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云岭的薄雾,洒在青石板路上的露珠闪着细碎的光。
苏碧萱推开教室的木窗,二十年来第无数次望向操场上那面褪色的红旗。
斑驳的墙面上,"云岭小学"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她轻轻抹去讲台上的粉笔灰,动作熟练得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孩童清脆的读书声。
这个清晨与往日并无不同,却又隐隐透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操场角落的槐树下,几个早到的学生正在追逐嬉闹。
"苏老师早!"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脆生生地喊道。
苏碧萱含笑点头,目光掠过女孩膝盖上崭新的护具。
那是上月她用县里发的补贴买的——想起补贴,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转身从讲台抽屉里取出个泛黄笔记本,摩挲着封皮上1998年的字样。
窗外忽然传来村民聚集的嘈杂声,她迅速将本子塞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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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山雀扑棱着翅膀从屋檐下飞过,惊落了瓦片上的积尘。
苏碧萱踮脚擦着黑板顶端的诗句,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衬衫上。
"故人西辞黄鹤楼——"她念着半截古诗,突然被敲门声打断。
韩俊英提着两袋面粉站在门槛外,额角还挂着晨露打湿的汗珠。
"县里给学校发的补给。"年轻驻村干部笑得腼腆,"还有您托我买的彩笔。"
苏碧萱连忙接过沉甸甸的袋子,指尖碰到袋子里硬邦邦的笔记本。
韩俊英压低声音:"财务所让带的账本,说是要核对去年那笔修缮款。"
她动作顿了顿,转头朝嬉闹的孩子们喊:"李大壮,带同学把面粉搬厨房去。"
等教室只剩两人,她才轻轻开口:"村里最近是不是在传什么事?"
韩俊英踢着脚下的石子:"梁永贵他们...总觉得那笔捐款该分给各家各户。"
窗外忽然传来拖拉机轰鸣声,两人同时望向尘土飞扬的村道。
梁永贵正站在车斗里比划着说什么,周围聚着七八个扛锄头的村民。
"说曹操曹操到。"韩俊英苦笑,"他昨天还找我打听捐款具体数额。"
苏碧萱握粉笔的手紧了紧:"县里拨的二十万,每笔支出都有记录。"
"可村民现在只记得有这笔钱,都说...说您攥着公款不肯松手。"
下课钟当当响起,孩子们麻雀似的涌向操场。
苏碧萱望着破败的教室屋檐:"屋顶漏水修了三次,钱都花在刃上。"
她忽然指向操场西头:"看见那堆建材了吗?本来打算建新厕所的。"
韩俊英顺着望去,只见水泥袋早已被雨水浸得发硬。
"梁永贵说盖厕所不如发钱实在,带人拦了三天施工队。"
苏碧萱没再接话,转身从讲台摸出个铁盒,取出颗水果糖递给跑来的孩子。
02
村委办公室的电扇吱呀转着,吹不起满屋烟草的浊气。
梁永贵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村长,不是我说闲话。"
唐广泽盯着墙上的锦旗出神,指尖烟灰积了半寸长。
"二十万呐!够咱村每户分千把块。"梁永贵拍着大腿,"现在倒好。"
窗外飘来学生朗诵声,唐广泽终于抬头:"苏老师不是贪钱的人。"
梁永贵冷笑:"她城里来的知青,凭什么在咱这穷山沟待二十年?"
"去年她娘家兄弟来找人,说是深圳工厂缺会计,月薪三千。"
唐广泽掐灭烟头:"人家那是奉献精神。"
"奉献?"梁永贵扯开衣襟,"她侄女去年出国留学,钱从哪来的?"
这话像滴进油锅的水,办公室里另外两个村干部都抬起头。
唐广泽走到窗前,正好看见苏碧萱领着学生给菜地浇水。
孩子们拎着破桶跑来跑去,她弯腰扶苗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
"修学校买教具不要钱?她每月还补贴三个孤儿饭钱。"
梁永贵撇嘴:"那才几个钱?二十万够她补贴一百年!"
说着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去县里打听的拨款单。"
红头文件上"教育专项捐款"几个字被油污洇得模糊。
唐广泽盯着印章看了半晌,忽然问:"你最近老往县里跑?"
日头渐毒,苏碧萱带着学生往教室搬白菜苗。
"老师,梁叔说您要走了?"最瘦小的女孩突然扯她衣角。
苏碧萱手一抖,陶盆差点摔在地上:"谁说的?"
"他们都说...城里人来接您了。"女孩眼圈发红,"像去年王老师那样。"
苏碧萱蹲下平视孩子:"老师哪儿都不去。"
可她擦汗时,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办公室晃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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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何素珍家的土炕烧得烫手,灶上炖着野菜粥的锅咕嘟嘟响。
苏碧萱把一叠作业本放在炕沿:"小丫最近进步很大。"
老人颤巍巍端来糖水,糖罐里只剩薄薄一层底。
"让您破费了。"苏碧萱推辞不过,抿了口齁甜的糖水。
何素珍朝窗外张望半晌,突然压低声音:"最近少来串门吧。"
院里老母鸡咯咯哒叫着跳上柴堆,隔壁传来骂孩子的声音。
苏碧萱放下碗:"听说小丫爹的腿好利索了?"
"能下地了。"老人搓着围裙角,"多亏您垫的医药费..."
话没说完突然噤声,院门吱呀被推开,梁永贵媳妇端着盆酸菜进来。
"哟,苏老师又在家访啊?"女人嗓门亮得刺耳,"真够辛苦的。"
苏碧萱起身告辞时,何素珍往她布袋里塞了俩热鸡蛋。
"天凉加衣裳。"老人捏她手的力道格外重,"咱庄户人眼皮子浅..."
梁永贵媳妇斜倚门框削土豆皮,皮屑飞得到处都是。
走出百米回头,还看见何素珍倚着门框眺望,身影佝偻成问号。
山道上遇见放羊的宋春兰,老人挥鞭甩出响亮的哨音。
"苏老师!"她从怀里掏出布包,"晒的柴胡,治咳嗽管用。"
羊群咩咩掠过草丛,宋春兰突然用鞭杆指指村委方向。
"梁永贵凑了联名信,晚上要开村民大会。"
苏碧萱接药包的手顿了顿:"为了捐款的事?"
老人浑浊的眼睛眯成缝:"唐广泽那个滑头,怕是顶不住压力。"
山风卷着枯叶打旋,苏碧萱握紧温热的药包。
回校路上经过小卖部,听见里头传出"私吞公款"的议论声。
她低头加快了脚步,布袋里的鸡蛋还烫着心口。
04
村民大会的钨丝灯晃得人眼花,满屋子烟味儿呛得孩子直咳。
唐广泽敲着搪瓷缸:"今天主要讨论春耕的事..."
梁永贵直接抢过话筒:"先说清楚捐款吧!二十万到底在哪?"
人群嗡地炸开,几十双眼睛齐刷刷钉在角落的苏碧萱身上。
韩俊英想站起来打圆场,被两个壮汉有意无意挡在过道。
苏碧萱摩挲着笔记本边缘,抬头时神色平静:"款项全部用于学校建设。"
"糊弄鬼呢!"梁永贵扬手撒出一把收据复印件,"屋顶补漏要二十万?"
有村民捡起纸片传阅,议论声像潮水般涨起来。
唐广泽干咳:"县里审计过账目..."
"谁不知道审计走过场!"梁永贵媳妇尖声打断,"她侄女留学钱哪来的?"
苏碧萱深吸一口气:"我侄女拿的是全额奖学金。"
"骗谁啊!"瘸腿的李老四突然捶桌,"去年你说给我家装假肢,钱呢?"
人群静了一瞬,苏碧萱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假肢费用是从捐款支出的。"
她翻找背包时手指发颤,"采购单在..."
梁永贵高声盖过她:"反正我们没见着钱,没见着东西!"
角落里宋春兰想说话,被儿子死死拽住胳膊。
韩俊英终于挤到前排:"我可以作证,每笔支出都有记录!"
"你俩一伙的!"人群里飞出瓜子壳,"城里人包庇城里人!"
苏碧萱望着曾经帮她砌墙的村民,现在个个眼露凶光。
只有何素珍缩在墙角,用头巾死死捂着脸。
唐广泽突然敲桌散会,说这事要等上级处理。
人们骂骂咧咧散去时,苏碧萱看见梁永贵往村长兜里塞了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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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谣言像山火般蔓延,连学生都开始躲着苏碧萱走路。
"老师,我娘说不让要您给的练习本。"男孩退还文具时不敢抬头。
操场边的槐树下,几个家长指着学校围墙交头接耳。
韩俊英送来蔬菜时叹气:"梁永贵在搞联名信,要你退还五十万。"
苏碧萱修剪月季的手一颤,剪刀划破了指尖。
鲜血滴在练习本上,晕开了刚批改的"优秀"二字。
她望着二十年里亲手栽下的花木,忽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韩俊英慌乱地找纸巾。
"想起头年来这时,村民也是这样围着我。"她吮着手指,"怕我带坏孩子。"
那时候她睡在漏雨的宿舍,半夜有村民偷偷来补瓦片。
如今同样的手在写联名信,要求把她赶出大山。
黄昏时宋春兰翻墙进来,怀里揣着还温乎的烙饼。
"梁永贵答应每户分五百块,才煽动这么多人。"老人塞饼给她,"吃!"
苏碧萱掰开饼,发现里头夹着张纸条。
"明早九点他们要来学校"——字迹被油渍浸得模糊。
宋春兰拍她手背:"我替你作证!修我家房顶的瓦片是你买的。"
可老人翻墙离去时,还是警惕地张望了许久。
深夜教室只剩一盏煤油灯,苏碧萱抚摸着铁皮盒。
盒里装着历年账本,最底下压着张1998年的旧照。
照片上扎麻花辫的姑娘站在土坯房前,身后是举着"欢迎苏老师"横幅的村民。
何素珍那时还梳着大辫子,梁永贵举着鞭炮笑出一口白牙。
窗台月季的影子投在账本上,像一道温柔的囚笼。
06
晨雾还没散尽,学校铁门就被拍得哐哐响。
梁永贵带着三十多号村民堵在门口,横幅上墨迹未干。
"退还捐款!滚出云岭!"人群里有人举着纸牌叫骂。
苏碧萱平静地拉开铁门:"孩子们还要上课。"
"上什么课!"梁永贵扬手撒出传单,"骗子教得出好学生?"
传单飘到蹲在角落的何素珍脚边,老人慌忙用脚踩住。
苏碧萱弯腰拾起一张,上面印着她侄女在国外的照片。
"留学费用来源不明"的红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韩俊英冲过来护在她身前:"这是侵犯隐私!"
梁永贵冷笑:"心里没鬼怕人看?"
人群突然让开条道,唐广泽捧着保温杯踱步而来。
"苏老师啊..."他吹开茶叶沫,"要不你先休息段时间?"
苏碧萱直视村长:"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停职?"
"群众意见太大嘛。"唐广泽瞟向梁永贵,"或者你证明捐款去向?"
梁永贵立刻接口:"现在就查账!不然赔五十万滚蛋!"
宋春兰拄拐棍挤进来:"我能证明苏老师清白!"
她儿子突然冲出来拽人:"娘你糊涂了!"
推搡间老人摔在地上,拐棍飞出去砸破了教室玻璃。
清脆的碎裂声里,苏碧萱突然转身走向宿舍。
梁永贵得意地喊:"看!她要卷铺盖跑了!"
却见女教师抱着个铁皮盒重返人群,眼底燃着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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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铁皮盒开启的咔嗒声,让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