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肖俊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照着他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
九千。
不是预期的九万。
一年来的日夜奋战，团队付出的汗水与心血，似乎都凝结成了这个荒谬的差额。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取代了长久积累的疲惫。
他想起上周杨建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话：“俊迈，今年干得漂亮，公司绝不会亏待功臣！”
当时的笑容有多热络，此刻的数字就有多讽刺。
“天穹”项目核心代码的最后一行注释，是他昨晚才写下的：“愿此翼展，助公司翱翔天穹。”
现在看来，像一句悄无声息的谶语。
01
深夜十一点，研发部的灯还亮着两三盏。
肖俊迈独自坐在工位上，屏幕光照亮他略显苍白的脸。
鼠标悬停在“年终奖发放明细”的链接上，已经十分钟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下去。
页面加载很快，那个数字跳出来时，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人民币：9,000.00。
不是九十千，就是九千。后面甚至没有那个令人期待的万字。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凑近屏幕，逐位数字看过去。
个，十，百，千。
没错，就是九千。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一年前，丁毅总裁亲自找他谈话，启动“天穹”项目时的话犹在耳边。
“俊迈，这个项目是公司的未来，交给你我放心。”
“待遇方面，年底绝不会让你失望，至少这个数。”
丁毅当时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翻了一下。
那是十万的暗示，团队里私下流传的年终奖预期也在八到十万。
九千？连零头都不到。
他猛地靠在椅背上，胸口闷得发慌。
一年来，无数个通宵达旦的画面在脑中闪回。
攻克那个最难的技术节点时，团队连续熬了三天。
张思源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
他自己更是把家当成了旅馆，女朋友为此和他吵了好几次。
所有这些付出，就值九千？
他拿出手机，想给女朋友发条信息，却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一辆夜归的出租车驶过，车灯扫过他茫然的脸。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02
进来的是技术总监杨建，脸上带着惯常的圆滑笑容。
“俊迈，还没走啊？我就猜你还在。”
杨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将一杯放在肖俊迈桌上。
“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看到年终奖了？”
肖俊迈没碰那杯咖啡，手指依然紧握着鼠标。
“杨总，这个数，是不是系统出错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保持着平静。
杨建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
“唉，我也刚知道。今年公司效益……有些战略调整。”
“战略调整？”肖俊迈转过头，盯着杨建，“‘天穹’项目提前一个月上线，客户反馈极佳，这叫效益不好？”
杨建避开他的目光，搅动着咖啡。
“公司有公司的难处，几个老项目亏损严重，需要填窟窿。”
“所以就拿我们开刀？”肖俊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当初的承诺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杨建试图拍拍他的肩膀，被肖俊迈侧身躲开。
“丁总知道吗？”肖俊迈追问。
“丁总……大局为重。”杨建含糊其辞，“俊迈，你是技术骨干，眼光要放长远。”
“长远？”肖俊迈几乎要笑出来，“我连当下都看不到诚意。”
他抓起桌上的手机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去找人力资源部问清楚。”
杨建赶紧站起来拦他：“俊迈，别冲动！唐总监那边也是按规章办事。”
肖俊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杨建。
灯光下，杨建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欲言又止。
“规章？什么规章能把九万变成九千？”
杨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
“明天，明天我再和丁总沟通一下，你先冷静。”
肖俊迈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觉得这间奋斗了五年的公司如此陌生。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女朋友的名字。
03
肖俊迈没有接电话，任由它震动到停止。
他走出办公楼，冷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女朋友林薇：“还在加班？明天我妈生日，别忘了。”
他这才想起明天的重要安排，心里更添烦躁。
回复了一个“好”字，他沿着冷清的街道慢慢走着。
路过那家常去的24小时便利店，他进去买了包烟。
戒烟很久了，但今晚他需要一点东西来平复情绪。
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中。
他想起一年前，“天穹”项目启动会后的聚餐。
就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川菜馆，丁毅亲自给大家敬酒。
“在座各位都是公司的精英，‘天穹’是我们的翻身仗！”
丁毅满面红光，言辞恳切。
“我老丁把话放这儿，等项目成功，奖金包你们满意！”
当时包间里气氛热烈，大家都被鼓舞得热血沸腾。
杨建也在一旁附和：“丁总一向言出必行，大家放心干！”
肖俊迈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充满了使命感和期待。
他负责的核心架构设计，是整个项目最难的部分。
有三个多月时间，他几乎住在公司，做梦都在写代码。
有一次凌晨三点，他终于找到一个关键算法的解决方案。
兴奋之下，他给团队群里发了消息，没想到张思源马上回复了。
“肖哥，我也在！要不要现在试试？”
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仅是突破的喜悦，还有团队的凝聚力。
而现在，那些充满激情的日夜，只换来九千块的“奖励”。
他掐灭烟头，掏出手机，翻到“天穹项目组”的微信群。
最后一条消息是张思源发的项目上线庆祝照片。
照片里，大家举杯欢笑，每个人都眼睛里都有光。
当时有多少期待，现在就有多少失落。
他正要关上手机，一条新的私聊消息弹了出来。
是张思源：“肖哥，奖金你收到了吗？是不是搞错了？”
04
第二天一早，肖俊迈直接去了人力资源部。
人力资源总监唐秀云的办公室透着一种刻板的整洁。
“请坐，肖工程师。”唐秀云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眼镜链闪着冷光。
她面前已经放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似乎是早有准备。
“关于您的年终奖疑问，我已经接到杨总监的通知了。”
肖俊迈在她对面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唐总监，我想知道奖金核算的标准是什么。”
唐秀云推了推眼镜，拿起那份文件。
“公司今年的绩效考核方案是经过董事会批准的。”
她语调平稳，像在宣读一份法律文书。
“您的项目贡献度得分很高，但综合考勤、团队协作等多项指标……”
“团队协作？”肖俊迈打断她，“‘天穹’项目提前上线算不算团队协作？”
唐秀云面不改色：“那是技术贡献部分，已经给予充分考虑。”
她翻动文件，指出几行小字。
“根据规定，年终奖需结合公司整体效益进行浮动调整。”
“所以就从九万浮动着九千？”肖俊迈感到不可思议。
“具体数额涉及薪酬保密制度，我不便讨论。”唐秀云合上文件。
“但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流程完全合规，没有任何错误。”
肖俊迈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力总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想起上周碰见她时，她还笑着夸赞“天穹”项目做得漂亮。
短短几天，同一个人就可以用如此官方的语气将他打发。
“丁总知道这个最终数额吗？”他做最后的尝试。
“丁总审批了整体分配方案。”唐秀云的回答滴水不漏。
意思是，丁毅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这份的具体数字。
就在肖俊迈准备起身离开时，唐秀云又叫住了他。
“对了，提醒您一下，按照公司规定，年后离职将扣除部分年终奖。”
肖俊迈猛地转身：“你什么意思？”
“只是例行提醒。”唐秀云微微一笑，“毕竟每年都有员工拿到奖金后离职。”
这一刻，肖俊迈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失误，而是一种算计。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出人力资源部。
走廊上，他碰见了匆匆赶来的杨建。
杨建脸上带着焦急：“俊迈，你去人力资源部了？不是说好等我消息吗？”
05
肖俊迈没有理会杨建，径直走向电梯。
杨建紧跟上来，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两人走了进去。
“俊迈，你听我解释。”杨建按下停车场按钮。
“公司最近确实有困难，有几个投资项目出了问题。”
肖俊迈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一言不发。
“资金链有点紧张，所以年终奖才不得不调整。”
“所以就拿技术部门开刀？”肖俊迈冷冷地问。
杨建叹了口气：“市场部那边也砍了不少，只是他们底薪高，感受不明显。”
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门开了又关，两人都没出去。
“丁总也很为难，但必须要保住现金流。”杨建继续解释道。
“而且，‘天穹’项目的后续维护费用比预期高，这部分钱要预留出来。”
肖俊迈终于转过头：“维护费用？我们的架构设计已经很完善了。”
“这个嘛……”杨建有些含糊，“总有意料之外的开支。”
这时，肖俊迈的手机响了，是张思源打来的。
他接起电话，张思源急促的声音传来：
“肖哥，我听说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说。”肖俊迈看了一眼杨建，发现他突然紧张起来。
“有人说公司把钱投到了丁总亲戚开的一家新公司，所以才……”
杨建突然伸手示意肖俊迈挂电话，脸色不太自然。
肖俊迈没有挂断，只是对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了，回头聊。”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杨建：“杨总，思源说的是真的吗？”
杨建强作镇定：“这种小道消息你也信？肯定是有人造谣。”
但肖俊迈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
“所以，不是公司没钱，是钱被挪到别处去了？”
“俊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杨建语气急促起来。
“高层决策有他们的考量，我们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肖俊迈按下开门键，电梯门缓缓打开。
“杨总，我记得你去年说过，技术是公司的基石。”
他走出电梯，回头看了杨建最后一眼。
“现在看来，基石也是可以随意切割的。”
杨建追出电梯：“俊迈，你冷静点！年后还有晋升机会……”
但肖俊迈已经走向自己的车位，脚步坚定。
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薇发来的消息：
“你到哪儿了？我妈问你怎么还没来。”
06
肖俊迈开车前往林薇母亲家的路上，心情沉重。
等红灯时，他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礼物——一条昂贵的丝巾。
这是用他预期中的年终奖买的，现在显得格外讽刺。
林薇的母亲一直不太看好他这个“搞技术的”，觉得不够稳定。
本想着这次丰厚的年终奖能证明自己，现在却成了笑话。
到达时，生日宴已经快开始了。亲戚们坐满了客厅。
“怎么才来？”林薇迎上来，小声抱怨。
“公司有点事。”肖俊迈勉强笑了笑，递上礼物。
林薇母亲接过礼物，淡淡说了声谢谢，态度不冷不热。
席间，亲戚们聊着各自的工作、收入、购房计划。
“小肖今年年终奖不少吧？听说你们搞IT的很赚钱。”一个亲戚问道。
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肖俊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还行，就普通水平。”
林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眼神中带着询问。
她知道他原本的预期，此刻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饭后，林薇把他拉到阳台：“到底怎么了？你一晚上都心不在焉。”
肖俊迈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终于说出了实情。
“九千？”林薇难以置信，“是不是弄错了？”
“人力资源部说没错，就是九千。”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肖俊迈实话实说，“感觉很恶心。”
林薇安慰地握住他的手：“要不年后看看情况？也许还有补救余地。”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张思源发来的一段语音。
“肖哥，重大消息！杨总刚刚在会上说你要离职？”
肖俊迈一愣，他还没提离职，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他立刻打给张思源，电话那头声音嘈杂。
“肖哥，杨总在会上说你可能因为年终奖的事要走，让大家做好准备。”
“他还说项目后续工作会重新分配，暗示你的工作其实没那么不可替代。”
肖俊迈感到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
他挂断电话，对林薇说：“我得回公司一趟。”
“现在？都快九点了！”
“有些事情，不能等到明天了。”
一小时后，肖俊迈站在了自己的工位前。
他打开电脑，开始撰写辞职信。
鼠标在“发送”按钮上悬停良久，最终重重点击下去。
几乎同时，他的手机响起，是丁毅的号码。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没有接听。
07
辞职后的第一天，肖俊迈关掉了手机，睡到自然醒。
五年来的第一次，他不用在早晨七点被闹钟吵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柱。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
起身煮咖啡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这种悠闲生活如此陌生。
中午，他打开手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