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老李，你怎么了？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婚宴上，亲家母看着丈夫端着酒杯，
脸色煞白地看着老王，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丈夫没有回答，只是嘴唇哆嗦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是......是你？真的是你吗？”
他喃喃自语，手里的酒杯再也握不住，直直地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01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老王的养女王琳结婚了。
婚礼在全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举行，宴开八十席，场面之大，气派非凡。
大厅里灯火辉煌，穹顶的水晶吊灯像星星一样璀璨，将每一张笑脸都映照得喜气洋洋。
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和高级香水的味道，交织成一片富贵和喜悦。
老王坐在整个宴会厅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身边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
这张桌子紧挨着上菜的通道，服务员们端着盘子来来往往，带起一阵阵风。
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这是他为了女儿的婚礼特意翻出来最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已经有些泛白，熨了好多遍，但领口和袖口还是磨出了毛边，怎么也藏不住。
这件衣服，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股子陈旧而朴素的味道，与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格格不入。
他的一双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的树皮，布满了深深的纹路和厚实的老茧。
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劳，在他身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局促地将这双手放在膝盖上，悄悄地摩挲着，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安。
看着远处主桌上，养女那一身洁白的婚纱，美得像是天上的仙女。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正和她的新郎，那个叫小李的英俊小伙子，接受着亲朋好友们的祝福。
老王的心里，一半是欣慰，一半是说不出的酸楚。
就在一个小时前，婚礼即将开始的时候，女儿王琳把他拉到了一边。
她穿着昂贵的婚纱，妆容精致，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命令。
“爸，跟你商量个事。”
老王笑呵呵地应着：“琳琳，你说，什么事？”
“待会儿你别去主桌坐了。”
老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啥？我不坐主桌，我坐哪儿？”
他是新娘唯一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坐主位，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王琳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觉得他的不理解很麻烦。
“主桌的主位，我想留给我过世的亲生父母。”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
“我想让他们的在天之灵看到，我今天嫁人了，嫁得很好，也算是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老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女儿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孝心”，一肚子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说你亲生父母当年把你扔在医院门口，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说为了让你上最好的学校，我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去工地扛水泥？
说为了给你买这套婚房，买这辆车当嫁妆，我把自己的养老的老房子都卖了？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说了，就显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太小气，太计较了。
在女儿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他不想让她有一点点不开心。
他的沉默，在王琳看来就是默认了。
王琳松了口气，脸上的哀伤也迅速散去，她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那一桌。
“爸，我给你安排在那边了，那边清静，都是些远房亲戚，你跟他们聊聊天也挺好的。”
说完，她就提着裙摆，转身走向了她的新郎，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仿佛把她生命中这个最重要的男人，安排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老王就这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这个角落。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也有些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周围的宾客们，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他，带着探究，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视。
那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那不是新娘的爸爸吗？怎么坐那儿了？”
“听说是养父，不是亲生的。”
“嗨，养父怎么了？养恩大过天啊，这闺女也太不懂事了。”
“小声点，今天大喜的日子，别让人家听见了。”
老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默默地坐下，挺直了自己有些弯曲的脊梁。
他是个老兵，当了一辈子兵，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见过？
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他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女儿高兴，只要她能嫁得好，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宴席开始了。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地端了上来，很多菜名，老王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从医院里把还是个小婴儿的王琳抱回家。
那时候他刚退伍不久，妻子也因病去世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为了给王琳买一罐好点的奶粉，他常常是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对付一顿。
王琳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有好几个深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抱着怀里发高烧的王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女儿，你一定不能有事。
王琳上学了，看着别的孩子都有新书包，新文具，她也想要。
老王二话不说，跑到工地去给人扛沙袋，一个晚上下来，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但第二天，一个崭新的书包就放在了王琳的床头。
后来，王琳考上了大学，学费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老王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军功章，还有妻子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饰，一个银手镯，都悄悄地卖掉了，这才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往后的每一年，他都过得像个陀螺，连轴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停歇。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活的。
只要她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他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都值了。
如今，女儿终于长大了，也嫁人了。
嫁的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他本该是最高兴的那个人。
可为什么，他心里却堵得这么难受呢？
远处的舞台上，司仪正在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请新郎新娘上台。
聚光灯下，王琳挽着新郎小李的胳膊，笑靥如花。
小李的父母，也就是王琳的公公婆婆，坐在主桌最显眼的位置，一脸的骄傲和满意。
他们看上去是那种很体面的人，穿着讲究，举止儒雅。
之前订婚的时候，老王见过他们一面。
他们对老王很客气，也很尊重，还一个劲儿地夸他，说他把女儿教得这么好，辛苦了。
老王当时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他想，琳琳嫁到这样的人家，以后肯定不会受委屈。
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一个连自己养父都不懂得尊重的人，真的能处理好复杂的婆媳关系，真的能经营好自己的婚姻吗？
老王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吉利的想法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不会的，琳琳只是被今天的幸福冲昏了头，她只是一时糊涂。
她心里，肯定还是有他这个爹的。
他固执地，也是最后一丝希望地这样想着。
02
婚宴正式开始了。
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响彻整个大厅，新郎新官在所有人的注视和祝福下，缓缓走上舞台中央。
他们交换戒指，深情拥吻，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老王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只是他的掌声，在这片热烈的声浪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赶紧低下头，假装被菜的热气熏到了。
邻桌的人都在高声谈笑，推杯换盏，讨论着新娘的婚纱有多漂亮，新郎的家世有多显赫。
这一切的喧嚣，都好像和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所在的这个角落，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酒是好酒，茅台，他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贵的酒。
他端起酒杯，想对着远处的女儿遥遥地祝福一下。
可他抬起头，却看到女儿正巧也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
老王的心里一暖，刚想举起酒杯，却发现女儿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和警告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安分一点，别给我惹事。
老王举到一半的酒杯，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那杯醇香的美酒，到了嘴里，也变得苦涩无比，像是在喝一杯黄连水。
回忆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想起王琳上中学的时候，正是女孩子爱美爱攀比的年纪。
她看到同学都穿上了名牌运动鞋，回来就跟他闹，说自己要是没有，就会被同学看不起。
一双鞋要八百多，差不多是老王当时一个月的工资。
但他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还是咬了咬牙，第二天就去预支了工资，给她买了下来。
他自己脚上那双解放鞋，鞋底都磨穿了，露出一个洞，他还在穿。
后来王琳上了大学，眼界更宽了，花的钱也更多了。
她要用最新款的手机，要买名牌的化妆品和包包。
老王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个“不”字。
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她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亲生父母的疼爱。
所以，他想在物质上，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补偿她。
他以为，只要他倾其所有，就能换来女儿的爱和孝顺。
但现在看来，他好像错了。
他给的越多，女儿就想要的越多，也把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毕业后，王琳认识了现在这个丈夫，小李。
小李家境优渥，对王琳也是一见钟情，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老王一开始还不太放心，特意找人打听了小李的家世和人品。
听说小李的父母都是生意人，为人正派，家风很好，他这才放下心来。
两家商量婚事的时候，亲家那边很通情达理，说彩礼什么的都是形式，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
但王琳却不这么想。
她私下里对老王说：“爸，人家越是这么说，咱们越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现在嫁女儿，哪有不陪嫁房子车的？我要是就这么空着手嫁过去，你让我在婆家怎么抬得起头？”
老王听了，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
是啊，不能让女儿在婆家受委屈，不能让人家瞧不起。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老邻居都震惊的决定。
他卖掉了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
那套房子，是他和过世的妻子结婚时单位分的，虽然不大，但充满了他们一家人温馨的回忆。
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王琳从小到大成长的痕迹。
卖掉房子那天，老王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一整夜。
他用卖房的钱，加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抚恤金，给王琳在市区最好的地段，全款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大三居。
房产证上，只写了王琳一个人的名字。
他还给王琳买了一辆三十多万的代步车。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一个有房有存款的退休工人，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无产阶级”。
他自己，则悄悄地在郊区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农民房，一个月租金只要三百块。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王琳。
他怕女儿知道了会担心，会觉得有负担。
王琳看到新房和新车的时候，高兴得抱着他又是亲又是跳。
“爸，你真好！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那一刻，老王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他以为，自己用半生的心血，终于浇灌出了一朵懂得感恩的花。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王，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坐这儿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王抬起头，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正惊讶地看着他。
是他的老邻居，李大哥。
李大哥也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就坐在他不远处的一桌。
老王连忙站起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老李啊，你也来了。”
李大哥拉着他的手，热情地说：“你女儿结婚，我能不来吗？哎，我说，你可是新娘的父亲，怎么不坐主桌去，跑这角落里干啥？”
老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女儿不让他坐的。
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嗨，我年纪大了，就喜欢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待着，主桌太闹了。”
李大哥是个实在人，也没多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啊，就是太低调了。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该风光就得风光一下嘛。”
他又看了看老王身上的衣服，小声说道：“怎么还穿这件旧衣服？琳琳没给你买身新的？”
老王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强笑着说：“买了，买了，我不习惯穿新衣服，还是觉得这身穿着舒服。”
李大哥还想再说点什么，他老婆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多问了。
李大哥这才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场短暂的对话，却让老王更加坐立难安。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演员，窘迫地站在舞台上，接受着所有人的审视。
他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的到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也许，他就不该来参加这个婚礼。
他不来，女儿就不会觉得他丢人，也就不会有刚才那一幕。
他不来，他就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退伍老兵，而不是现在这个，在女儿婚礼上被安排在角落里的可怜虫。
可是，女儿结婚，当父亲的怎么能不来呢？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矛盾，在他心里反复拉扯，让他痛苦不堪。
舞台上，婚礼的流程还在继续。
王琳和她的新婚丈夫开始发表结婚感言。
小李拿着话筒，深情地感谢了自己的父母，感谢了到场的亲朋好友。
轮到王琳了。
老王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他有一丝小小的期待，期待着女儿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到他这个养父，哪怕只有一句。
王琳接过话筒，她的声音甜美而动人。
她感谢了公公婆婆，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她感谢了自己的丈夫，说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感谢了很多人。
唯独，没有提到他。
就好像，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这个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父亲。
那一刻，老王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原来，在女儿的心里，他早就已经，没有了位置。
甚至，连一句客套的感谢，都不配拥有。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将杯中那苦涩的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像刀子一样，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他的胃里。
也烧得他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辛酸的泪水。
03
宴席过半，敬酒环节开始了。
新郎小李，挽着美丽的新娘王琳，身后跟着他的父母，也就是老王的亲家公和亲家母，一行四人，开始挨桌敬酒。
每到一桌，都会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和祝福。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新婚快乐，永浴爱河！”
祝福声此起彼伏，新郎新娘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亲家公和亲家母也是满面红光，不停地向宾客们拱手致谢。
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老王的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他既为女儿能融入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而感到高兴，又为自己的被排斥在外而感到悲凉。
他看到王琳在面对公婆时，那副乖巧懂事，嘴甜如蜜的模样，和他记忆中那个任性、索取的女儿判若两人。
他这才明白，女儿不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是不懂得感恩和尊重。
她只是，把她所有的好，都给了那些她认为值得讨好的人。
而他这个养父，显然，已经不在那个“值得”的名单里了。
敬酒的队伍，正一桌一桌地，朝着他这个角落缓缓靠近。
老王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速。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还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笔挺的衣领，挺直了腰板。
他不想让亲家看到自己这副落魄颓唐的样子。
哪怕只是为了女儿，他也得装出几分精神来。
终于，那一行人走到了他们这一桌。
桌上的其他几位远房亲戚，都纷纷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准备接受新人的敬酒。
老王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王琳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他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就转向了别处，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热情地向桌上的其他人介绍：“这是我老公，这是我爸妈。”
然后又对公婆说：“爸，妈，这些都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
她刻意模糊了老王的身份，只用一句“远房亲戚”，就把他划入了旁观者的行列。
亲家公李先生是个场面人，他笑着举起酒杯，对桌上的所有人说：“感谢各位亲戚朋友今天能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我敬大家一杯，大家吃好喝好！”
大家也都纷纷举杯回应。
老王也默默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看着她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心里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他彻底明白了，女儿是真的，不准备在她的新家人面前，承认他这个父亲了。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他这个又老又穷的养父，会给她这桩风光的婚姻丢脸。
就在大家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亲家公李先生在和众人碰杯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老王的脸上。
一开始，那只是一瞥，礼貌而疏离。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就定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霜冻结了一样，瞬间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