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白得晃眼。
光秃秃的墙壁,一张铁桌,两把椅子。
年轻警察“啪”地一声把文件夹摔在桌上,胸口起伏着。
“老先生,74了!你真好意思?里头最小的那个,才23,都能当你亲孙女了!”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身上还穿着出门遛弯的灰色旧夹克,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年轻警察。
“警察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紧不慢,带着点沙哑,“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是她们需要我。”
01.
市公安局的接警大厅,那天下午跟菜市场一样。
“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吧!”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挤在最前面,带着哭腔,口音是江西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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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一个壮实的汉子,一巴掌拍在接待台的玻璃上,震得大家一哆嗦。
“我闺女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挣的钱,全让一个老骗子给哄走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还有我儿媳妇!刚结婚半年,班不好好上,天天抱着个手机跟老头聊天!”
大厅里乱哄哄的,七嘴八舌,但说的都是一件事:自家的女儿、媳fù、妹妹,都被一个姓王的老头子给“勾”走了魂。
负责接待的警察是个老民警,姓赵。老赵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的家庭纠纷,劝道:“大家别急,一个一个说,先登记。”
可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江西、四川、安徽、河南……互相之间根本不认识。他们都是发现家里的年轻女孩不对劲,偷偷查了手机,才顺藤摸瓜,在一个网上群组里联系上的。
不联系不知道,一联系吓一跳。跟他们女儿联系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一个住在本市的,叫王建国的老头。
“这是我们凑的证据!”一个看着像大学生的年轻小伙子,举着个U盘,“转账记录,聊天记录截图,全在里面!我们统计了,光我们群里,就有三十二个人!”
三十二个!老赵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小事了。他不敢耽搁,立刻上报给了刑警队的张海队长。
张海来了,他个子不高,人很精干,眼神沉稳。他没多话,先是安抚大家的情绪。
“大家先坐,水在那边,自己倒。事情我们知道了,但要一件一件捋清楚。”
他让每个家庭派一个代表,坐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一个下午,张海办公室的烟灰缸就满了。他听着这些父母、兄长们焦急的控诉,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们打印出来的证据,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些聊天记录,没什么露骨的话,都是些家常。可那些转账记录,却是实打实的。虽然单笔金额不大,几十、一百的,但架不住次数多,时间长。
最关键的是,这些女孩像是集体中了邪,谁说那老头不好,她们就跟谁急,有的甚至为了这事跟家里断了联系。
傍晚五点,张海掐灭了最后一根烟。
“立案。”他对身边的李赫说,“你跟老周去一趟,把这个王建国,带回来。记住,客气点,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他只是嫌疑人。”
02.
警车开进水泵厂的职工家属院时,正是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的时候。
这地方有些年头了,楼是红砖的,墙皮一块一块地掉。院子里,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摘菜聊天,几个老头在石桌上下象棋,日子过得慢悠悠。
李赫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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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图啥呢?”他问开车的老师傅老周,“这么大年纪了,要钱骗钱,要色……他也折腾不动了吧?”
老周扶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你见得少了。有些骗子,骗的就不是钱,是感情,是依赖。这种最麻烦。”
王建国的家在三楼,防盗门是那种老式的,绿漆都掉了。
李赫上去敲门,敲了半天,里面才传来一声:“来了。”
门开了,开门的就是王建国。他个子不高,头发全白了,但梳得整齐。身上一件灰色的旧夹克,洗得干干净净。
他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点也不慌张,只是平静地问:“两位同志,找我有事?”
“你是王建国?”李赫亮出证件。
“是我。”
“你涉嫌多起诈骗案件,需要你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
王建国“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像只是被通知去居委会开个会。
“行。”他说,“不过得等我一下。”
他没关门,转身走回了阳台。李赫和老周跟进去,看见他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王建国拿起阳台上的一个大茶缸,里面装着晾好的水,开始给他那几盆兰花浇水。
他浇得很仔细,不是一倒了事,而是用手撩着水,一点一点渗进土里。浇完一盆,还用手摸摸叶子,摘掉一片有些发黄的。
李赫有点不耐烦了,想催,被老周用眼神制止了。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王建国做完这一切,才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回过头来。
“好了,走吧。”
下楼的时候,院子里下棋的老头都看了过来。
“老王,这是干啥的?”一个大爷问。
王建国笑了笑:“没事,去跟警察同志聊聊天。”
看着他被带上警车,几个老太太凑到一起,小声议论。
“老王这是犯啥事了?不像啊。”
“是啊,多好的人。老伴走了十几年,一个人过,平时见谁都笑呵呵的。”
“前两天我家下水道堵了,还是他帮我通的,一分钱不要。这能是坏人?”
警车开走了,留下院子里一帮邻居,满脸的困惑。
03.
审讯室里,灯光把人脸照得没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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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亲自审的。他没像李赫那么冲,而是把一杯热水放到了王建国面前。
“王师傅,咱们聊聊。别紧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是打印出来的,一个圆脸的年轻姑娘。
“这个人,周小娟,你认识吧?”
王建国凑近了看了看,点了点头:“认识,小娟嘛。”
“你为什么要给她转三千块钱?”张海问。
王建国靠在椅子上,像是回忆了一下。
“她孩子上学,开学要交钱,她手头紧。她在饭店打工,一个月挣不了多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她跟我聊天的时候说了这事,我就问她差多少,她说三千。我就用手机给她转过去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像在说“今天白菜两毛钱一斤”。
张海又换了一张照片。
“这个,李莉。你给她付了三个月的房租,一共四千五。这是怎么回事?”
“莉莉这丫头,命苦。”王建国叹了口气,“家里人非让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她不愿意,就跟家里吵翻了,一个人跑出来的。大冬天的,身上没多少钱,住小旅馆也住不了几天。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多危险。我就帮她租了个单间,让她先安顿下来。”
张海沉默地看着他,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你跟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在手机上一个软件里认识的。都是我们那边的老乡,在外面不容易,互相帮衬一下,应该的。”
“你一个月退休金不到四千块,自己要花,还要给这么多人钱,够吗?”
“够。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穿的也都是旧的。实在不够,就把老伴留下的一些东西,拿出去卖了。”
张海让李赫去给那些女孩打电话核实情况。李赫拿着名单,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心里想,这下总算能找到突破口了。
他拨了第一个电话,是周小娟的。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的,想跟你核实一个关于王建国的情况……”
“王大爷?”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警惕起来,“王大爷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告诉你们,他可是个好人!”
李赫愣住了,这开场白不对啊。
“你别激动,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他有没有骗过你钱?”
“胡说八道!王大爷是帮我!要不是他,我孩子的学费都交不上!你们警察是不是搞错了?”对方说完,啪地就挂了电话。
李赫不信邪,又拨了第二个电话,是李莉的。
结果,对方的反应更激烈。
“警察?你们凭什么抓王大爷?是不是那些不理解他的人报的警?你们别听他们胡说!王大爷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
李赫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结果全都一样。没有一个女孩说王建国不好,反而全都把他当成恩人、亲人,把打电话的警察当成了坏人,骂得狗血淋头。
李赫放下电话,走进审讯室,脸色难看地对张海摇了摇头。
“队长,情况不对。没一个说他坏话的,全都在帮他说话,骂我们多管闲事。”
04.
刑警队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气氛很压抑。
几十个报案的家属,还在楼下大厅里等着,不肯走。他们情绪激动,非要警方给个说法。
而审讯室里,王建国该说的都说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她们有困难,我就帮一把。”再问别的,他就沉默不语。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部被扣下的老年智能机。
技术队的同事花了好几个小时,把里面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导了出来,打印了几百张纸。
任务落到了李赫头上。
“小李,辛苦一下,连夜把这些看完,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张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赫抱着那一大摞纸,感觉头都大了。
他泡了一大杯浓茶,坐在角落里,一张一张地看。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想找一些关键词,比如“钱”、“转账”、“爱你”之类的。
可他发现,这些词很少出现。
出现最多的,是“吃饭了没”、“今天冷,多穿件衣服”、“工作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这些聊天记录,琐碎得就像普通人家的日常对话。
一个叫“婷婷”的姑娘,在流水线上做工,天天跟王建国抱怨主管怎么骂她,食堂的饭怎么难吃。
王建国就笨拙地用手写输入,一字一句地回答:“年轻人,谁刚出来工作不受点气。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想吃食堂,就自己买个小锅,煮点面条,卧个鸡蛋,比食堂的好。”
还有一个姑娘,失恋了,半夜三点给王建国发信息,发了几百个哭的表情。
王建国竟然也没睡,回答:“丫头,别哭了。为那么个人,不值得。天亮了,日子还得过。明天大爷给你转点钱,去买件新衣服,高高兴兴的。”
李赫看着这些对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给家里打电话报喜不报忧。他爸妈,好像都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贴心话。
这里面没有骗术,没有套路。只有一个老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关心着一群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孩。
凌晨四点,李赫看完了最后一张纸。他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站起来,走到还在看案卷的张海身边。
“队长,”他声音沙哑地说,“我看完了。这里面……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如果这也算诈骗,那这骗子,也太亏本了。”
张海抬起头,接过几张李赫递给他的聊天记录,看了看,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周走了进来。
“队长,楼下家属们情绪有点激动,说我们要是再没个结果,他们就要找媒体了。”
05.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离二十四小时的居留时限,只剩下最后三个小时。
从法律上讲,现有的证据,根本无法给王建国定罪。那些女孩全都否认自己被骗,她们之间的资金往来,更像是自愿的赠予和回报。
可就这么放人,楼下那几十个情绪激动的家人,绝对不会善罢甘甘休。到时候事情闹大,舆论一起来,警方的压力会更大。
整个案子,进退两难。
张海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盯着白板上王建国的名字。名字旁边,画了三十二条线,连着三十二个女孩的名字。
他想不通,这个案子的核心动机到底是什么?
钱?他给出去的比收回来的多得多。 感情?从聊天记录看,他守着清晰的界限,比谁都干净。
那他图什么?就图这些比他小几十岁的女孩,叫他一声“大爷”?
张海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一个人的行为,总有个源头。如果不是为了名,不是为了利,那就一定是为了心里某个过不去的坎。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公安系统内部的户籍档案科。
“喂,老张吗?我是刑警队张海。帮我个忙,用最高权限,查一个叫王建国的人,水泵厂退休的。我要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档案记录,越详细越好。对,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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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一份加密的电子档案,传到了张海的电脑上。
档案很厚,记录了王建国平凡的一生。出生、上学、进工厂当工人、评上先进、结婚、生子……
张海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直到他看到家庭成员那一栏。
配偶,张爱琴,已故。 长子,王卫东。 长女……
旁边还有一个附件链接,点开,是一张扫描件。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是用笔填的。
张海盯着那张表上的名字和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钟。照片是个黑白的,上面的少女梳着两条辫子,眼神倔强。
他关掉档案,站起身,从打印机里取出那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扫描件,走出了办公室。
审讯室里,王建国依然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张海走进去,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张打印出来的、有些模糊的失踪人口登记表,轻轻地,放在了王建国面前的桌子上。
王建国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只是麻木地低下头,扫了一眼。
就那一眼,他整个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那张始终挺得笔直的背,猛地就塌了下去。那双一直平放在膝盖上的、稳如磐石的手,开始像秋风里的落叶一样,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