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近世有学者，偶得明版《方山县志·异闻录》残卷，载有一则轶事，与吴承恩《西游记》所述略有出入。卷中记曰：“五行山下，有顽石化猿，囚于此五百余载。
山间有牧童，不知其为何物，然心善，见其饥渴，常以野果清水饲之。后神猿脱困，随唐僧西行，此童亦寿终。乡人念其善，为其立碑。然怪事亦发，碑屡裂，童子后代三世而绝，无一善终。有云游道士过此，叹曰：‘一桃之恩，结旷世之善缘；一桃之错，亦惹无妄之天谴。’其言语焉不详，后人莫知其意。
此段记述，恰与《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一节中，那‘天天与他相伴，饥时，与他摘些桃子，渴时，与他送些水喝’的牧童形象若相吻合。然西游正典只书其恩，未录其罚，此中缘由，或为天机，不可泄露，引后世文人百般揣测，终成悬案。”
01.
我叫李阎，没错，阎王的阎。
托我这不吉利姓氏的福，我大学毕业考公，稀里糊涂就被调剂到了地府“历史案卷部”。
工作清闲，就是每天跟一堆发了霉的魂魄档案打交道，日子过得比黄泉路上的忘川河水还波澜不惊。
直到我翻开了那本编号“庚辰·七七四九”的案卷。
案卷的主角，叫阿牛。
职业：牧童。
籍贯：大唐南瞻部洲方山县。
死亡时间：贞观十三年。
死因：坠崖。
判决：打入畜生道，轮回为驴，十世不得为人。
我皱起了眉头。
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牧童，无父无母，没杀人没放火，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就因为失足坠崖，凭什么要罚这么重？
我呷了口枸杞泡的茶，继续往下看。
卷宗里只有一份关键“证词”，来自于当年的方山县土地。
证词写得文绉绉的，大意是说，这牧童阿牛，心性顽劣，看似良善，实则包藏祸心，其罪“罄竹难书”。
“放屁！”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一个山里娃，能有什么“罄竹难书”的大罪？这土地爷说话也太夸张了。
我把卷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这份语焉不详的证词，再没有任何佐证。
更离奇的是，这桩案子的判官签字处，竟然是空白的！
这意味着，这根本就是一个手续不全的“问题案件”！
我把档案合上，“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响亮。
这事儿有鬼。
而且有大鬼。
我那快退休的师父老王，端着个保温杯溜达过来，瞥了一眼我手里的卷宗，眼皮跳了跳。
“小李啊，这卷宗哪儿翻出来的？”
“王哥，你看这案子，是不是很奇怪？”我把我的疑问说了一遍。
老王听完，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压低声音说：“小李，听我一句劝，这案子……水深着呢。把它放回去，就当没看见。”
“为什么？”我更好奇了，“一个牧童，能有多深的水？”
老王叹了口气，凑到我耳边：“这牧童，你知道他当年给谁喂过桃子吗？”
“谁？”
“齐天大圣，孙悟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炸了。
孙悟空？那个大闹天宫，连玉帝都敢打的猴子？
我猛地想起那本残卷的记载。
难道……是真的？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案子当年就没人敢审，也没人敢签。后来不知怎么的，阿牛的魂魄就被强行勾走，直接定了罪。你一个新来的，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心里却燃起一团火。
地府，号称六道轮回，赏善罚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字。
如果连一个给孙大圣送过温暖的少年都要被冤枉，那这“公”字，岂不是个笑话？
“王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事儿，我管定了。”
老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这脾气……唉，罢了罢了。你要查，就先从那个土地老儿查起吧。不过我提醒你，五百年前的方山县土地，早就高升了，现在是天庭巡守南天门的灵威天将，正三品的大员，你……好自为之。”
正三品！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土地，五百年，竟然爬到了南天门当将军？
这背后要是没点故事，我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02.
麻烦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我试图在内网系统里调取那位“灵威天将”的个人档案，结果屏幕上弹出一个鲜红的对话框：
【权限不足，该档案已被列为“三级机密”】
我傻眼了。
“三级机密”是什么概念？在地府系统里，只有涉及到十殿阎罗、五方鬼帝这个级别的神祇，档案才会加密。
一个五百年前的土地爷，就算现在高升了，凭什么享受这个待遇？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我直接杀到信息中心，找到了我的大学同学，技术宅胖子。
胖子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看我来了，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呦，稀客啊，李大官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废话，帮我个忙。”我把“灵威天将”的名字和编号输到他电脑上，“帮我破了这个权限，我要看他的全部资料。”
胖子一看那“三级机密”的红标，手一哆嗦，差点把鼠标扔了。
“我靠！兄弟，你玩儿我呢？你知道这是什么级别吗？我要是敢动，明天就得被扔进油锅里炸成天妇罗！”
“算我欠你个人情，”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条从人间带来的特供华子，塞到他手里，“就看一眼，绝不外传。”
胖子盯着那两条烟，喉结上下滚动，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
“行！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出了事你可别说认识我！”
他在键盘上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屏幕上代码滚得飞快。
十分钟后，一个加密文件被强制打开。
“我只能给你五分钟，赶紧看！”胖子满头大汗，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生怕纪检委的阴差突然冲进来。
我立刻凑过去，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档案的前半部分很正常，就是一份普通仙官的履历。
但翻到贞观十三年，也就是阿牛死的那一年，一条记录让我瞳孔骤缩。
【考评：差。事由：辖区内天材地宝‘七窍玲珑桃’失窃，监管不力，险酿大祸。念其补救及时，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七窍玲珑桃！
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吃的哪里是普通的野桃子，分明是这土地老儿看管的仙桃！
这下全对上了！
土地监守自盗，或者说，是牧童阿牛“偷”了他的仙桃去喂孙悟空。事后，孙悟空脱困西行，这土地怕担责任，就把所有的黑锅都甩给了死无对证的阿牛！
为了让这个谎言天衣无缝，他甚至不惜动用关系，把阿牛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翻身！
“五分钟到了！”胖子一把关掉了页面，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我却愣在原地，浑身冰冷。
好一个“灵威天将”，好一招“杀人灭口”！
这件事的性质，已经不是冤案那么简单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我刚走出信息中心，迎面就撞上了我的顶头上司，档案部主任。
主任是个面皮白净，看着笑呵呵的中年男人，但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精明。
“小李啊，听说你最近挺忙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对五百年前的旧案子，这么感兴趣？”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我查档案的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主任，我只是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想……”
“想什么？”他打断我，笑容冷了下来，“小李，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该你碰的，就别碰。好奇心太重，会害死猫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凑近我，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那个位子，不是你能撼动的。把案卷放回去，忘了这件事。不然，别说你这个铁饭碗，你下辈子投胎的路，都可能不好走。”
赤裸裸的威胁。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来地府，求的是公正。
可现在，他们却要我闭上眼，堵上耳朵，当一个冤案的帮凶！
03.
主任的警告，反而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
你们越是不让我查，我偏要查个水落石出！
既然“灵威天将”这条线暂时动不了，那就只能从唯一的受害者，阿牛身上找突破口。
根据规定，被打入畜生道的魂魄，会在轮回司的“待转区”停留七日，等待文书流转。
算算时间，阿牛的魂魄，此刻应该还在那里。
轮回司是地府最忙碌，也是最混乱的地方，我换了身普通阴差的衣服，很轻易就混了进去。
待转区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形态的魂魄，哭声、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悔恨的气息。
我按照编号，在角落里找到了阿牛。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哭喊，只是蜷缩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烧得通红的奈何桥。
他的魂魄，比卷宗上画像里的样子，要虚弱得多，甚至有些地方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这是魂魄即将破碎的征兆。
“阿牛？”我轻声喊他。
他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向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开口：“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我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五百年前，五行山下，你是不是用桃子，喂过一只猴子？”
听到“猴子”两个字，他死寂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
“大圣……是，我喂过他……”他激动起来，“大圣是好人！他答应我，会报答我的！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你喂他的，是普通的野桃子吗？”我追问道。
阿牛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我……我不知道。那桃子长在土地庙后山的山涧里，特别甜，特别香。我见大圣可怜，就每天摘给他吃……”
“土地庙？”我抓住了关键。
“是啊，”阿牛回忆道，“土地爷人可好了，他从来不许别人靠近那片桃林，但唯独不拦着我。他还夸我心善，说我跟大圣有缘呢……”
我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
好一个“和善”的土地爷！
这哪里是默许，分明是引诱！
他早就知道阿牛会把桃子给孙悟空吃，他这是在借刀杀人！
不，比借刀杀人更狠毒。他利用了一个孩子的善良，把他当成了替罪羊，为自己未来的晋升铺平了道路！
“畜生！真是个畜生！”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为什么这么问？”阿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了他：“阿牛，你被骗了。那个土地，就是告发你的人。他说你偷了仙桃，犯下大罪，所以你才会被打入畜生道。”
“不……不可能！”阿牛疯狂地摇头，情绪瞬间崩溃，“土地爷……他为什么要害我？我……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他的魂魄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变得更加透明，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稳住心神！”我急忙按住他，“阿牛，你听我说！现在只有你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要为你申请案件重审，你必须亲自上殿，当着十殿阎罗的面，说出真相！”
“重审？”阿牛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熄灭了，“可……可我只是个凡人，他们会信我，还是会信一位天上的将军？”
“他们信证据！”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那个土地在说谎，你就有机会翻案！”
“证据……”阿牛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五百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看着他绝望的样子，我心里也沉了下去。
是啊，五百年，沧海桑田。
当年的土地庙，桃林，恐怕早就化为尘土了。
唯一的证人孙悟空，如今已是斗战胜佛，身在灵山，又怎会为这点陈年旧事，搅动地府风云？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04.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老王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块乌漆嘛黑的令牌。
“这是‘鸣冤鼓’的腰牌，”老王沉声说，“地府有条铁律，凡有天大冤情者，可持此牌，直入森罗殿，敲响鸣冤鼓。鼓声一响，十殿阎罗必须同堂会审。这是阿牛……唯一的机会。”
我看着手里的腰牌，感觉有千斤重。
我知道，一旦动用它，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和主任，和那位“灵威天将”，就彻底撕破了脸。
“小李，”老王按住我的手，“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踏出去，你可能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抬头，透过轮回司的阴云，仿佛看到了五百年前，那个善良的牧童，把最大最红的桃子，递给那个被压在山下的、落魄的英雄。
那是一个孩子最纯粹的善意。
这份善意，不该被如此肮脏的阴谋玷污。
我握紧了腰牌。
“王哥，谢谢你。我想清楚了。”
森罗宝殿。
庄严肃穆，阴气森森。
十尊巨大的身影，端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俯瞰着殿下渺小的魂魄。
那就是地府的最高统治者，十殿阎罗。
我站在大殿的角落，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牛的魂魄，被阴差带到大殿中央，他畏惧地看着四周威严的鬼神，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堂下何人，为何敲响鸣冤鼓？”
第一殿秦广王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仿佛有万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牛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说：“小……小人阿牛，五百年前，乃大唐方山县一牧童。小人……小人有天大的冤情！”
他鼓起勇气，想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然而，还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五殿阎罗王，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一声巨响，如同炸雷，整个森罗殿都为之震颤！
我看到阿牛的魂魄，被这声巨响震得几乎要散开。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阎罗王。
只见他怒目圆睁，须发皆张，脸上不是审案的威严，而是……一种积攒了数百年，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
他指着殿下的阿牛，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一字一顿，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阿牛！”
“你……总算来了！”
阎罗王缓缓站起身，巨大的身影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他死死地盯着阿牛，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怒火，仿佛要将整个地府都焚烧殆尽！
他再次开口，声音响彻寰宇，带着无尽的斥责和痛心：
“你可知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