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林家公馆的空气,凝重得像一块铅。
客厅里,林家的亲戚们坐得笔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肃穆与期待。
负责宣读遗嘱的张律师清了清嗓子,扶了扶金边眼镜,那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吴建军坐在最末尾的单人沙发上,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能感觉到妻子林秀文投来的担忧目光,也能听到小舅子林国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红木茶几。
二十年了。
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二十年。
他幻想着林正雄死后,林家分崩离析的场景,幻想着自己大仇得报的快感。
然而,当张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经由林正雄先生本人亲笔签名、并由公证处合法公证,林正雄先生名下所有不动产、股权及现金资产,全部由其女婿——吴建军先生一人继承。”
一瞬间,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时间静止了。
吴建军猛地抬起头,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小舅子林国栋那张由期待瞬间转为紫红的脸,看到了妻子林秀文眼中满溢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听到了亲戚们倒吸冷气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这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说起。
01
二十年前的青阳市,夏天总是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暴雨。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像是要把玻璃都敲碎。
十六岁的吴建军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突然,门被猛地撞开,邻居张叔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建军!快!你爸……你爸出事了!”
吴建军的心猛地一沉。
他跟着张叔疯了一样跑到镇上的工厂,那家工厂属于镇上最有钱的人——林正雄。
工厂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吴建军挤进去,只看到冰冷的地面上,父亲被一块白布盖着,白布边缘渗出的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下,刺眼地蔓延开来。
“机器故障,操作失误,是意外。”
工厂给出的解释简单又冷酷。
林正雄派人送来了一笔钱,算是抚恤金。
母亲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吴建军没有哭,他死死地盯着那笔钱,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知道,这不是意外。
父亲是厂里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半个月前,他刚刚因为一批有安全隐患的零件和厂长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个厂长,是林正雄的表亲。
可他们家太普通了,普通到连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
那个雨夜,吴建军在父亲的灵堂前跪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他站起身,眼里的泪已经流干,只剩下冰冷的、不属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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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硬碰硬,他连林家的一根汗毛都伤不到。
他要等。
他要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走进林家,站到林正雄的面前。
他开始疯狂地读书,考上了青阳市最好的大学。毕业后,他拒绝了所有好的工作机会,对悲痛的母亲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要去外地闯荡。
他剪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给自己伪造了一个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城市打拼的“孤儿”身份。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开始搜集关于林家的一切信息。
他知道林正雄有个独生女,叫林秀文,在市图书馆工作,性情温和,与世无争。
一个周末的下午,吴建军“偶然”在图书馆里与找书的林秀文相遇。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沉稳又带着一丝忧郁。
他用精心设计好的谈吐和学识,吸引了单纯的林秀文。
他们的“爱情”进展得很顺利。
当吴建军第一次去林家拜访时,林正雄坐在主位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像鹰一样锐利。
“听秀文说,你是孤儿?”林正雄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是的,林叔叔。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吴建军不卑不亢地回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知道,脸上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林正雄沉默了很久。
最终,是林秀文的坚持,和他表现出的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对秀文的体贴,让林正雄松了口。
婚礼那天,他跪在林正雄和其妻子面前敬茶,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爸”。
那一刻,他心里没有屈辱,只有复仇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他成功了,他走进了仇人的家。
这一步,他走了五年。
接下来的二十年,他将成为这个家里最顺从、最老实、最没有威胁的女婿。
02
“吴经理,这份报表,林总让你重做。”
一个年轻的企划把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拍在吴建军的办公桌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吴建军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小舅子林国栋正靠在他的老板椅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好,我知道了。”吴建军平静地回答。
他拿起报表,上面的数据和分析都是他熬了两个通宵做出来的,完美无瑕。
所谓的“重做”,不过是林国栋又一次的当众羞辱。
二十年来,这样的事早已是家常便饭。
作为林氏集团的副总,林国栋一直将他这个能力出众的姐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变着法地打压他,让他做着最繁琐的工作,却拿着最低的职位和薪水。
吴建军从不反抗,也从不辩解。
他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拿起笔,在文件上圈画起来,仿佛那份文件真的有无数问题。
周围同事投来的同情、嘲笑、鄙夷的目光,他都照单全收。
没人知道,他每一次低头,都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快了,就快了。”
下班后,吴建军没有直接回家。
他绕到市中心一个老旧的ATM机前,熟练地插卡,输入密码。
他将自己这个月工资的一大半,汇入了一个他背得滚瓜烂熟的账户里。
那是他母亲的账户。
当年他“远走他乡”,与母亲约定好,从此断绝联系,只说自己在外地娶妻生子,一切安好。
每个月,他都以一个“远房侄子”的名义,给母亲寄去生活费和医药费。
他不敢多寄,怕引起怀疑。
他也不敢联系,怕暴露身份。
每一次汇款,他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
他多想堂堂正正地回家,告诉母亲,他就在青阳市,离她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他多想让母亲看看她的孙女,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可是他不能。
大仇未报,他只能是一个“孤儿”。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
“钱收到,勿念,保重身体。”
短短几个字,让吴建军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他迅速删掉短信,整理好情绪,转身走向回家的路。
回到家,妻子林秀文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女儿正在客厅看动画片。
“回来了,快去洗手吃饭吧。”林秀文温柔地接过他的公文包。
“嗯。”
饭桌上,气氛有些安静。
女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吴建军只是微笑着听着,偶尔夹一口菜。
“建军,”林秀文忽然开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总看你发呆。”
吴建军的心一紧,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
“没事,可能是最近公司项目多,有点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别太累了,身体要紧。”林秀文心疼地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我知道。”
他低下头,扒了一口饭,掩饰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这个家,有他二十年的隐忍,有他血海深仇的目标,却也有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绊。
特别是他的女儿,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这让他有时会感到恐惧。
他怕自己在这虚假的温暖中,会忘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
03
平静的日子,被一个急促的电话铃声彻底打碎。
那天,吴建军正在公司加班,处理林国栋又一次甩给他的烂摊子。
电话是林秀文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
“建军!你快来中心医院!爸……爸不行了!”
吴建军赶到医院时,林正雄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林秀文和她母亲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林国栋则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早就说让他注意身体,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公司那么大摊子事怎么办!”
吴建军没有理会他,只是走到林秀文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有我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给了林秀文一丝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林家上下乱成一团。
关于医疗方案、请护工、谁来守夜的问题,争执不休。
林国栋几乎没在医院待过,他忙着在公司宣示自己的“太子”地位,拉拢人心。
大部分时间,都是吴建军和林秀文守在医院。
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如雄狮般威严的男人,如今插着管子,毫无声息,吴建军的内心异常复杂。
他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就死去。
可当死亡真的来临时,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一天下午,林正雄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医生说,这是回光返照。
所有人都围到了病床前。
林正雄浑浊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跳过了哭成泪人的妻子,跳过了满脸焦急的儿子,最后,定定地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吴建军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吴建军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俯下身。
他听到林正雄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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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军……这些年……委屈……你了……”
说完,林正雄的眼睛就闭上了,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仪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吴建军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那句话,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楔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是什么意思?
是人之将死,对自己这个任劳任怨的女婿的一句客套?
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吴建军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一定是听错了,或者,那只是林正雄临死前的胡话。
对,一定是这样。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试图压下心中那股诡异的寒意。
04
林正雄终究还是没有挺过去。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跳动的曲线,最终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林家的天,塌了。
葬礼办得很大,青阳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吴建军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白花,以女婿的身份忙前忙后,接待宾客,处理杂务。
他做得滴水不漏,脸上看不出悲喜。
林国栋则以主人的姿态,接待着那些重要的商业伙伴,眉宇间虽然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未来的野心。
他看吴建军的眼神,已经不再是轻蔑,而是一种赤裸裸的驱逐。
仿佛在说:等我爸的后事一完,你就给我滚蛋。
林秀文在葬礼上哭得几度昏厥,全靠吴建军在身边支撑着。
她靠着丈夫的肩膀,这个男人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她最信赖的枕边人,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吴建军看着林正雄的黑白遗像,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委屈你了……”
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的隐忍,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些可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耐心等待着给猎物致命一击。
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所有的表演,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
不,他不能被动摇。
林正雄死了,他父亲的大仇,算是报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看着林家因为财产而内斗,最终分崩离析,那才是他最终的剧本。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进肉里,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按照林正雄生前的嘱咐,张律师来到了林家公馆,宣读遗嘱。
所有直系亲属都必须在场。
压抑的气氛,再次笼罩了这个家。
05
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驱散不了一丝一毫的寒意。
林国栋坐在他父亲生前最常坐的那个主位上,双腿交叠,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母亲和姐姐林秀文坐在一侧,神情哀戚。
吴建军依旧选择了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局外人。
张律师打开公文包,取出密封的遗嘱文件袋,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下面,我开始宣读林正雄先生的遗嘱。”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前面都是一些常规的资产列表,公司的股份、城内外的几处房产、银行里的存款和理财产品……
林国栋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
吴建军低着头,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冷笑。
来吧,开始吧,让这场因为贪婪而引发的战争,拉开序幕吧。
然而,张律师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以上,林正雄先生名下所有不动产、股权及现金资产,全部由其女婿——吴建军先生一人继承。”
死寂。
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不……不可能!”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打破了寂静。
林国栋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双目赤红,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这绝对不可能!爸是不是老糊涂了!张律师,你是不是搞错了!”
张律师冷静地推了推眼镜:“林先生,这份遗嘱经过了合法的公证程序,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
“效力?我撕了它!”林国栋疯了一样就要冲上来抢夺文件。
林秀文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又看看暴怒的弟弟。
“建军……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在颤抖。
吴建军完全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耳朵里嗡嗡作响。
这不是真的。
这是一个陷阱。
是林正雄死后,对他最恶毒的报复和嘲弄!
让他成为林家所有人的公敌,让他被推上风口浪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吴建军!”林国栋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指着吴建军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你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个阴险的小人!”
他嘶吼着,挥舞着拳头,就要朝吴建军扑过来。
就在这混乱的顶峰,张律师突然提高声音,镇住了场面。
“各位请安静!林老先生还有一样东西,是单独留给吴建军先生的。”
说着,他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颇有年代感的扁平盒子。
他将盒子递到吴建军面前。
吴建军看着那个盒子,瞳孔猛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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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牛皮纸的右下角,那里有一个用刀刻上去的、几乎已经磨平的印记。
那是一只展翅的燕子。
是他父亲亲手刻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标记!
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个盒子,可那只手,却在半空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的遗物,会在林正雄的手里?
林秀文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丈夫,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失控的反应,又困惑地看向那个神秘的盒子。
她轻声而担忧地问:
“建军,你怎么了?……这上面画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