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张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块石头投进静水里。
“没有啊。”林薇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能有什么事。”她手里的玻璃杯折射出窗外的暮色,一晃一晃的,像她此刻的心。
张磊还想再问,却看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疏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空气里只剩下老式挂钟单调的嘀嗒声,一声,又一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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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结婚半年,日子像墙上那只走了半年的挂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也听不出什么喜悦。林薇和张磊的婚姻,是从一张Excel表格开始的。
张磊在恋爱的时候就提过,婚后AA制,亲兄弟明算账,日子才能过得清爽。
林薇觉得有道理,她是互联网公司的运营,收入不比在国企的张磊差,她也怕为了钱扯皮。于是,这张表格成了他们婚后生活的主心骨。
房贷五千,一人一半。水电燃气三百,一人一百五。物业费两百,一人一百。连上周在超市买的一卷垃圾袋,五块钱,张磊都在表格里仔细记下,林薇该承担两块五。
他们的家,不像个家,更像一间精密运转的合租公寓。冰箱门一打开,左边贴着张磊的标签,放着他的可乐和速冻水饺。右边是林薇的,是她的牛奶和全麦面包。洗衣机旁永远放着两个洗衣篮,一个深蓝,一个浅粉,井水不犯河水。
晚上吃了饭,各自在客厅的沙发一边刷手机,他看他的军事新闻,她看她的行业动态,中间隔着一个抱枕,像楚河汉界。
偶尔周末出去吃饭,一顿饭两百三,张磊会立马掏出手机:“我转你一百一十五。”林薇点点头,收到转账,这件事就算了结。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林薇有时候觉得,这样的婚姻也好,没有争吵,没有纠葛,干净利落。
这种干净利落,在一个周二的傍晚被打破了。张磊那天似乎心情不错,晚饭时甚至往林薇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多吃点。”他说。林薇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便放下了筷子,像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寻思着,下周把我爸妈接过来住。”
林薇夹菜的手停在半空。那根青菜上还挂着油星,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接过来住?”
“对啊,”张磊说得理所当然,“他们在老家也无聊,两个老的互相看着都嫌烦。来城里热闹,再说咱这房子不是还空着一间客房吗?当初买三居室就是为了这个。”
林薇把青菜放进碗里,慢条斯理地扒拉着米饭。“来住多久?”
“长住啊。”张磊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老家那边我找人照看着就行了。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林薇沉默了。她不是不同意公婆来,只是这件事太突然,张磊的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她想了想,措辞尽量委婉:“家里突然多两个人,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可能……需要点时间适应。”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适应的。”张磊把碗一推,有些不悦,“林薇,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你多担待一点不就行了?”他说完,也不等林薇再说什么,就站起身进了客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搬动东西的声音,他在给自己的父母收拾房间,动作麻利,心情迫切。
林薇坐在餐桌前,晚饭的余温已经散去。桌上的菜,是她和他严格按照AA制买的,一人一半。可现在,这个家里即将多出来的两个人,要怎么“A”?张磊没提,她也没问。她只是觉得,那张记录着他们婚姻“公平”的Excel表格,好像要被撕开一个口子了。
一周后,公婆如期而至。张父张母带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像两棵被移植的、还带着泥土芬芳的老树,扎进了这个极简风格的公寓里。从此,屋子里的气味变了。
每天早上五点,林薇还在睡梦中,就会被厨房里“哐当”一声巨响惊醒,那是张母在剁肉馅,准备做早饭。紧接着,浓烈的、混杂着辣椒和酱油的油烟味就会从门缝里钻进来,无孔不入,把林薇从被子里呛出来。
她捂着鼻子去卫生间,路过客厅,总能看到张父已经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淡蓝色的烟雾缭绕,烟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点点陈年的积雪。
餐桌上的格局也变了。张母的眼睛像雷达,精准地锁定儿子。红烧肉一端上来,她立刻把最肥美的那几块夹进张磊碗里。
“小磊,多吃点,看你瘦的。”她热情洋溢地说。然后,她会象征性地转向林薇,筷子在盘子里迟疑一下,夹起一块小的,放到林薇碗里:“小林,你也吃。”那语气,客气里透着疏离,仿佛林薇不是儿媳,而是家里请来的客人。
林薇试着和张磊沟通。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满屋的烟味,轻轻对张磊说:“你能不能跟你爸说一下,别在客厅抽烟,太呛了。”
张磊正看着电视,头也没回:“我爸抽了一辈子了,你让他去哪儿抽?阳台风大,你让他感冒了怎么办?你就忍忍吧,开窗通通风就行了。”
又有一次,林薇看着一桌子油光锃亮的菜,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张磊看在眼里,晚上睡觉前对她说:“我妈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你怎么就吃那么点?老人家会多想的。”
“太油了,我吃着胃不舒服。”林薇说。
“老人家的口味就是这样,重油重盐才香。”张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你就多包容一点,别那么计较。再说了,咱们不是AA制吗?你不喜欢吃,可以自己做点别的,反正水电费你也出了一半。”
02
那一刻,林薇彻底说不出话了。原来,AA制不仅是账单上的泾渭分明,还是一道情感上的隔离墙。在这道墙后面,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她“多包容”,因为他已经付了那一半的“费用”。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明码标价,唯独她的感受,廉价得可以忽略不计。夜里,她闻着枕头上沾染的油烟味,第一次失眠了。
改变是从一个周一的晚上开始的。那天,林薇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回家,而是给张磊发了条信息:“公司临时有项目要讨论,晚点回。”
张磊没多想,回了个“好”。
他和父母一起吃了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快十点的时候,林薇才开门进来。
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对客厅里的人点了点头,说:“爸,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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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径直走进了卧室。张磊想问她项目的事,她已经拿着睡衣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地响,等她出来,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钻进被窝,背对着他,很快就没了声音。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加班”和“同事聚餐”成了林薇的常用词。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过了十一点。
她回来时,张磊和公婆通常已经睡下,整个家安安静静。她像一个晚归的租客,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不惊扰这个家的秩序。
张磊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最明显的变化,是家务。以前,虽然是AA制,但家务活两人还是会一起分担。林薇会把两个人的衣服攒到周末,放进洗衣机一起洗。可现在,张磊发现洗衣篮里只有他和他父母的衣服。他问林薇:“你的衣服呢?”
“我自己洗了。”林薇正在往脸上拍爽肤水,声音从镜子里传来,有些模糊。
“什么时候洗的?”
“早上上班前,手洗了。”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张磊看着她,觉得有些陌生。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养成了早上手洗衣服的习惯。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餐桌。
林薇彻底不在家里吃饭了。早上,她只喝一杯自己买的牛奶,吃一片面包就匆匆出门。晚上,她总有各种理由不回来吃。张母精心准备的四菜一汤,她一口也尝不到。
有一次,张磊忍不住问她:“妈天天做饭,你总在外面吃,像什么话?”
林薇正在换鞋,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口味不太合。”
“不合也吃点啊,妈那么大年纪了,做顿饭不容易。”张磊的语气带上了责备。
“我不想吃。”林薇说完这四个字,便转过头去,打开了门,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门“咔哒”一声关上,把张磊所有的质问都挡在了里面。
周末的变化更加明显。以前,他们会一起去超市,推着一辆购物车,把未来一周需要的东西都买齐,然后回家,对着小票一笔一笔地算账。现在,周六早上,张磊说:“走吧,去超市。”林薇却说:“我约了朋友,你自己去吧。”
于是,张磊只能自己或者带着父母去。他买回了大米、食用油、一星期的肉和蔬菜,还有他父亲的烟和啤酒。下午,他看到林薇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袋子。他瞥了一眼,里面是几瓶酸奶,一盒蓝莓,还有一包面膜。全都是她一个人的东西。
到了月底,张磊照例打开电脑里的那张Excel表格,开始计算这个月的生活开销。他把超市的小票一张张加起来,总共一千二百块。他敲着键盘,对正在敷面膜的林薇说:“这个月超市采购一千二,你给我六百。”
林薇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他身边。“我看看小票。”她说。
她接过那叠皱巴巴的纸条,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她的手指纤细,划过“五花肉”、“香烟”、“料酒”这些字眼时,没有任何停顿。
看完后,她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这个月我们共同使用的东西,是两卷卫生纸,二十八块。一瓶洗洁精,十二块。还有一袋盐,三块。总共是四十三块。”她算得很快,也很清晰,“我应该付的部分,是二十一块五毛。我已经转给你了。”
张磊看着手机上收到的21.5元转账,愣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薇:“林薇,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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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面意思。”林薇脸上的面膜纸白得有些刺眼,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这些东西,大米、油、肉,都是你和你爸妈吃的,我一口没碰。你爸的烟,我也没抽。按照我们约定的AA制,我没有用过的东西,自然不该我来承担费用。”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报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可那是一家人吃的东西!”张磊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接他们来的时候,只说了让我‘多担待’,没说让我承担他们的生活费。”林薇说,“张磊,AA制是你提出来的。既然要算得清清楚楚,那就把每一笔都算清楚。”
张磊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斤斤计较的女人,觉得无比陌生。他印象里的林薇,虽然独立,但通情达理。可现在,她像一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让他无法靠近。
03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张父张母也感觉到了林薇的变化。张母终于忍不住,趁林薇不在家,把张磊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抱怨:“小磊啊,林薇到底是怎么了?天天早出晚归的,回家一句话也不说,饭也不在家里吃一口,把我们当空气一样。她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要有意见让她直说,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这心里……堵得慌。”
张磊嘴上安慰着母亲:“妈,你别多想,她就是工作忙,压力大。”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发现,他已经完全不了解林薇的行踪了。她说加班,他就信是加班。
她说和朋友聚餐,他就信是聚餐。他甚至不知道她和哪个朋友在一起。她的手机屏幕,也很少在他面前亮起了。以前她会把手机随手放在桌上,现在,手机永远在她自己手里,或者屏幕朝下地扣着。
他像一个侦探一样,开始偷偷观察她。他发现她每天回家,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不是家里饭菜的食物味道,有时候是清淡的粥味,有时候是沙拉酱的味道。她买回来的东西里,多了一些他没见过的胃药。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总是有些苍白。这个女人,他的妻子,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的生活中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他,除了越来越深的不安,什么都做不了。
公婆搬来刚好一个月的那天,是周五。压抑了一个月的烦躁和困惑,让张磊决定提前下班。他必须和林薇好好谈一谈,他不能再忍受这种一个屋檐下的冷战了。他想质问她,到底想怎么样,这个家对她来说到底还算不算家。他一路都在打着腹稿,甚至想好了如果林薇提出无理要求,他该如何反驳。
下午四点半,他回到了家。屋子里很安静,父母出去散步了,林薇还没有回来。他心里那股准备好要爆发的怒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走了两圈,觉得口干舌燥。他走到阳台,想收下自己早上晾出去的衬衫。
阳台上晾着几件衣服,风吹过来,轻轻晃动着。他的衬衫,他父亲的背心,他母亲的碎花上衣。在角落里,挂着林薇的一件卡其色风衣。他走过去,伸手去拿自己的衬衫,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件风衣的口袋。口袋的边缘,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纸。也许是风吹的,那张纸从口袋里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弯腰捡了起来。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单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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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展开,以为是哪家餐厅的收据。可当他看清上面的字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