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说楼下怎么回事啊?”
我趴在窗户边,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心里有点发慌。
“不知道,别看了,赶紧写作业。”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外面那些锃亮的黑色轿车和我们家毫无关系。
“可是......可是那个人,他正往咱们这边走呢!”
我眼看着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地朝着我们这栋破旧的筒子楼走来,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01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充满煤烟味和争吵声的筒子楼里度过的。
那年是1997年,我还在上小学。
我们的家,就像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工薪家庭一样,狭窄、陈旧,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父亲是厂里的老技术员,话不多,人很闷,手里总捏着个半导体收音机。
母亲则和父亲完全相反,她精明、能干,嗓门也大,每天都在为柴米油盐发愁。
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母亲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唉声叹气。
因为我知道,她又要开始数落父亲了。
“你看看人家老李家,都换上彩色电视了。”
“隔壁小张,又给媳妇买了件新衣服。”
“咱们家呢?你这个死脑筋,一个月就挣那么点死工资,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每当这时,父亲总是沉默着,把收音机的声音拧大一点,假装听不见。
但母亲的抱怨,会像针一样,扎进这个五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那年夏天,母亲的脸上难得地有了笑容。
因为我们家,终于攒够了2000块钱。
在1997年,2000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绝对是一笔巨款。
是父亲快一年的工资,也是母亲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母亲早就规划好了这笔钱的用途。
她说,要给我买一台学习机,这样我就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她说,要把家里那台看了就头晕的黑白电视换掉,买个21寸的彩电。
她还说,剩下的钱,要存起来,给我以后上大学用。
那几天,母亲的心情特别好,连晚饭都会多炒一个鸡蛋。
她摩挲着那张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存折,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我当时也天真地以为,我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没想到,这份宁静和期盼,会被邻居的敲门声彻底打碎。
我们的邻居,姓王,我们都叫他老王。
老王叔叔也是厂里的工人,为人老实巴交,就是身体不太好。
他有个儿子叫王强,比我大几岁,性格和他爸一样,内向,不爱说话。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围着小桌子吃饭,敲门声突然响了。
是那种急促又带着点绝望的敲门声。
父亲去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王强。
他脸上挂着泪,嘴唇哆哆嗦嗦的,一看到我父亲,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叔,求求您,救救我爸!”
我们都吓了一跳,母亲赶紧放下碗筷走了过去。
王强哭着说,他爸下午在厂里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心梗,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费要3000块钱,他们家东拼西凑,还差2000。
他说,他跑遍了所有亲戚家,都没借到钱。
我们家,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就变了。
她把父亲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老宋,你可别犯糊涂!”
“咱们家的钱,是给儿子攒的,不能动!”
父亲眉头紧锁,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强,又看了看满脸焦急的母亲。
“可......那是一条人命啊。”父亲的声音很低沉。
“人命?别人家的人命比咱们家的日子还重要吗?”母亲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咱们把钱给了他,他拿什么还?他家那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爸那个病就是个无底洞!”
“咱们要是被骗了怎么办?儿子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锤子,敲在父亲的心上,也敲在我心里。
我害怕地看着他们,我既同情跪在地上的王强哥,又害怕我们家真的会因为这笔钱而过不下去。
王强还在外面哭喊着:“叔,婶儿,我给你们磕头了!只要能救我爸,我王强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听从母亲的劝告。
但他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卧室。
他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了母亲视若珍宝的那个手帕包裹的存折。
母亲冲过去想拦住他,却被父亲轻轻推开了。
“不行!宋建国,你今天要是敢把这钱拿出去,我就跟你没完!”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没有回头,他径直走到门口,把存折塞到了王强的手里。
“快去吧,孩子,救人要紧。”
“密码是你婶儿的生日。”
王强愣住了,他看着手里的存折,又看了看我父亲,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重重地给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抓着存折,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门关上了,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母亲靠在墙上,身体慢慢滑落,最后蹲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一晚,父亲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母亲在卧室里哭了一夜。
我也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改变我们一家命运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一早就红着眼睛起了床,她说要去银行把存折挂失,能追回来多少是多少。
可她刚准备出门,对门的李阿姨就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说:“哎,你们听说了吗?老王家搬走了!”
“什么?”母亲愣住了。
“真的,天还没亮呢,我就听见他家有动静,我从门缝里一看,娘俩正大包小包地往外搬呢,现在早没人了。”
母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不顾一切地冲到老王家门口,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屋子里空空荡荡,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带不走的破烂家具。
桌子上,还放着半个没吃完的窝头。
人去楼空。
他们真的就这么走了。
没有一句感谢,没有一个欠条,甚至没有一声告别。
就好像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母亲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身体摇摇欲坠。
“骗子......都是骗子!”
她喃喃自语,然后突然爆发了。
她冲回家,指着依旧沉默的父亲,发疯似的嘶吼着。
“宋建国!你现在满意了?你高兴了?”
“你用我们娘俩的活命钱,去换你那个可笑的好名声!”
“现在好了,人家拿着我们的钱跑了!你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低着头,任由母亲的指责和辱骂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
小区的邻居们也都听到了风声,纷纷围了过来,对着我们家指指点点。
“哎,我就说老宋太老实了。”
“是啊,那可是两千块钱啊,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了,现在好了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以后可得长个教训。”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我们的心上。
那一天,母亲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她把对生活的失望,对父亲的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
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写了两个字。
离婚。
“我受够了。”她把离婚协议书摔在父亲面前,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跟你这种拎不清的男人过日子,我看不到一点希望。”
“这个家,散了算了。”
父亲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浑身都在颤抖。
他抬起头,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母亲说:“再......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机会?”母亲冷笑着,“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宋建国,是你自己亲手把这个家给毁了!”
我哭着抱住母亲的腿,求她不要走。
“妈妈,你别不要我和爸爸......”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眼泪也流了下来,但她的决心没有动摇。
“儿子,你记住,妈不是不要你,妈只是不想再过这种没盼头的日子了。”
最终,父亲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家的天,彻底塌了。
几天后,母亲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从此,那个曾经虽然贫穷但还算完整的家,因为那2000块钱,彻底散了。
我恨那对不辞而别的邻居。
但那时候,我更恨我的父亲。
我恨他的善良,恨他的固执,恨他的“愚蠢”。
在我幼小的心里,我认为,是他亲手毁了我的家。
02
母亲走后,我和父亲的生活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家里变得空荡荡的,也冷清了许多。
再也没有人会在饭桌上唠叨,也没有人会在深夜里为我掖好被角。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的背更驼了,头发也白了。
他不再听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了,每天下班回来,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供我上学,他变得更加拼命。
白天下班后,他就在楼下摆了个小摊,帮人修自行车、修收音机。
晚上,他又会去接一些零活,有时候是帮人搬家,有时候是去工地打短工。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到他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蜷缩在桌子前,借着昏黄的灯光,要么是在看一些专业的机械图纸,要么就是在缝补自己破了的工服。
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
我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
饭桌上,也很少能见到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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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别的同学都有新文具、新玩具,我心里充满了羡慕和自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我觉得,我们之所以会过得这么苦,全都是因为他当年的那个决定。
如果他没有把那2000块钱给邻居,母亲就不会走。
我们家就不会散。
我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童年。
有一次,学校要交50块钱的辅导材料费。
我回家跟父亲说,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才凑出了二十几块的零钱。
他一脸愧疚地对我说:“儿子,你先跟老师说一下,爸明天发了工资,马上给你补上。”
那一刻,我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彻底爆发了。
“工资?工资!你那点工资有什么用!”
我冲着他大吼:“如果不是你当初非要把钱给那家骗子,我们家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妈会走吗?我会连50块钱都拿不出来吗?”
“你就是个大傻子!你为了一个外人,毁了我们整个家!”
我把所有的恶毒和不满,都倾泻在了这个我最亲的人身上。
父亲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眼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我以为他会打我,或者骂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
一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后悔了,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但那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觉,父亲就把50块钱放在了我的床头。
钱是崭新的,还带着一丝温度。
我不知道他是一夜没睡,去哪里提前预支了工资,还是找谁借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
而那件事,也成了我们父子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日子就在这种艰难而又平静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学生,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初中生。
父亲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他依然做着好几份工作,只是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经常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离婚后,母亲也回来看过我几次。
她每次来,都会给我买很多新衣服和好吃的,然后塞给我一些钱。
她也劝过父亲,让他别那么固执,去找份轻松点的工作。
但父亲每次都只是摇摇头,说习惯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里还是有我们的。
但她当初离开时的决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父亲的心里。
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这三年里,关于老王家的消息,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中。
而当年那件事,也渐渐被邻居们淡忘。
大家依旧觉得我父亲是个老实过了头的“傻子”。
但同时,大家也都敬重他的人品。
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或者需要搭把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我父亲。
他也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辞。
有一次,对门的李阿姨家下水道堵了,污水漫了一地。
她男人出差了,一个女人家急得团团转。
是我父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把手伸进又脏又臭的下水道里,一点一点把堵塞物掏了出来。
弄完之后,他满身都是污秽,李阿姨过意不去,非要塞给他二十块钱感谢费。
父亲却摆摆手拒绝了:“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小事,提什么钱。”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慢慢地理解,他的善良,似乎已经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了一种本能。
它不分对象,也不求回报。
但理解归理解,我心里那个结,始终没有完全解开。
我依然觉得,他的善良,代价太大了。
大到,毁掉了他自己的幸福,也影响了我的人生。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那个晚上。
我一定会冲上去,死死地拉住父亲,不让他把那个存折交出去。
那样的话,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在这样的平静和偶尔的波澜中,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然后离开这个充满了压抑回忆的小城。
我以为,当年那件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彻底掩埋。
成为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和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03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下午。
窗外的阳光懒洋洋的,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对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发愁。
父亲还在外面给人修东西,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就在我抓耳挠腮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同寻 ઉલટી的嘈杂声。
先是一阵阵汽车引擎的轰鸣,那声音低沉而有力,是我们这种老旧小区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紧接着,就是邻居们的惊呼声和议论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回事啊?”我烦躁地放下笔,走到窗边。
我探出头,往楼下望去。
只看了一眼,我整个人就彻底惊呆了。
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在我们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下,一排崭新的,擦得锃亮的黑色奥迪车,缓缓地驶了进来。
它们像一条黑色的长龙,悄无声息地,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整齐划一地停在了我们单元楼的门口。
在那个连桑塔纳都算得上是好车的年代,奥迪,那可是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大人物的座驾。
更何况,不是一辆,而是整整一个车队,至少有七八辆。
整个小区都轰动了。
邻居们像潮水一样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在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议论纷纷,猜测着是哪家来了什么通天的大人物。
“天哪,这是谁家的亲戚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会是市里的领导来视察了吧?”
“不可能,领导来视察也不会来我们这种破地方啊。”
就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时候,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了。
从车上下来一群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的人。
他们面容严肃,动作干练,一看就训练有素。
他们迅速地在车队周围拉起了一道人墙,将围观的邻居们隔开。
然后,最前面那辆奥迪的后座车门被一个西装男恭敬地拉开。
一只擦得油亮的皮鞋,踏在了我们这片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紧接着,一个年轻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稚气,但眼神却异常沉稳和坚定。
他一出现,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他只是抬起头,缓缓地扫视着我们这栋破旧的筒子楼。
他的目光,从一楼开始,慢慢地往上移动。
最终,他的目光穿过了拥挤的人群,越过了斑驳的墙壁,精准地落在了我们家那个小小的窗户上。
落在了正趴在窗边,目瞪口呆的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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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我感觉那个眼神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刚在外面摆摊收工的父亲,提着一个装满了工具的破旧帆布包,从人群的另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显然也被眼前的阵仗搞懵了,一脸茫然地站在人群的外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楼下的那个年轻人,也看到了我的父亲。
在他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他原本沉稳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激动。
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眶也一下子就红了。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几乎是小跑着,径直地,朝着我父亲的方向冲了过去。
整个小区的空气,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些豪华的轿车上,转移到了那个年轻人身上,又从那个年轻人身上,转移到了我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满脸错愕的父亲身上。
他要干什么?
他是谁?
他为什么会冲向我父亲?
无数个问号,在我的脑海里,在所有邻居的脑海里,炸开了。
那个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父亲面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然后“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父亲的面前。
他跪得那么用力,我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膝盖和坚硬的水泥地面碰撞时发出的闷响。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父亲也彻底被吓傻了,他手里的帆布包“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工具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