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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行长是我岳父,从银行领导岗位上退休还不到半个月,身子就骤然垮了。
这半月来,我眼睁睁看着这位从前雷厉风行的行长,一天比一天萎靡。往日天不亮就去楼下打太极拳的人,如今能蜷在沙发上待一整天;他最宝贝的明前龙井,泡好后端到跟前,放凉了也没动过几口;连每天雷打不动要翻的财经报纸,都在茶几上叠着积了层薄灰。岳母背地里抹着眼泪跟我说:“这老头子啊,是把魂儿落在办公室里了。”
那天夜里,我听见主卧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当即决定次日请假带岳父去省城看病。
动车穿过晨雾时,岳父裹着羊绒围巾靠窗假寐,阳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投下细密的阴影。同仁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头,白炽灯照得人心里发慌。医生拿着化验单欲言又止:"各项指标都正常...建议看看心理科。"
"心病?"我捏着诊断书的手直发颤。这个在金融风暴里稳如泰山的男人,这个手把手带出三任支行长的师父,怎么会?回家路上岳父一直望着车窗外流动的灯火,忽然说:"小陈啊,你看这些写字楼,每个亮着的窗户后面,都有人在加班。"
岳母听完我的转述,突然拍案而起:"快给老王打电话!"她眼睛亮得惊人,"老钱这是缺了被人需要的滋味。"
王叔来得比救护车还快,推开门的瞬间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本熨帖的西装皱得像腌菜,下巴上的胡茬里夹着几根白丝。他手里拎着的果篮微微发抖,红富士苹果碰着香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卧室门吱呀一声响,我看见岳父的背影像触电般僵直了。王叔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突然被一声暴喝定在原地:"小王!你是等我咽气了才来上香吗?"这话像把刀,把两人之间绷着的弦齐齐斩断。王叔的公文包啪嗒掉在地上,露出半截泛黄的文件——那是岳父退休前没批完的贷款申请。
接下来的场景宛如魔术。岳父掀被子的动作带起一阵风,输液架上的葡萄糖瓶子晃出细碎的光斑。王叔突然扑上去握住那双枯枝般的手,声音打着颤:"钱行长,新来的大学生把授信流程全搞乱了!"
这句话像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个闸门。
我端着茶盘站在阴影里,看岳父的眼神渐渐聚起锋芒。他拍桌子的力道震翻了烟灰缸,烟蒂在波斯地毯上烫出焦痕:"抵押物评估要交叉验证!我说过多少遍?"王叔点头的频率像啄米的小鸡,却在岳父喘息的间隙突然插话:"但新行长说要用大数据模型..."
"放屁!"岳父抓起保温杯又重重放下,"计算机认得清人情冷暖?"他忽然压低声音,"三车间老刘的闺女...就是为这个离婚的。"王叔闻言立即掏出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深深的墨点。阳光慢慢西斜,那些枯燥的报表数字渐渐变成鲜活的故事——信贷科小张相亲被骗了保证金,营业部李姐的女儿要出国留学,连食堂大师傅老家拆迁的纠纷都捋了一遍。
岳母扒着门缝对我使眼色时,王叔正在学新行长讲话的腔调,岳父笑得被口水呛到。床头柜上的药片早过了服用时间,可谁还记得这个呢?直到刺耳的手机铃撕裂这方小天地,王叔接完电话面如土色:"不良贷款...可能要爆雷..."
岳父听见这话,竟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就扯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针尖拔出来时,几滴血珠溅在他的真丝睡衣上,像散落的朱砂。“快,拿我的外套来!” 他吼得中气十足,一点不像个刚病了半月的人,“这帮小崽子,肯定没把风险把控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冲进来的岳母拦腰抱住。“老东西!你清醒点!你现在是退休人员,行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了!”
王叔见状,赶紧倒退着往门口挪,公文包夹在腋下,像举着个盾牌。岳父还在挣扎,突然抓起桌上的老花镜扔过去,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下周这个时候,我要看到完整的贷后检查报告!少一个字都不行!”
老花镜的镜片在月光下闪了一下,被王叔稳稳接住。“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拿来!”
关门声响起时,我正看见岳父在屋里转来转去,到处找他的计算器,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行,我得重新算一遍风险敞口,万一他们算错了呢……”
那天晚上,岳父吃了满满两碗米饭,连菜都多夹了几筷子。临睡前,他还靠在床头,哼起了《智取威虎山》里的唱段,调子虽不准,却透着股久违的精神劲儿。
岳母在厨房洗碗时,悄悄拉着我说:“看见没?治你岳父这病,别的药都不管用,就得用‘权’当药引子 —— 他啊,就是一辈子没离过工作,闲不下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玉兰树。月光落在树枝上,树影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倒像极了从前银行大厅里,那些来来往往、忙着办业务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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