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尸防变》有云:“殓者,阴阳之隔,死生之界。泪为至阴之物,饱含生人阳气与挂念,若落于尸身,则阴阳混淆,魂魄滞留,恐生走尸之变。”
这并非危言耸听。
我叫李庚,干殡葬这行已经十五年了,见过的怪事比寻常人一辈子听过的都多。
入行时,师父教我的第一条铁律,就是给逝者穿寿衣时,无论家属哭得多撕心裂肺,都绝不能让眼泪滴到逝者身上。
师父说,人刚走,魂魄还没完全离体,就像一根快要断掉的风筝线,对阳世仍有眷恋。
一滴饱含阳气的眼泪,就像一剂猛药,会把这根线强行拉回来,让魂魄困在躯壳里,出不去,也活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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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电话是社区打来的,说王大爷已经走了至少一天了,邻居闻到味儿才报了警。
我和徒弟小赵赶到时,楼道里已经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那是一栋没有电梯的旧楼,墙皮剥落,扶手锈迹斑斑。
王大爷的家在六楼,门虚掩着,警察已经勘察完现场,确认是自然死亡。我们一进去,那股味道更浓了,直冲天灵盖。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徒四壁。
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上面一对年轻夫妻抱着两个孩子,笑得灿烂。
王大爷就躺在卧室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子,身形枯槁,像一截被风干的树枝。
他走得很不安详,眼睛半睁着,似乎还在望着天花板。
我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
除了床和一张缺了角的桌子,几乎再无他物。桌上没有饭菜,没有药瓶,只有一个豁了口的大海碗,里面盛着大半碗凉水。
碗边,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已经硬得像石头的白面馒头。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小赵是个刚入行的小伙子,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工作。我们戴上手套,准备为老人清洁身体,换上寿衣。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爹啊!我的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儿子不孝啊!”
一个穿着体面、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扑到床边就要去抓老人的手。
我立刻伸手拦住了他。
“先生,请节哀。我们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逝者需要尊重,您先让一让。”
来人是王大爷的儿子,王建军。
他一把推开我,继续干嚎:“我爹都这样了,我摸一下怎么了!你们给我滚开!爹啊,儿子来晚了!”
他的哭声很大,但雷声大雨点小,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见着。
我心里冷笑一声,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02.
“王先生,”我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按照规矩,在为逝者净身换衣时,亲属最好不要在场,以免情绪激动,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尤其是,绝对不能让眼泪滴到逝者身上。”
王建军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封建迷信?我爹死了,我哭两声都不行?天理何在!”
他嗓门极大,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我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迷信。人刚过世,魂魄尚在,眼泪是阳气和执念最重的东西,一旦沾身,会扰乱逝者安息,对生者和逝者都不好。”
“我呸!”王建军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我爹都死了,还能怎么不好?你们就是想多要钱吧!我告诉你们,少跟我来这套!”
他一边骂,一边又朝床边扑去,这次动作更快,哭嚎得也更“真情实感”。
“爹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我给你养老送终啊!”
他一边喊,一边象征性地从兜里掏出两个包装精美的寿桃包,往桌子上一扔。
那两个精致的寿桃包,和那碗凉水、那个硬馒头,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小赵气得脸都白了,攥紧了拳头。
我一把拉住王建军的胳膊,力气用得很大。
“王先生,请你出去!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对你父亲最后的尊重!”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王建军被我的气势镇住了,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好悻悻地骂咧咧地退到门口。
我和小赵松了口气,立刻开始手上的工作。
我们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擦拭身体,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冰冷而僵硬。
我能感觉到,老人身上几乎没有脂肪,全是皮包骨头。
这得是饿了多久?
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这是我能给这位可怜老人最后的体面。
就在我们快要给老人换上寿衣的裤子时,门口的王建军突然又爆发了。
“爹啊!你这一辈子太苦了!儿子没本事,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他这次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冲过来,而是扶着门框,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悲痛到了极点。
他挤了半天,眼眶终于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立刻大喊:“拦住他!”
但已经晚了。
王建军猛地朝前一探头,那滴泪,不偏不倚,越过我和小赵的阻拦,精准地落在了王大爷枯瘦的左边脸颊上。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滴泪,像一滴滚油落入了冰水,在老人灰白的皮肤上瞬间化开,留下了一小块湿漉漉的印记。
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刹那,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一股阴冷的寒意,从王大爷的身上弥漫开来,顺着我的指尖,一直钻进我的心里。
我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王建军。
他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的后脊梁,瞬间爬满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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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我刚想发作,门口又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
“王建军!你还有脸哭!”
一个中年女人冲了进来,看穿着打扮,比王建军朴素许多,但眉眼间和老人有几分相似。她看到床上的情景,先是呆住了,随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这是王大爷的女儿,王红。
她没有像王建军那样嚎啕,只是捂着嘴,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颤抖。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和王建军的假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建军一看到她,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她骂道:“你来干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里没你的事!”
王红抹了一把眼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我没他的事?王建军,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爸是怎么死的!你一个月来看过他一次吗?你上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我……我忙!我要挣钱养家!”王建军色厉内荏地吼道。
“挣钱?”王红气得发笑,她指着桌上的凉水和馒头,“爸就是吃着这些东西,等你挣大钱回来孝敬他吗?我上周来看他,他说你答应了这周带他去医院看腿,你人呢!警察告诉我,爸死了都快两天了才被发现!这两天你在哪!”
王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问得哑口无言。
兄妹俩的争吵,让这间本就悲伤的小屋更添了几分烦躁。
我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只想尽快完成工作。我低声对小赵说:“快,把寿衣穿好,准备入棺。”
就在我低头给老人整理衣领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老人那半睁着的眼睛,眼珠……好像动了一下。
我猛地一惊,再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和刚才一模一样。
是错觉吗?
我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但手上的动作没停。为逝者服务,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寿衣很快穿戴整齐,我和小赵将王大爷的遗体抬上担架,准备运回殡仪馆。
王建军和王红也暂时停止了争吵,跟在我们身后。
下楼的时候,我总觉得背后的担架异常的沉重,而且,那股阴冷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我的后背,对着我的脖子吹冷气。
我不敢去猜,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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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遗体被运回殡仪馆,安置在小号的告别厅里。
按照流程,当晚要守灵,第二天一早火化。
王大爷的遗体被我们安置在一口普通的桐木棺材里,棺盖没有封死,只是虚掩着,这是为了让亲人能见上最后一面。
告别厅里灯火通明,哀乐低回。
王红跪在蒲团上,默默地烧着纸钱,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满脸的憔悴。
王建军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耐烦地刷着手机,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轻笑,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视频。
我和小赵在隔壁的值班室里待命,但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师父,你说……王大爷他,不会真的有事吧?”小赵脸色发白,显然也被白天的事吓到了。
我嘬了口浓茶,强作镇定:“别胡思乱想,干我们这行,心要正。再说,哪有那么多怪事。”
话虽如此,我的眼皮却一直在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就到了午夜十二点。
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刻。
告别厅里,王建军似乎是困了,打着哈欠,起身对王红说:“行了,我先回去睡一觉,明天一早再来。你一个女人家,也早点回去吧,这里阴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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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头也不抬,冷冷地说:“爸最后一晚了,我陪着他。你走吧。”
王建军撇撇嘴,正要离开,告别厅里那台老旧的空调突然发出一阵“咔咔”的怪响,然后“啪”的一声,停了。
整个大厅的温度,瞬间又降了下来。
更诡异的是,原本循环播放的哀乐,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沙沙”声,就像老式收音机没调准频道时发出的噪音。
“什么破地方,设备都坏了!”王建军不满地嘟囔着,一脚踹在音响上。
就在他脚落下的那一刻。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大厅中央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建军和王红都愣住了,齐齐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是那口棺材。
“咚……咚咚……”
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用力。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从里面一下一下地……挠着棺材板。
“什么声音?”王建军的声音开始发颤。
王红也吓得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地望着棺材。
我跟小赵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一进门,我就感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气扑面而来。
告别厅里的白幡无风自动,桌上的烛火被压成了一簇幽绿色的火苗,疯狂地跳动着。
“咚!咚!咚!”
敲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
整口棺材,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
“鬼……有鬼啊!”王建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外跑。
我一把抓住他,厉声喝道:“你不能走!这是你惹出来的祸!”
我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心脏狂跳。
十五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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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沉重的棺盖在“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中,被一点一点地向上顶起,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
见此情景,王红吓得瘫软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爸……爸……别这样……”
王建军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