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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世界在谈论“精神”——那个隐秘、脆弱、又支撑我们活下去的部分。
存在这样的群体,Ta们的创作与“精神”紧密相连。有时,这表现为对于忧郁、偏执等症状的痴迷,有时则是被“精神”所困,为了活下去而创作,找到命运的出口,以艺术作为对抗、逃逸的方式。
精神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比想象中更加微妙。将世界翻转向内的观看并执着于此,因为我们所钟爱的,往往是困住我们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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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sieur H(H先生),Léah Cohen,2018
癫狂的病症和执念,生命的激情与热爱,有时它们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从今天开始,我们将用三天,通过三个艺术展的视角,展开一场对精神性艺术创作的讨论。
第一天,从“脆弱”开始。我们该如何面对脆弱?是恐惧、压抑,还是任其发展?
在巴黎的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埃医院(Pitié-Salpêtrière Hospital)中,一场展览,正在为脆弱者而鸣。展览在医院的圣路易礼拜堂(Sainte-Chapelle)进行,它是一个完美的场所,因为祈祷,正是人们回应脆弱最早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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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纪的巴黎,每年4月中旬的某个夜晚,上流社会的精英们会抛开剧院或画廊,涌向位于城市东南角的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大厅中,一场舞会正在举行。人们身着华服,随着音乐起舞。
但气氛令人感到不安,所有视线的焦点都落在一群女人的身上。她们中有的是医院患者,确诊了某种精神症状,比如癔症或是精神分裂症;有的则只是在当时的社会,被遗弃或是边缘化的女性,她们也被长期关禁于这所医院中,只在这一天与墙外的社会再次产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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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疯女人的舞会(Le Bal des folles)》(2021)改编自维多利亚·马斯(Victoria Mas)的同名小说,讲述了1885年发生在巴黎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故事
这个夜晚被称为“疯女人舞会”(Le bal des folles)。女人们被置身于舞台中央,举止优雅。贵族、作家和记者则在一旁激动地观望,反而是“最不平静、最吵闹、最激动”的一群人,受邀于 1889 年舞会的一名精神科医生如此描述。
一个多世纪过去,如今,在同一片宁静的土地上,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正在展开。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圣路易礼拜堂里,儿童精神病学家兼艺术家 David Cohen 策划的展览“VULNÉRABLES(脆弱性)”正在进行。展览汇集了29 位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中有知名艺术家、精神病患者,也有儿童。


VULNÉRABLES 展览现场
高耸的穹顶下,这些作品色彩丰富,笔触大胆,与礼拜堂古老严肃的宗教艺术并置。这个曾经象征着禁锢和控制的空间,如今成为其长期压制的声音进行自我表达的场所。
通过丰富的媒介,展览拓宽着脆弱的含义,从病患到垂死之人,从孕妇到呼吸衰竭者,从治疗师到照护者。它尝试表达一个观点,在现代,脆弱性不再是奇闻逸事,或供于窥探的谈资,而是一种更为普遍的状况;它也批判过去对于弱势群体家长式的态度和道德准则。“脆弱性意味着力量、韧性、抵抗和讽刺。”展览前言中如此写道,“某种程度上,它本身就带有激进主义的色彩。”
最后,它试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去奇观化后,我们可以如何去应对和关怀这种脆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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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路易礼拜堂所在的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在其成为现代神经科学的标杆之前,拥有着漫长和复杂的历史。这些饱含争议的黑暗时期,记录了法国社会对于边缘人的态度演变。
医院名称中的 salpêtre,意为硝石,透露出这个场所作为兵工厂和火药仓库的原始用途。到 17 世纪,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决定将这里改造成一个照护所,实则却是为了实施以清洁街道为目的的监禁。
乞丐、老人和穷人,被统一收容到这里,与其余的社会隔绝开来。逐渐地,被隔离的标准越发拓宽,妓女、残疾人和癫痫患者也被纳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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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s titre(无题),Tomasz Machcinski,1980
在庇护的名义下,所有“不受社会欢迎的人”都被拢聚到萨尔佩特里埃,这个城市看不见的阴影中。到 17 和 18 世纪,这家医院一度成为欧洲最大的临终关怀院,收容了 8000 名贫困妇女。历史记载,医院内部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过度拥挤、卫生条件差、虐待和强迫劳动的情况普遍存在,本质上更像是一个监狱。
18 世纪末开始,随着菲利普·皮内尔(Philippe Pinel)、让-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 )两名精神病学先驱的先后到来,这家医院成为全世界神经科学的最前沿。高墙之内,对神秘脑内世界的探索,吸引了包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内的诸多同时代著名心理学家与精神医师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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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 ),通常被认为是现代神经病学的奠基人
皮内尔对现代精神病学影响深远。他强调医院的人道主义改革,将残酷的镣铐从病人身上解开。因此,医院中监狱般的状况有所改善。但即便这时,它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奇观也时常掩盖科学的光芒。被囚困于此的女性成为科研人员观察的对象、学科发展的案例来源。
法国画家 André Brouillet 的画作《萨尔佩特里埃的一堂临床演示课(A Clinical Lesson at the Salpêtrière)》便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在沙可著名的周二讲座上,一个女人正以戏剧性的姿势向后倒下,被助手扶住。她的周围,一排排男医生和学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痛苦的场景。这反映出彼时接近舞台表演一般的授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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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佩特里埃的一堂临床演示课(A Clinical Lesson at the Salpêtrière),André Brouillet,1887
萨尔佩特里埃的建筑也强调了这种感受。建筑史的研究者如此写道:“连续的墙体系统构建了封闭的围墙,并加剧了女病人的隔离感……既将其孤立出来,又将其夸张化,营造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将女性痛苦视为一种材料,让这个时期的科研进展充满了矛盾和争议。
这一问题重重的遗产构成了 VULNÉRABLES 的历史背景。展览并不避讳这一点,而是指出,医院作为治愈和照料场所的概念,历史并非久远。David Cohen表示,更漫长的时间里,医院的角色“一直是边缘人群、受排斥者、残疾人和弱势群体的接纳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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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 David Cohen 从小开始绘画。但相比之下,他在精神病学的道路上显然走得更远。如今,他是索邦大学教授,并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担任儿童和青少年精神病学系主任。
对艺术的终生实践,让他更容易在两者之间搭起沟通的桥梁。十年前,他就曾受邀为这家医院策划一场围绕让-马丁·沙可的展览。疫情过去后,医院希望重振礼拜堂的文化属性。于是,今年,在 沙可200 年诞辰之际,Cohen 再次受邀将艺术作品带入教堂,最终成果便是 VULNÉRABLES。
在喜爱强调自我成长的现代社会,脆弱往往不受欢迎。它带着有些软弱,甚至失败主义的意味。


David Cohen 在 VULNÉRABLES 展览现场
借由此次展览,Cohen 试图打破这种围绕脆弱性的单一感受。他表示,精神病学中以相对消极的视角看待脆弱性,因为它始终是一种风险因素,可能导向疾病;但在艺术的世界,脆弱性时常被视为某种美好的、启发性的体验。它是灵感的源头,可以带来创作,甚至是名望。
“因此某种程度上,脆弱性是介于两种观点之间的一个概念。”Cohen 表示,“在精神病学领域进行艺术创作,可以为那些过去被更多负面视角看待的事物,注入一些积极的意味,成为我们对于不适的回应。”
两个视角的对话在展览的前厅展现得最为突出。进入礼拜堂,最先映入眼帘的作品,包含了一系列大型的画作,分别来自法国艺术家和儿童心理治疗师 Jacques Soisson,以及原生艺术先驱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两人以矩状几何图形为主体的平面绘画,色彩鲜明,有着风格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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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 joueur de flûte(吹笛者),Jacques Soisson,1975
杜布菲的作品以叛逆以及反文化的态度而为人所知。他在 1945 年提出了“原生艺术”的概念,试图在学院派之外的世界寻找艺术的创造;而 Jacques Soisson 则是儿童精神科医师出身,从精神治疗出发探索其与艺术结合的可能。
从两个相反方向出发的人,在彼此的世界寻找到了一些答案,达成了某种理念上的默契。不仅是绘画风格的强烈交映,展览中展出的信件和文书还显示,两人之间保持着长久的友谊和彼此之间的通信,会在节日时互赠祝福,或是交流围绕艺术创作的想法。
“房屋、树木、道路、天空,这些构成儿童画的具象物,我完全不确定它们是否与真正吸引孩子们的事物相符。”杜布菲在 1969 年一封致以 Jacques Soisson 的信中写道,“它们更可能是我们在教育初期鼓励孩童辨别、命名和重视的对象。但如果它们构成了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词汇,那将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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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gologie(语言学),Jean Dubuffet ,1974
这些对话在近半个世纪后仍在现实中回响。在这些大师之作中同时呈现的是一张长桌,长桌上铺满了笔触稚嫩的画作。这些是来自巴黎儿童的创作。
2015 年 11 月,巴黎发生了一系列有组织的恐怖袭击。其中巴塔克兰剧院是伤亡最为惨烈的地点之一,三名枪手在一场演出期间对人群开枪,夺走了 90 条生命。这些儿童在恐袭时均身处事发地附近,因为亲人死亡、城市被毁,或是环境中反复播放的暴力信息,而遭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事件发生后,心理治疗师 Fernando Bayro-Corrachano 和这些儿童通过一系列绘画和水粉进行了交流,以帮助他们表达潜意识中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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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治疗师 Fernando Bayro-Corrachano 与遭遇恐怖袭击冲击的儿童通过这些画作进行交流,部分作品也在 VULNÉRABLES展出
在绘画时,孩童们不会避讳暴力,反而总是会画出杀戮、战争或冲突的场景,举着机关枪的人,被击中流血的受害者……画作也会表现出,外部的信息是如何被内化的。比如,一名在事件后开始出现癫痫发作的女童,描绘自己的脑海中有一道红色的闪电,这指向的是袭击当晚电视上播放的警笛声。
还有一幅画作,让法国国旗以盾牌的形象出现,上面写着“自由”。它被置于中间,因而画面一边的恐怖分子无法越过它,抵达受害者所在的另一边。治疗师 Fernando Bayro-Corrachano 为此深深触动,在分享中他表示:“在这幅画中,这面‘盾牌’直面暴力,而现实中,直面暴力的正是这幅画本身……这个孩子教会了我,将绘画视为抵御暴力的一座可能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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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展览精心选择了一系列作品,以展现不同形式的脆弱性。尽管视角各异,仍不难从展品之间的频繁对话中,觉察出一点:脆弱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共同经验。
矗立在教堂入口处迎接人们的,是陶艺家 Johan Creten 的大型雕塑 The Tempest(暴风雨)。在某个角度,它看起来像是一段空心的枯木,转到另一面,又似是一只孤独的鸟,翅膀收敛,脑袋低垂。

The Tempest(暴风雨),Johan Creten
Johan Creten 告诉策展人 Cohen,该作品是向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雨》致敬。这让后者感到十分惊喜,Cohen 表示:“他(Creten)不知道的是,沙可的私人办公室里,天花板上正挂着《暴风雨》中的段落,尤其是有关梦境的部分。我喜欢这种不经意的时刻,我们称之为共时性。”
纽约表演艺术家 Liz Magic Laser 的作品《驱魔 1 至 8》则刻意审视由沙可开启的,围绕歇斯底里的讨论。在一个半环形的空间里,八台竖放的显示器正在播放着八个人的影像。显示器扮演了时下流行的健身镜的角色,屏幕上身着瑜伽服的“教练们”,循环做出夸张的动作。这些动作包含了气功、全息呼吸法、昆达理尼瑜伽等,这些是来自不同文化的,帮助人们达到冥想状态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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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orcism 1-8(驱魔1-8),Liz Magic Laser,2023
作品借由健身镜的现代场景,试图引导来访者参与其中,与屏幕上的人物共情。它提出一个问题:歇斯底里是单个个体对外界的适应不良,还是作为人类机体恰当的社会情感反应?
这回应了 沙可在一个世纪前的探索。19 世纪,歇斯底里症一度被视为一种女性独有的问题──这是“疯子”的污名摘下后,戴在女性身上一道新的锁链。沙可的研究打破了这种旧有的刻板印象。他提出,歇斯底里与身为女性无关,而是一种可能影响任何人的神经系统疾病。
展览中,这部分历史通过一张旧照片也得以一窥。它被放大悬挂在两米的墙壁高处,入口的位置。画面中男人全身赤裸、身体反弓,夸张地顶起身体。弓背或剧烈的身体扭曲,是被 沙可视为所谓歇斯底里症的标志行为。这样的图像被用以反驳旧有的观念,表明男性也同样可能出现这样的症状。


VULNÉRABLES 展览现场
展览以两件引人注目的服装收尾。一件来自法国雕塑家 Étienne Martin,一件来自巴西的原生艺术家 Arthur Bispo do Rosário,以几乎为原尺寸的照片呈现。尽管创作背景截然不同——一件创作于巴西精神病院中,另一件则源自法国先锋派——但两件作品不约而同地,将织物转化为自我的延伸。他们用像盔甲一样的袍子,强化了自己的身体,并探讨着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人体如何承载其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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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 Manteau(外套), Étienne Martin,1962
“Rosário 用他能在医院找到的所有碎片制作了这个袍子,这是为了他死后接受上帝审判时,能有一件很漂亮的外套。”Cohen 介绍,“当你同时看到这两件作品时,你会惊叹于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很自豪能展现这些照片,因为据我所知,此前尚没有人将它们这样并列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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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teau(外套), Bispo do Rosa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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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种经验的普遍性,Cohen 不愿为原生艺术赋予一个确切的定义。
“我认为原生艺术的定义已经改变了。”如今在世界的一些地方,比如英国,会更多地使用 Outsider Art (局外人艺术)来形容,其范围更广,也更灵活,不仅涵盖与精神体验相关的艺术,也涵盖了自学成才的创作者,以及那些创作不属于传统类别的作品。
“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属于一个现在颇有话题的市场。虽然起初它的想法与精神体验密切相关,但精神病院里的艺术家并不那么容易找到。”他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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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s titre(无题),Shinichi Sawada,2012
相比之下,Cohen 更喜欢原生艺术画廊 Christian Berst 对此的定义:“原生艺术的核心是不被看见,当它成为谈论的焦点时,它就不再是原生艺术了。”他喜欢这个定义,因为它保持了一种开放性。而其中的核心是,不论在任何年代,社会上总有一群被边缘化的群体,或是人们不愿去关注的事物,它们的处境才造就了原生艺术的根基。
而相比于 18、19 世纪,如今,精神治疗的活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不再像过去一样,一辈子待在围墙之后。“在现代化的医院,人们可能只待两三个月、一两个月,仅此而已。”在 20 世纪逐渐明确和制度化的人人平等概念面前,不同人群之间的世界之间不再有明确的区隔。


VULNÉRABLES 展览现场
在回顾历史的同时,VULNÉRABLES 展览也同样在庆祝这样的一种进步。它也呼吁社会更进一步,不再将脆弱视为耻辱,而是洞察力、联结和共同人性的源泉,不回避不适,而是更仔细地观察,在那些曾经被限制、压制或排斥的人身上认出自己。
Cohen 总结道:“对抗脆弱性,应该是一个能够帮助人类增进人与人之间和谐的集体目标。而非分化彼此的原因。艺术家可以在其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我相信,政治家、教育家和学校老师也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过程,需要每个人都参与进来,共同对抗各种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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