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那年夏天,我和妻子苏梅,就困在这层滚烫的皮里,喘不过气。
儿子的入学通知书,像一张红色的判决书,摆在褪色的餐桌上。
重点小学,离我们租住的老破小有二十公里。
要么,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公交车上颠簸一个多钟头。要么,就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
“附近,”苏梅用指甲掐着中介单页上的楼盘名字。
那名字金灿灿的,叫“翰林雅苑”,“一平米八万。”
我没说话,只是抽烟。
烟是五块钱一包的红梅,抽一口,喉咙里满是辛辣的纸味儿。
我们俩把所有存折、理财、基金都翻了出来,又把父母的养老钱都算上,最后趴在桌上,用计算器按了半宿。
结果是一个数字,像个黑洞,把人往里吸。
缺口,24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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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苏梅的电话就没停过。
她那些曾经一起喝下午茶、逛商场的“闺蜜”,电话一接通,声音都透着一股子客气的疏远。
“小梅啊,真不巧,我们家刚买了理财,取不出来。”
“哎呀,我家老王最近生意也难,你又不是不知道。”
轮到我。我给那些一起喝酒拍着胸脯称兄道弟的朋友打电话。
“驰子,不是哥们不帮你,240万,你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个价啊。”
“这样,我这有三万,你先拿去用。”
三万。像给一个快渴死的人嘴里滴了一滴水,除了让他更清醒地感受绝望,毫无用处。
那段时间,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儿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吵不闹,只是抱着他的奥特曼,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苏梅的眼睛红肿着,有一天半夜,我听见她在卫生间里压抑着哭。
我走过去,靠在门上,听着里面的水声和抽泣声,感觉自己像一堆被水泡烂了的垃圾。
一个男人,三十多岁,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这种罪。
“要不,就算了。”我隔着门说,“我再去求求他们校长,看看能不能住宿。”
卫生间的门一下就开了。
苏梅满脸是泪,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儿子不能比别人差。”
“那怎么办?我们去哪弄这么多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说,”苏梅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让你去求求你表舅,顾建宏。”
顾建宏。这个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妈的表哥,我的表舅,顾建宏。是我们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把生意做到了“亿”这个单位的人。他不住在这个闷热的老城区,他的房子在江对岸的别墅区,据说院子里的草坪都够我们家这套房子大了。
家族里的人提到他,语气总是混杂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察的酸味。
他太成功了,成功到像挂在天上的月亮,你看着他亮,但你摸不着,也沾不着他的光。
去求他?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从小到大,顾建宏看我的眼神,总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远房穷亲戚。他会拍拍我的肩膀,说:
“阿驰,好好干,别给你爸妈丢脸。”
那口气,不像长辈,像领导。
但现在,我没别的路了。
苏梅说得对,为了儿子。
恰好,周末是我外婆的八十大寿,在一家酒店里摆了十几桌,顾建宏肯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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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天,酒店里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和我家里的闷热是两个世界。
亲戚们穿着体面的衣服,端着酒杯,高声谈笑。
顾建宏是全场的焦点,他穿着一件深色的丝质衬衫,手腕上那块金表在水晶灯下晃得人眼晕。一群人围着他,像卫星绕着太阳。
我端着一杯廉价的红酒,手心全是汗,在那圈人外面转了三圈,愣是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去啊。”苏梅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
我一咬牙,挤了进去,酒都洒了一些出来。
“表舅。”我声音发干。
顾建宏转过头,他似乎愣了一下,才认出我。
“哦,是阿驰啊。”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标准,但没到眼睛里。
“表舅,我……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哦?什么事啊?”他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围的亲戚也安静下来,看着这场好戏。
我憋了半天,最后几乎是用气声说:“表舅,我想……借钱。”
“借钱?”他挑了挑眉毛,“借多少?”
“……二百……四十万。”
我说完这个数字,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像个在菜市场被剥光了衣服的小偷。
顾建宏没有立刻回答。他喝了一口酒,用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他笑了。这次笑得很响亮。
“哈哈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多大点事!看把你紧张的。”
他转向周围的亲戚,声音提得很高:
“都听着,阿驰是我外甥,他有困难,我不帮谁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就是用来帮亲人的!”
然后他转回头,看着我,像个慷慨的君主。
“240万,是吧?明天让你表舅妈给你打过去。”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周围亲戚们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顾建宏那副豪气干云的派头,像一场不真实的电影。
我只知道,我得救了。我们家,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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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上午,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一连串的零,看得我眼花。
那240万,真的到账了。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厉害。苏梅在我旁边,也屏住了呼吸。
“我们……我们得去谢谢表舅。”苏梅说。
“对,必须去。”
我们俩冲到楼下,在最贵的烟酒店,买了两条标价一千多的“和天下”,两瓶三千多的茅台。这些钱,花得我心都在滴血,但我觉得值。
然后,我们打车去了江对岸的别墅区。
顾建宏的家,我只在外面看过。巨大的铁艺门,白色的罗马柱,像个小宫殿。
我们按了门铃,是一个保姆开的门。
顾建宏正坐在客厅巨大的皮沙发上喝茶。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比我外婆寿宴那个还要大。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茄和不知名香料的味道。
“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和苏梅拘谨地坐下,把礼物放在茶几上。
“表舅,钱……我们收到了。”我开口,声音还是发紧。
“嗯,收到了就行。”他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房子的事,抓紧办吧。”
“谢谢您,表舅,真的……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
顾建宏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看了我们。
“阿驰啊,”他说,“我帮你,不是因为我有钱。是因为我们是亲戚,是一家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说得很慢,很有分量。
“但是,”他话锋一转,“做人,要懂得感恩。别人拉你一把,这份情,你要记一辈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
“懂,我懂!表舅,您放心,这份恩情,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您!”
说完,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积压的情绪到了顶点,或许是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心中那份滔天的感激。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拉着苏梅。
“跪下。”我对苏梅说。
苏梅愣住了。
我没管她,自己先双膝一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那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响。
我的膝盖骨一阵剧痛,但我感觉不到。我抬起头,看着顾建宏,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表舅,谢谢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苏梅也吓坏了,犹豫了一下,跟着我跪了下来。
顾建宏显然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满足的、无法掩饰的笑容。
他没有立刻扶我,而是享受了那么几秒钟。然后才站起来,走过来,做出“哎呀你这孩子”的表情,用力把我搀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什么!一家人,搞得这么生分!”他拍着我身上的土,力气很大,“阿驰,记住你今天的话就行。做人,要懂得感恩。”
那天,我和苏梅是怎么离开那座“宫殿”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膝盖很疼,但心里,是滚烫的。
我觉得,这一跪,定下了我和他一辈子的“恩”与“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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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买了房子,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走上了正轨。
儿子顺利入学,每天放学回来,脸上都挂着笑。
苏梅也不再半夜偷偷地哭,她开始研究装修,研究菜谱,家里渐渐有了烟火气。
而我,则开始了我漫长的“报恩”之路。
我把顾建宏的恩情,当成一份工作,不,比工作还重要。
他家的任何事,都成了我的头等大事。
“阿驰,我这电脑又卡了,你过来帮我看看。”
“好嘞,表舅,我马上到。”
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开车一个钟头过去,帮他清理垃圾,杀毒。
“阿驰,我晚上十点的飞机,你过来送我一下。”
“没问题,表舅,您在哪,我提前去接您。”我把睡得正香的儿子交给苏梅,半夜开车去机场,等他进了安检口才敢回来。
“阿驰,你表弟想在你们公司找个实习,你给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问人事。”我厚着脸皮去求部门领导,搭上了自己的人情。
他家的水管漏了,是我去修;他家的狗病了,是我送去宠物医院;他想吃城南那家老店的烧鸡,是我排一个小时的队去买。我做得心甘情愿,甚至有些自豪。
每次苏梅抱怨我“比他家保姆还勤快”时,我都会振振有词。
“做人要讲良心!没有表舅,我们现在还在那个破房子里,儿子能上这么好的学校吗?这是恩情,要报的!”
苏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顾建宏似乎也很享受我这种状态。他开始习惯性地对我发号施令,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有一次,我们家庭聚会。苏梅穿了一件新买的连衣裙,打了点折还要两千多。她很高兴,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
到了酒店,顾建宏看见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梅,然后笑着对我说:
“阿驰,你得管管你老婆啊。别太大手大脚的,你们还欠着钱呢,日子要省着过。钱要花在刀刃上嘛。”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一桌子人都能听见。
苏梅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她捏着裙角,手都有些发抖。
我尴尬地笑了笑:“呵呵,表舅说的是,是该省着点。”
回家的路上,苏梅一言不发。
“你别往心里去,”我安慰她,“表舅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苏梅突然转过头,眼睛里有火,“他是在提醒我们,我们是欠他钱的穷光蛋!他是在炫耀,他可以随意评价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只能听着!”
“你怎么能这么想他?他是我们的恩人!”我提高了声音。
“恩人就可以不尊重人吗?恩人就可以把我们的尊严踩在脚下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因为顾建宏吵得那么凶。最后,我用一句“你不可理喻”结束了争吵。
但从那天起,苏梅再也没在我表面前提过任何关于顾建宏的不是。她只是变得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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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日子就像温水,青蛙在里面待久了,会忘了水是怎么一点点变烫的。
顾建宏的“关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工作了几年,小有积蓄,想把那辆开了快十年的破车换掉。我看中了一款二十多万的SUV,苏梅也很喜欢。
这事不知怎么被顾建宏知道了。他一个电话打过来。
“阿驰啊,听说要换车?”
“是啊,表舅,想换个好点的。”
“年轻人,不要这么浮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车,就是个代步工具,能开就行了。有那二十多万,干点什么不好?你那240万还没还呢,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本分”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最后没换车,只是把旧车送去修了修。苏梅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她眼里的失望。
后来,苏梅在公司表现出色,有一个晋升总监的机会。
但需要去邻市的子公司工作两年,待遇翻了一倍。
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苏梅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也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请几个亲戚吃饭,庆祝了一下。顾建宏也来了。
饭局上,他听说了这事,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
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阿驰,这事我不同意。”他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表舅,这是好事啊。”
“好事?”他哼了一声,“苏梅一个女人家,事业心那么强干什么?她走了,家里怎么办?孩子谁管?再说了,你爸妈年纪也大了,家里总得有个人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还有,我这边也需要你时常在身边帮衬着点。你走了,我找谁?听我的,别让她去。”
我夹着那根烟,手在发抖。
那是我人生中一个绝佳的晋升机会。薪水、职位,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犹豫了。我跟苏梅商量。
“他凭什么?”苏梅的反应比我想象的激烈得多,“我的工作,我的人生,凭什么由他来决定?陈驰,你清醒一点!他不是在关心我们,他是在控制我们!”
“他也是为我们家考虑……”我的声音很虚。
“为你妈考虑!为你爸考虑!为他自己考虑!他就是不想我们家过得太好,不想我们脱离他的掌控!”
那晚,我们吵得天翻地覆。我痛苦地在客厅坐了一夜。一边是唾手可得的美好前程,一边是压在我心上好几年的“恩情”。
最后,我选择了后者。
我以“家庭需要”为由,让苏梅拒绝了那个机会。
苏梅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哀。她说:“陈驰,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我和苏梅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见彼此,却再也触摸不到。而那份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恩情”,也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它不再是光,而是一个沉重的、密不透风的罩子。
06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
我们婚前住的那个老破小,那片被遗忘了的城区,突然传出消息,要整体拆迁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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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件、公告、红头章,像雪片一样飞了下来。整个老城区都沸腾了。
经过几个月的测量、评估、谈判,最终的补偿方案定了下来。我们那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按照“拆一补一”加货币补偿的政策,总共能拿到990万。
当我和苏梅在拆迁协议上签下名字的时候,感觉像做梦一样。
九百九十万。
这个数字,彻底颠覆了我们的生活。亲戚朋友们的电话又开始变得热络起来,那些曾经对我们爱答不理的面孔,如今堆满了谄媚的笑。
世界,一下子变得光怪陆离。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顾建宏。
他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登门的,带着他那位总是笑意盈盈的表舅妈。他们提着昂贵的进口水果和保健品,那架势,不像来做客,像来视察。
“阿驰,苏梅,恭喜啊!”顾建宏一进门就大声笑道,“我就说嘛,好人有好报!你们夫妻俩都是本分人,老天都看在眼里。”
我和苏梅客气地把他们迎进来,泡上最好的茶。
顾建宏坐在沙发上,还是那个他最喜欢的位置,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开始追忆往昔。
他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我外婆寿宴上,我是如何的窘迫,他是如何的“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地决定帮我。
“当时啊,也有人劝我,说阿驰这孩子,靠不靠得住啊?240万,不是小数目。我说,怕什么!自家的孩子,我不信他,我信谁?”
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像在讲述一个英雄的传说。
我安静地听着,给他续茶。苏梅则低着头,削着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垂下来,没有断。
气氛看似温情,但我能感觉到,这只是前奏。一场大戏,即将开场。
果然,铺垫了半个多钟头后,顾建宏话锋一转,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这一声叹息,像个信号。
“怎么了,表舅?”我问道。
“人呐,有旦夕祸福。”他皱着眉头,一脸忧愁,“我最近投了一个项目,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合作方那边资金链断了。我这边要是不赶紧补上一个缺口,几千万的盘子可能就得砸手里。”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阿驰啊,”他终于说出了口,“你看,你现在也宽裕了。亲戚里头,也就你有这个实力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我一个消化和感恩的机会。
“表舅也不跟你多要,先借我50万,周转一下。放心,算利息,很快就还你。”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语气,就像让我下楼去帮他买包烟一样自然。
在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刻,我脑海里闪过了他这些年的所有“恩情”,然后缓缓抬起头,清晰地回应了他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