”郭美琳发来一连串感叹号,“又来了?去年不是说不舒服,暗示过不想再接这活儿了吗?你婆婆这执行力,堪比准时打卡的上班族啊。”
隔着屏幕,许嘉怡都能想象出郭美琳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没用。皓轩还是那句话,忍忍,一个暑假就过去了。”许嘉怡打下这行字,胸口堵得厉害。
“忍个屁!他倒是会当好人,合着辛苦的不是他。你就该直接拒绝!态度强硬点!”郭美琳永远是激进的行动派。
“怎么拒绝?妈直接把畅畅领到门口了,孩子也在场。畅畅那孩子……看着也挺可怜的。”许嘉怡叹了口气。她厌恶这种被强加的责任,却又无法对那个怯生生的孩子硬起心肠。这种矛盾撕扯着她。
“你啊,就是心太软。可怜孩子是一回事,被道德绑架是另一回事。你婆婆就是吃准了你这一点。”郭美琳一针见血,“那你打算怎么办?真就这么再做一个月免费保姆?顺便还得接受太后的远程指挥?”
许嘉怡翻了个身,平躺着,手机屏幕的光照在天花板上。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打字道:“美琳,我可能……要干票大的。”
“???什么意思?快说!”郭美琳的八卦雷达立刻启动。
“我订了去云南的机票。下周的。”许嘉怡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心跳有些加速。
“……我靠!许嘉怡你要造反啊!”郭美琳发来一连串震惊的表情包,“就你自己?还是带上豆豆?”
“带上豆豆。就我们俩。”许嘉怡确认道。
“瞒着所有人?你婆婆,还有……林皓轩?”
“嗯。”许嘉怡回了一个简单的字。这个决定沉甸甸的,说出口的瞬间,竟有种奇异的解脱感。
“牛逼!我支持你!”郭美琳的反应出乎意料地热烈,“早就该这么干了!凭什么年年牺牲你的假期?让他们也尝尝抓瞎的滋味!计划详细吗?酒店订了没?行程呢?”
好友的支持像一剂强心针。许嘉怡坐起身,靠在床头,压低声音,开始详细地说起自己的计划。
她早就偷偷查好了攻略,对比了机票价格,甚至看中了几家评价不错的民宿。她选择了一条相对小众的线路,先去昆明,再去大理和丽江,避开旅行团扎堆的景点。
“我借口带豆豆去新开的那个大型室内游乐场玩一天,早上出门,直接去机场。手机会开飞行模式,只留了个紧急联系邮箱给皓轩公司前台,预防有真正十万火急的事。”
她条理清晰地说着,仿佛在部署一项精密的任务。这个计划在她心里酝酿了不止一个夏天,如今终于要付诸实施。
“厉害了我的嘉!这才是新时代独立女性该有的样子!”郭美琳不吝赞美,“不过……你真想好了?这么一来,等于直接把矛盾捅破了天。回来以后,你婆婆那边,还有林皓轩,肯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许嘉怡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坚定。
“我想好了。年年忍,年年退让,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如果我不发出声音,他们永远会觉得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
她顿了顿,继续打字:“美琳,我不是去旅游的,我是去……找一条生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豆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郭美琳发来一段话:“我知道了。去吧,放手去做。需要任何支援,随时叫我。记得多拍点照片,气死他们!”
许嘉怡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真正的笑意。她关掉手机,重新躺下。
身边的林皓轩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手臂无意识地搭了过来。
许嘉怡轻轻移开他的手臂,往床边挪了挪。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心跳依然很快,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云南,那片想象中的蓝天白云,成了照进她压抑生活里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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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和谐。
袁玉琴俨然成了家里的总管,指挥着许嘉怡准备一日三餐,安排着畅畅和豆豆的活动时间表。
她甚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暑假作业清单和兴趣班宣传单,放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畅畅,你看,这是奶奶给你找的书法班,老师很有名,能把字写得漂漂亮亮的。”
“这个英语班也不错,外教上课,小孩子学得快。”
畅畅坐在旁边,听着,不说话,只是偶尔点点头。
许嘉怡在旁边听着,不置可否。她不再像往年那样,积极地参与讨论,或者提出自己的建议。她只是默默地做好婆婆吩咐的事情,像个温顺的执行者。
但她暗地里的准备,却一刻未停。
趁着出门买菜的机会,她溜进网吧,确认了机票信息,打印了电子行程单和酒店预订单,小心地折好,藏在钱包最里层的夹缝里。
她用现金购买了一些旅行必备的小物件:防晒霜、便携装洗漱用品、创可贴、肠胃药。这些东西被她分散着塞进行李箱的角落,上面盖上几件寻常衣物做掩饰。
她甚至偷偷整理好了豆豆的小行李箱,把他的几件夏装、心爱的玩具和绘本悄悄放了进去。
这一切,她都做得悄无声息。在婆婆面前,她依旧是那个顺从的儿媳;在丈夫面前,她甚至比平时更沉默了些,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交谈。
林皓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他照常上下班,回家后偶尔问问畅畅的情况,大多数时间还是抱着手机或电脑。
他对许嘉怡说:“看你这次适应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许嘉怡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放心?他很快就会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袁玉琴倒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许嘉怡似乎不如往年“热情”,但她把这归结为儿媳可能身体不适或者工作累了。
“嘉怡啊,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脸色看着不太好啊。”吃饭时,袁玉琴打量着她,“带孩子是累,要不明天我带他们去楼下小区玩玩,你歇半天?”
许嘉怡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妈,还行,不累。可能就是天热,有点没胃口。”
她不能引起任何额外的关注。她需要维持现状,直到计划实施的那一刻。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愧疚的,是面对豆豆清澈的眼神时。
“妈妈,我们真的要去那个有很大很大滑梯的游乐场吗?”豆豆兴奋地问了好几次。
“真的,妈妈答应你的。”许嘉怡摸着儿子的头,心里默默补充:不止是游乐场,妈妈要带你去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地方。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袁玉琴又一次召开了“家庭会议”,主要是对许嘉怡进行最后的叮嘱。
“畅畅的作息时间表我放你床头柜上了,一定要严格执行。”
“书法班周二周四上午,英语班周一周三下午,别记错了。”
“作业每天要盯着他写两页,写完了你检查签字。”
“还有,少给他们吃冰激凌,对肠胃不好……”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确。许嘉怡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表示记下了。
林皓轩坐在旁边玩手机游戏,偶尔抬头“嗯”一声,算是参与了。
畅畅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许嘉怡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脸,心里异常平静。这熟悉的一幕,像一场排练了无数次的戏剧。但明天,她就要罢演了。
会议结束,各自回房。许嘉怡洗漱完,躺到床上。林皓轩还在浴室。
她拿出手机,最后确认了一遍明天早上的闹钟,设置在一个比平常稍早的时间。
然后,她点开航空公司的APP,看着那个鲜红的“值机完成”的标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一切就绪。
她闭上眼,不再去想明天之后会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她只想念云南的阳光,想象着豆豆在洱海边奔跑的笑脸。
那将是属于他们母子的,真正的假期。
06
清晨五点半,闹钟在枕下微弱地震动起来。
许嘉怡几乎是瞬间清醒,迅速按掉。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林皓轩均匀的呼吸声。
她像一只敏捷的猫,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熹微晨光,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轻便衣物——T恤、休闲裤、运动鞋。
她轻轻拉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个藏着秘密行李的双肩包和豆豆的小行李箱,放在卧室门口。
然后,她走到儿童床边。豆豆还睡得香甜,小脸趴在枕头上,嘴巴微微张着。许嘉怡的心柔软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她轻轻摇醒儿子,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豆豆,起床了,我们去游乐场。”
豆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游乐场”三个字,瞬间清醒了大半,眼里冒出兴奋的光。他懂事地没有出声,配合着妈妈给他穿上衣服鞋子。
许嘉怡把昨晚就准备好的小面包和盒装牛奶塞进豆豆的小书包,示意他背上。
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没有惊动隔壁客房的婆婆,也没有吵醒熟睡的丈夫。
牵着豆豆的手,拎着行李,许嘉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却让她感到窒息的家。晨曦微光中,家具轮廓模糊,像一个沉睡的巨兽。
她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一个句号。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换。豆豆仰着头,小声问:“妈妈,我们真的现在就去游乐场吗?天还没亮呢。”
“嗯,我们去一个很远很好玩的游乐场,所以要早点出发。”许嘉怡握紧儿子的小手,心里有种逃离牢笼般的轻快,也有一丝前途未卜的紧张。
顺利坐上预约好的网约车,驶向机场。城市在黎明中渐渐苏醒,街道空旷,与平日拥堵的景象迥然不同。
许嘉怡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此刻竟显得有点陌生。
“妈妈,你看,太阳快出来了!”豆豆指着天际那一抹越来越亮的橘红色,兴奋地叫道。
许嘉怡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啊,新的一天开始了,对她和豆豆而言,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到达机场,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一切顺利得出奇。坐在候机厅里,看着玻璃窗外庞大的飞机,许嘉怡才真正有了一种实感——她真的做到了。
她关掉了手机的数据流量和通话功能,只保留了离线地图和必要的支付软件。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登机前,她用机场的公共网络,给林皓轩的微信发了一条提前编辑好的消息:
“皓轩,我带豆豆出去散散心,几天就回。家里和畅畅,辛苦你和妈照顾。勿念。”
没有说明去向,没有具体归期。发送成功后,她立刻退出了微信,并关闭了网络连接。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攀升,失重感传来。豆豆紧张又兴奋地抓住她的手,小脸贴在舷窗上,看着地面越来越小的建筑。
许嘉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畔是引擎的轰鸣,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知道,地面的“风暴”即将开始,但此刻,她选择了暂时逃离。这高空之上的清净,是她为自己争取来的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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