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牛角村的夏天,像一口倒扣着的滚烫铁锅,把人世间的热气、牛栏的骚臭、腐烂菜叶的酸味,一并焖在锅底,搅和成一团粘稠得化不开的混沌。
林月就活在这锅底。
她的左脚踝上,拴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焊死在灶台下方的石墩子上。
铁锈混合着陈年的油垢,染得那一段链子又黑又黏,像是从泥里长出来的一根怪藤,缠住了她二十年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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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娃娃长成挺拔的后生,也足够把一个水灵灵的南方姑娘,熬成一具干瘪的、沉默的、眼神像枯井一样的躯壳。
林月很少说话,嘴巴的功能似乎只剩下吃饭,还有在偶尔被折磨得狠了的时候,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
多数时候,她只是动。
喂猪,砍柴,做饭,洗衣,像一头被驯熟了的牲口,精准地重复着刻在骨子里的活计。
屋里的另一个女人,她的婆婆,陈勇的妈,张桂芬,总像个影子一样监视着她。
老女人的眼睛浑浊,可看人时却像锥子,能扎进你心里去。
她总是坐在门槛上,手里不是纳着鞋底,就是搓着麻绳,嘴里哼着走了调的山歌,那双眼却从不离开林月的活动范围。
铁链的长度是她精心计算过的,刚好够林月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够到柴火垛,却离院门永远差那么三五步。
那三五步,是天堑,是深渊,是林月用二十年青春都无法跨越的距离。
这个家里唯一的亮色,是女儿陈曦。
陈曦是林月被拐来的第二年生的。
她的出生,让张桂芬脸上的褶子舒展了些,也让林月心里那潭死水,有了一丝活的涟漪。
陈曦长得不像她爹陈勇,那个几年前上山采石被滚石砸死的、懦弱又沉默的男人。
她像林月,特别是那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山里最干净的泉水洗过。
只有在看到女儿的时候,林月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才会泛起一点点微光,像井底偶尔映出的星子。
夜深了,当张桂芬浓重的鼾声像拉锯一样在东屋响起时,西屋的煤油灯火苗,会被林月用书本格子本小心翼翼地拢着。
陈曦就趴在母亲的腿边,借着那豆点大的光,看林月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粗糙的地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些对牛角村来说如同天书的符号。
“妈,这个念什么?”
“念‘海’,就是好大好大的水,比村口的河大一万倍,一眼望不到边。”林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叫,却清晰地钻进陈曦的耳朵里。
她给女儿讲山外的世界,讲高楼,讲火车,讲她只上了半个学期的大学校园,讲校园里种满了香樟树,风一吹,满世界都是好闻的味道。
这些讲述,是种子,被林月一颗一颗,埋进女儿的心田里。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就是烂在这里的命了,可女儿不能。
女儿是她的延续,是她逃出去的希望。
她把自己当年高考的本事,连同对外面世界的所有幻想,都揉碎了,掰开了,一点点喂给陈曦。
她对陈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曦,好好读书,只有考出去,你才能离开这座山,才能过上好日子,给妈争口气。”
陈曦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在奶奶张桂芬面前,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木讷,顺从,甚至有些愚笨。
奶奶让她去打猪草,她二话不说提起篮子就走;奶奶骂她妈是“不下蛋的鸡”(陈曦之后再无弟妹),她也只是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她会把学校里发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恭恭敬敬地送到奶奶嘴边。
时间久了,张桂芬便觉得这个孙女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贴心,也放心。
02
村里人也都夸张桂芬好福气,儿子没了,却有个这么孝顺懂事的孙女,将来肯定能享大福。
没人知道,这个木讷的女孩,在夜里,会瞪大眼睛,把母亲教的那些诗词和算式,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
母亲脚踝上那道深深的、被铁链磨出的紫黑色疤痕,像烙印一样,也烙在她的心上。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把所有的恨与痛,都化作了读书的力气。
从小学到高中,她的墙上,贴满了奖状,那些鲜红的纸片,是这个灰败屋子里最刺眼的颜色,也是母女二人心照不宣的勋章。
2005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熬人。
高考结束了,陈曦回到了村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
张桂芬这些天话变得多了起来,走路的脚步也透着一股不踏实。
她一会儿走到村头的大槐树下,跟一群老婆子唾沫横飞地吹嘘孙女的成绩,说肯定能考个好大学;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盯着陈曦,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期待,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决定她晚年命运的稀世珍宝。
林月的心,更是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比任何人都紧张。
这些天,她做饭时好几次差点把锅烧干,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看着女儿日渐沉默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希望这个东西,太折磨人了,尤其是在你被绝望浸泡了二十年之后,一丝丝的可能都足以让你粉身碎骨。
等待的日子像被拉长的牛皮筋,绷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村口的土路上扬起了一阵黄尘,乡里的邮递员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现在了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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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陈曦家的信!大学的!”邮递员嗓门洪亮,这一声喊,像是往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牛角村都炸开了。
张桂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的,她从邮递员手里夺过那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都在发抖。
当她看到信封上“清华大学”那几个烫金大字时,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了泪水。
她看不懂字,但这四个字,她托人问过无数遍,做梦都想着它。
“我的老天爷啊!清华!是清华啊!”张桂芬嚎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
她举着录取通知书,像举着一块圣旨,在村里奔走相告。
村民们都围了上来,啧啧称奇,羡慕的、嫉妒的、看热闹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张桂芬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她一辈子没这么风光过,腰杆挺得笔直,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烂泥路,而是金銮殿。
林月被锁在屋里,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她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她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出婆婆那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她的手死死攥着灶台的边缘,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成败,在此一举。
在一片喧闹和恭维声中,张桂芬被簇拥着回到了院子。她满面红光,像是喝醉了酒。
她走进厨房,几十年来第一次正眼看林月,眼神里带着一种施舍的高傲。
她从腰间一个贴身挂着、早已被体温捂得油亮的小布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陈曦出息了,咱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她马上就是北京城里的人了,是吃国家粮的大学生了。”
张桂芬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院子里还没散去的邻居们听的,“我呢,也老了,以后还要指望她们娘俩。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我把你放了。”
她蹲下身,将钥匙插进那个折磨了林月二十年的锁孔里。
钥匙大概是许久未用,拧起来十分费劲,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林月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03
她死死地盯着婆婆的动作,二十年的屈辱、痛苦、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无限渴望。
“当啷”一声脆响,那根沉重的脚铐,终于从林月的脚踝上脱落,掉在地上。
脚踝处那圈深色的、丑陋的疤痕,第一次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又痒又痛,像是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
林月感觉左脚轻得不像自己的,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试探着,迈出了二十年来,第一步真正自由的脚步。
院子里的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踉踉跄跄地,一步,两步,走向那个日思夜想的院门。
自由,就在眼前。苦难,就要结束了。
她甚至能闻到门外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自由的芬芳。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像一盆腊月的雪水,从头到脚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女儿陈曦,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上来搀扶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反而快步走到张桂芬身边,一把将还有些气喘的奶奶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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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为了她耗尽心血的女人,用一种林月从未听过的、充满了鄙夷和厌恶的腔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土老鳖,还想跑?”
林月瞬间如坠冰窟,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那张她看了十八年的脸,此刻是那么的陌生。
那双曾是她唯一希望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刺骨的冰冷和轻蔑。
这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狠狠地扎进了林月的心脏。
周围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从同情和好奇,瞬间变成了嘲弄和理所当然的议论。
婆婆张桂芬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先是惊愕,随即转为恍然大悟的得意,最后变成了一种猫抓到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林月感觉自己又被一根无形的、更沉重的锁链,死死地拽回了原地。
她想不通,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离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亲手把她推回深渊的,是她用生命和血泪浇灌长大的女儿?
难道二十年的母女情深,那些深夜里的窃窃私语,那些对山外世界的共同向往,全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骗局?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希望,原来,跟这个囚禁她的家,这个麻木的村庄,是一伙的。
绝望,从未像此刻这般,来得如此彻底,如此纯粹。
林月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院子里的阳光白花花的,晃得她什么也看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女儿那句冰冷的话,和婆婆得意的冷笑,在她脑子里盘旋、回荡,像一声声无情的丧钟。
陈曦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久久没有平息。
院子里外的村民们,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却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林月的耳朵里。
“我就说吧,这买来的婆娘,心是养不熟的。”
“可不是,刚把链子解开就想往外跑,白眼狼一个。”
“还是人家陈曦有良心,知道跟谁亲。这要是跑了,张桂芬老婆子下半辈子可咋办?”
张桂芬脸上的得意,像是发了酵的面团,越胀越大。
她走上前,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瘫坐在地上的林月,对陈曦说:“好孙女,还是你脑子清醒。这贱骨头,就是不能给她好脸色。你放心,有奶奶在,以后到了北京,没人敢欺负你。至于她,就让她在家给咱看家,哪也别想去!”
陈曦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帘,扶着奶奶的手臂,那力道很大,指节都有些发白。
04
林月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想从女儿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不忍,一丝愧疚。
什么都没有。
那张年轻的脸,像戴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冷硬,决绝,没有一丝裂缝。
林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二十年的隐忍和期盼,碎成了一地齑粉。
从那天起,林月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麻木的行尸走肉,甚至比以前更加沉默。
脚上的链子虽然解了,但她再也没有走向院门一步。心死了,身在哪里,都是囚笼。
陈曦也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跟林月有任何私下的交流。
白天,她就陪在奶奶身边,听她规划着去北京的宏伟蓝图,听她畅想到时候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怎么跟孙女的大学同学介绍自己。
她对林月,则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
饭菜咸了,她会皱着眉头说:“就这手艺,去了北京还不得饿死。” 衣服没洗干净,她会直接扔回盆里:“土老鳖就是土老鳖,一辈子干活都干不明白。”
张桂芬看着孙女对林月的态度,心里那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她越发觉得孙女是贴心的小棉袄,是老陈家光宗耀祖的希望。
她甚至主动提出,这次去北京,只带孙女一个人去。“你妈那个样子,带出去也是给我丢人。就让她在家喂猪看门,等咱们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说。”
陈曦听了,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听奶奶的。”
林月的心,在这一次次的凌迟中,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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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机械地干活,做饭,喂猪,仿佛这样就能不去想,不去感受那种剜心一样的痛。
有一次,她在厨房烧火,陈曦从她身边走过,去水缸里舀水喝。
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陈曦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林月浑身一僵,那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小纸团。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抬头看去,陈曦已经喝完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月的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背影上,那个背影,挺直,坚定,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等到夜深人静,她才敢在被窝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被手汗浸得有些湿润的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字,是女儿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