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白得没有一丝温度。
市刑侦支队的队长赵伟,将一杯热气腾腾的纸杯,推到对面男人抖得像筛糠的手边。
“再仔细想想,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李军的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和赵伟对视。
“她说……”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她说,‘你会后悔的’。”
赵伟往冰冷的铁质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高大的身影将李军完全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就这句?”他的声音很平,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李军脆弱的神经上。
李军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了交错的血丝,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
“还有一句!还有一句!”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当时……就站在我面前,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她说……”
“‘我保证,你会记我一辈子。’”
01.
城南的老旧小区,“幸福里”,今天被一片不祥的红蓝色光芒笼罩。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警戒线已经像一条黄色的伤疤,将三栋二单元整个圈了起来。居民们穿着睡衣,三三两两地聚在楼下,交头接耳,脸上是同一种表情——好奇,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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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队长赵伟,拨开人群,拉起警戒线,走进了402室。
一股混杂着血腥、煤气和骨头汤的怪异气息,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
客厅不大,摆设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一套灰色的布艺沙发,扶手上还搭着一件织了一半的婴儿毛衣,淡黄色的毛线柔软可爱,旁边的毛线球滚落在地,拉出长长的一根线,像一句欲说还休的话。
厨房里,小火没关,砂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锅里的骨头汤已经熬煮得奶白,浓郁的香气,却被客厅里那股更浓重的味道,死死地压了下去。
一切,都像一幅被强行按下暂停键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画卷。
“呕……”
年轻的法医小王第一个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脸色比墙壁还白,他扶着卫生间的门框,吐得撕心裂肺。
赵伟皱了皱眉,给旁边的小李递了个眼神,自己则戴上手套和鞋套,走了进去。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光线很暗,空气几乎凝固。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是临盆在即。她的眼睛大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凝固着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惊恐。
床边的木地板上,有一大滩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
赵伟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果肉已经变成了难看的褐色。旁边,立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两个年轻女人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女人头挨着头,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亲密无间。一个是床上的死者,另一个……
赵伟拿起相框,用戴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捻了捻。
相框的玻璃表面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像一道狰狞的闪电,正好从另一个女人的脸上,直直地划过。
“赵队,”小王终于缓过劲儿来,声音还有些发颤地汇报道,“死者名叫陈娟,28岁,经初步判断,怀孕周期在三十八周以上。”
“致命伤在腹部,一刀……直接导致了失血性休克。但,但最诡异的是……”
小王的声音哽住了,他指了指床的另一侧。
赵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摊血迹旁,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身上还带着血污的婴孩,被一块白色的襁褓匆忙地包裹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02.
“陈娟……她怎么样了?”
审讯室里,李军双手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病犬。
“死了。”
赵伟的声音,像两块冰,撞在一起,不带任何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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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的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瘫软下去。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像野兽悲鸣般的哭声。
赵伟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耗尽所有的力气。
等李军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他才把那张从案发现场带来的合影,推到了李军面前。
“照片上另一个人,是谁?”
“是……是我老婆……徐莉……”李军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赵伟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你老婆徐莉,和死者陈娟,是什么关系?”
“她们……她们是最好的闺蜜,比亲姐妹还亲。”
赵伟的敲击声,停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像鹰一样锁定了李军。
“那死者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李军的身体,又是一僵。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鼻涕糊住的脸上,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羞耻。
“是……是我的。”
赵伟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李军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和徐莉刚结婚,租住在一个很小的单间里。日子很苦,但他觉得很甜。因为徐莉是那种会发光的女人,她话不多,但总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记得有一次,他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整个人都颓了,天天在家借酒消愁,像个废物。
徐莉什么也没说。
她默默地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清了一部分债务。然后,她每天比他起得还早,去早市批发一些蔬菜,在小区门口摆摊。晚上回来,还要去餐厅打零工,刷盘子刷到深夜。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吐了一地。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地已经被拖得干干净净。徐莉就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着她那双因为长期泡水而变得有些红肿的手,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老婆,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男人!”
徐莉没有说话,只是放下碗,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没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呢。”
那时候的徐莉,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不知道,这束他曾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光,是什么时候,被他亲手,一点点熄灭的。
03.
徐莉,消失了。
在陈娟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人潮的大海,没留下半点痕迹。
赵伟带人,第一时间去了她和李军位于城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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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娟那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出租屋不同,这里,像一间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样板房。
屋子里,所有属于徐莉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衣柜里,她的衣服一件不剩。
卫生间里,她的化妆品、护肤品,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房里,她爱看的那些书,也全部不见了。
仿佛这个叫“徐莉”的女人,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但她又不是走得那么彻底。
卧室那张精致的梳妆台上,只孤零零地留下了一样东西——还是那张她和陈娟的亲密合影。
照片,已经被从相框里取了出来,平平整整地放在桌子中央。
照片上,陈娟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被人用鲜红色的指甲油,狠狠地、狰狞地,涂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头儿,楼上楼下的邻居都问过了。”年轻警员小李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汇报,“都说他们夫妻俩平时感情很好,徐莉性格很温和,从来没听他们红过脸、吵过架。”
“一条安静的河,往往淹死人。”
赵伟戴上手套,用证物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他看着照片上,徐莉那张温柔恬静、人畜无害的脸。
就是这样一张脸,在得知丈夫和自己最好的闺蜜,共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赵伟无法想象。
案件的调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停滞。
所有的证据链,都像一根根手指,清晰无比地指向徐莉是第一嫌疑人。但这个嫌疑人,却像一个顶级的特工,在犯下惊天大案后,一击远遁,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她的手机,在案发当晚就关了机。
她的银行卡,没有任何异常的消费记录。
她所有的社交网络,也全部停止了更新。
她就像一个幽灵。
04.
转机,出现在案件发生的第三天。
技术队的同事,在对徐莉的手机进行深度数据恢复后,发现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异常。
在案发前一个月,徐莉曾经和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有过几次短暂的通话。经过查询,那个号码的机主,是一家位于城东的房屋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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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租房子?”小李感到很奇怪,“她自己家住得好好的,租房子干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
顺着这条唯一的线索,赵伟他们很快就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叫“清水苑”的新建小区里,找到了徐莉在半个月前,用现金租下的一套精装单身公寓。
“她为什么要提前租好房子?”小李的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难道她早就计划好了要杀人,提前给自己找好了藏身的退路?”
“不像。”赵伟摇了摇头,他看着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若有所思,“这更像是一种……剥离。”
他觉得,徐莉就像一条准备冬眠的蛇。在彻底沉寂之前,先为自己,悄悄地蜕下了一层旧的皮。
公寓的房东,是一个戴着金链子、有些市侩的中年男人。他对租房的这个女人的印象,很深。
“那个女的,长得可俊了,皮肤白,说话细声细气的,就是看着有点冷。”房东叼着烟,眯着眼睛回忆道,“她说自己是写东西的,自由撰稿人,喜欢安静。还一次性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全都是现金,爽快得很!”
“她是一个人住吗?”赵伟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大部分时候是。”房东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哦!我想起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我上个礼拜来收水电费的时候,见过一次,有个男的,从她房间里出来!”
“男的?”赵伟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长得也挺精神的,个子高高的。”房东说,“我还以为是她男朋友呢。哦对了!她当时租房,不是没带身份证嘛,就押了一份简历给我当身份证明,说回头补上。那份简历上,好像有那个男的电话,说是她的紧急联系人。”
房东很快就从一堆杂乱的文件里,翻出了那份被订书机钉在一起的简历。
简历上,贴着一张一寸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人,正是徐莉。
但在姓名一栏,写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王静。
05.
那个叫张强的小伙子,很快就被带到了市公安局的询问室。
他是一家IT公司的程序员,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眼神很干净。面对警察的询问,他显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你认识一个叫王静,或者叫徐莉的女人吗?”赵伟将徐莉的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
“认识,她叫静静。”张强看到照片,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们在一个线下读书会上认识的。我……我正在追她。”
“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张强的脸,微微一红,有些窘迫。
“还没……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她给我的感觉很神秘,话不多,总是忽冷忽热的。有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有时候又觉得她离我很远。很会……很会那种,叫什么来着……欲擒故纵。”
赵伟的目光,落在了那份从房东手里拿来的、打印得颇为精致的简历上。
他带人,再次对徐莉租下的那套公寓,进行了地毯式的勘察。
公寓里,和她自己家一样,所有个人物品都被清空了,干净得像一间从未有人住过的样板房,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唯一的发现,是在厨房的垃圾桶最底层,翻出了一个被揉成一团的医院缴费单。
是附近一家社区医院的,日期是三天前,也就是案发当天,缴费项目是“急性肠胃炎”。
单子上,患者的姓名一栏,龙飞凤舞地签着“王静”两个字,旁边,还有一个手写的身份证号码。
赵伟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一种说不清的、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蔓延。
他让小李,把张强提供的那份简历,和这张缴费单,都用手机拍了照片,发了过来。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赵伟坐在电脑前,将两张照片并列排开。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两串数字,仔细地、一个一个地,进行着对比。
简历上的身份证号码,和缴费单上的身份证号码,前面的十六位,一模一样。
只有最后两位尾数,不同。
这,绝不可能是无心的笔误。
赵伟的心里,升起一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猜测。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警务通,在公安户籍管理系统的查询栏里,试着输入了简历上那个完整的身份证号码。
信息加载了几秒钟,然后,“嘀”的一声,查询结果弹了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之间,和徐莉确实有那么几分不易察-觉的相似。但脸型更圆润一些,鼻子更高挺,嘴唇也更薄。
虽然相似,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一个已经消失的、背负重案的嫌疑人,徐莉。
一个身份不明的、惨死家中的受害者,陈娟。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存在于简历和医院单据上,却有两个不同身份号码的、真假难辨的“王静”。
赵伟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充满了迷雾的巨网之中。每一个线头,都充满了谎言和陷阱。
他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对身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小李,沉声说道:
“立刻去查!给我找到这个身份证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