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你还留着做什么。”。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蒙了一层潮湿的雾气。
“是要穿着它回去给什么人看吗。”。
林砚舟没有立刻回答。
01
车窗外,高速公路两侧的护栏正飞速地向后退去,单调得让人昏昏欲睡。
“一件衣服而已。”。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妈,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快到了。”。
“我不是怕你声张。”母亲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是怕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那道坎。”。
林砚舟挂断了电话。
他身上穿的,正是母亲说的那件灰色休闲外套,袖口和领口都有些磨损了,但洗得很干净。
旁边的座位上,赵锐坐得笔挺,即便换了一身普通的黑色运动服,也掩盖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军人气质。
![]()
“哥,咱们真就这么直接过去?”赵锐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已经不是你哥了。”林砚舟看着窗外连绵的田野,缓缓开口。
赵锐立刻闭上了嘴,脸颊绷紧。
林砚舟的声音再次传来,“记住,从现在开始,我叫林砚舟,是回来参加发小婚礼的。”。
“你叫赵锐,是我老家的远房表弟,没见过什么世面,跟着我出来开开眼界。”。
“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赵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情愿。
车厢里重新陷入了沉默。
只有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单调噪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无限循环。
在决定返乡之前,为了行程安排,赵锐和林砚舟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
赵锐的方案是,按照战区首长二级警卫规格执行。
先遣小组提前抵达,地方武装部全程配合,路线清场,酒店安检,确保万无一失。
林砚舟的方案只有一个字,“不。”。
赵锐试图争辩,“首长,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况且这次会议如此重要,您推迟参会,本身就已经……”
“我只是林砚舟。”林砚舟打断了他,“回去给我最好的朋友当一次宾客,不是视察工作。”。
“他叫周磊,我们从小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
赵锐看着林砚舟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只能选择服从。
推迟战区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只为了一场偏远县城的普通婚礼。
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近乎荒唐。
赵锐也不理解。
但他必须无条件执行。
车子驶下高速,进入了县城的地界。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陌生又熟悉。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母亲发来的短信。
“你苏蔓阿姨说,苏蔓也要去参加婚礼,还带了她那个在县里做大生意的男朋友,你到时候离她远点,别跟她一般见识,那个女孩子,心气高,嘴巴又厉害。”。
短信的最后一句是,“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走掉,她跟疯了一样,见人就说你这辈子完了,只能去外面捡破烂。”。
林砚舟看完短信,面无表情地锁上了手机屏幕。
出租车司机是个自来熟的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打量了他们好几眼。
“两位小兄弟,是回家探亲呐,还是来旅游?”。
“探亲。”林砚舟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可赶上热闹了。”司机把话匣子打开了,“最近咱们县里也不知道怎么了,来了个天大的大人物,听说官大得吓人。”。
“前几天,县里最好的那条迎宾大道,封路封了整整一个上午,几十辆黑色的车子开过去,那阵仗,就跟电影里一样。”。
赵锐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眼神变得警惕。
林ంట舟仿佛没听到,指着窗外一个挂着“金碧辉煌大酒店”招牌的建筑说,“师傅,就前面那个酒店,门口停一下。”。
司机的话头被打断,有些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好嘞。”。
酒店门口,扎着一个巨大的粉色心形气球拱门,旁边立着一块红色的迎宾牌,上面是周磊和他妻子的婚纱照。
周磊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胸口戴着鲜红的新郎胸花,正满头大汗地招呼着客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林砚舟。
“砚舟!”周磊丢下身边的客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给了林砚舟一个熊抱,力气大得差点让林砚舟喘不过气。
“你小子,可算把你盼来了!”。
林砚舟捶了捶他的后背,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新婚快乐,路上有点堵车。”。
周磊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林砚舟身后的赵锐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这位兄弟是?”。
赵锐嘴唇微动,正想按照预案回答。
林砚舟已经抢先一步,揽住他的肩膀,笑着说,“我远房表弟,赵锐,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没怎么出过远门,性子有点闷,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原来是这样。”周磊恍然大悟,热情地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周磊,砚舟的死党,快里面请,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赵锐伸出手,和周磊握了一下。
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身体站得笔直,眼神锐利。
周磊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这个“远房表弟”的气场,似乎比林砚舟这个当哥的还要强。
但他也没多想,只当是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孩子,都带着那么一股劲儿。
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喧嚣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各种香水、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砚舟不想引人注目,拉着赵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
这张桌子还空着大半,坐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远房亲戚。
周磊作为新郎,很快就被其他人拉去敬酒了。
林砚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端到嘴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哟,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这不是我们当年学校里的大才子,林砚舟吗?”。
声音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02
林砚舟抬起头。
只见苏蔓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红色鱼尾裙,裙摆上镶满了亮晶晶的水钻,在宴会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她化着浓妆,手上提着一个最新款的奢侈品牌包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我过得很好”的优越感。
她的手臂,正亲密地挽着一个身材微胖、油头粉面的男人。
男人叫张扬,林砚舟有点印象,他父亲是县里一家罐头厂的厂长,当年在学校里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林砚舟的目光在苏蔓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张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林砚舟,从他洗得发白的外套,到他脚上那双看不出牌子的运动鞋,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蔓蔓,这就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个,说要去外面闯荡,结果连个响都听不见的高中同学?”。
苏蔓掩着嘴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可不就是他嘛。”。
她的声音故意提得很高,确保周围几桌的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砚舟,你这几年都在外面忙什么大事业啊?怎么回来参加同学婚礼,就穿成这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酒店后厨帮忙的呢。”。
周围的宾客立刻投来了各式各样的目光。
有好奇,有看热闹,有同情,也有毫不掩饰的嘲笑。
林砚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蔓,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这种平静,让苏蔓精心准备的嘲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张扬搂紧了苏蔓的腰,用下巴指了指林砚舟,“蔓蔓,别跟这种人浪费时间了,人跟人是有差距的,咱们坐那边去,跟县府的李科长他们一桌。”。
![]()
赵锐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体内的血液正在升温,只要林砚舟一个眼神,他就能让眼前这两个跳梁小丑立刻闭嘴。
林砚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他用脚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赵锐的小腿。
赵锐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但眼神依旧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盯着张扬和苏蔓的背影。
苏蔓和张扬并没有走远,就在林砚舟邻桌坐了下来。
那里坐着的,确实都是些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苏蔓的表演还在继续。
她故意把手上的钻戒对着灯光晃了晃,对同桌的人说,“哎呀,张扬非要给我买这个,说是什么南非的什么钻,太闪了,我戴着都觉得俗气。”。
桌上的人立刻开始恭维,“张总对苏小姐可真是太好了,这戒指,没个七位数下不来吧?”。
张扬得意地哈哈大笑,“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我家蔓蔓喜欢。”。
过了一会儿,苏蔓又拿出车钥匙,在桌上“不经意”地一放,钥匙上那个三叉星的标志格外显眼。
“下个礼拜我们准备去欧洲玩一圈,瑞士滑雪,巴黎购物,我都快烦死了,每次出门都要带好几个大箱子。”。
一句句话,都像是有意无意地飘进林砚舟的耳朵里。
林砚舟却像是戴上了一个无形的耳机,自动屏蔽了所有的噪音。
他低头吃着菜,偶尔会给赵锐夹一筷子。
赵锐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坐姿,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标枪。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一条加密短信。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对林砚舟低声说,“哥,我去下洗手间。”。
林砚舟点了点头。
赵锐走到宴会厅外一个无人的角落,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说。”赵锐的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一切正常,外围警戒已到位,目标情绪稳定。”。
“知道了。”赵锐说,“提高警惕,按B计划待命。”。
“是。”。
挂断电话,赵锐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重新走回宴会厅。
婚礼仪式冗长而乏味。
主持人用着千篇一律的煽情语调,新郎新娘在台上说着排练了无数遍的誓言。
林砚舟看着台上的周磊,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真诚的微笑。
他甚至还带头鼓了掌。
这副淡然的样子,落在苏蔓眼里,就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铁证。
她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深。
仪式终于结束,宴会进入了敬酒环节。
喧闹声再次达到了顶峰。
苏蔓端着满满一杯红酒,挽着张扬,摇曳生姿地,径直朝着林砚舟这一桌走了过来。
看热闹的人,都下意识地放下了筷子。
03
苏蔓站在林砚舟面前,姿态高傲得像一只孔雀。
她举起酒杯,红色的指甲和红色的酒液交相辉映。
“林砚舟。”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充满了戏剧性,“咱们好歹也是老同学一场,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必须得敬你一杯。”。
林砚舟抬起头,看着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端起酒杯。
苏蔓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得谢谢你啊,当年你要不是走得那么干脆,我还遇不到我们家张扬呢。”。
“这一杯酒,就当是祝贺你,也祝你以后,能在家乡找份安稳的工作,别再到外面去漂着了,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叔叔阿姨看了该多心疼啊。”。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向一个男人最敏感的自尊。
说完,她看着林砚舟,似乎在等他发怒,等他失态。
但林砚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苏蔓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打在了空处。
一股强烈的羞恼涌上心头。
她手腕一斜,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满满一杯红酒,就那么“不小心”地,大部分都泼在了林砚舟的胸前。
那件灰色的旧外套,瞬间被染上了一大片刺眼的暗红色,酒液顺着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苏蔓夸张地惊叫起来,但眼底却没有丝毫歉意,全是得意的快感。
张扬更是在旁边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蔓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给人家‘赐酒’呢,是福气,他得好好谢谢你才对。”。
周围的宾客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
周磊正在远处招待着市里来的一个领导,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切。
林砚舟的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污渍,然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一张纸巾。
他没有去擦拭衣服。
而是用纸巾,轻轻擦掉了溅到桌子上的一滴酒。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仿佛那滴酒,是什么需要被小心翼翼处理的污染物。
就在整个宴会厅的空气都因为这场闹剧而变得粘稠而怪异的时候,一阵急促而嘹亮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铃声,不是任何流行歌曲,而是一段铿锵有力的军号声,短促,高亢,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
声音来自赵锐。
只见赵锐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原本还带着一丝隐忍怒气的脸,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和凝重。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站起身,走到宴会厅门口,接通了电话。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立正站着,静静地听着。
几秒钟后,他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转身,面向宴会厅内。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迈开了标准的正步,皮鞋敲击着酒店光洁的地砖,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着林砚舟走来。
整个宴会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赵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
赵锐在林砚舟身侧约一米的位置停下。
他的双腿“啪”地一声并拢,身体挺得像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他抬起右手,敬了一个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充满了力量感。
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这辈子最洪亮,也最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响起。
“报告军长!”。
短短四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喧闹的宴会厅里瞬间引爆。
当听见这句话后,苏蔓整个人彻底惊呆,如遭雷劈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